其实,从在飞机上遇到费可的那一刻起,程昊对费可的心思始终就很直截了当——他喜欢费可,想得到费可。
即使现在一想到那张柔和青涩的脸,他的喉咙仍会一阵耸动。想起在酒吧他嘴对嘴喂费可喝下去加料的酒,想起看到湿漉漉的费可出现在家门口时的欣喜,想起费可洗澡时在玻璃门上那曲线分明的影子,想起在烟气缭绕的厨房里他们在灶台的火焰旁大汗淋漓……这些充满情欲的记忆氤氲又沉重,坠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他对费可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就算费可骗了他,他有愤恨也有咒骂,但还是难以清楚地将这些怨懑从一团乱麻般的情绪里分离出来。甚至后来有一天他在晚班的国际航班上偶遇费可,即使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费可说要补偿他,除了在洗手间里解开了裤带,他还告诉程昊一个上市公司收购煤矿的内幕消息。程昊再次选择相信了费可。他把一大笔钱投入到股票账户上,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金融圈里扩散开了消息,无人知道消息的源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最后当然是败了,一败涂地。所以他对煤老板那么憎恶,因为一提起这个行业就会让他想起曾经的愚蠢和失败。
可这些他都只能埋葬于内心深处,无人可以倾诉。他是金融界的精英,标准的配置应是有个妖娆的女友或是贤惠的妻子相伴。即使这个行业的风气再怎么开放,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探测他人宽容的程度。更不用说他那远在西北的守旧父母,还在巴巴地指望着儿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程昊耿耿于怀的是,费可对他究竟有没有过一点意思。
“别来找我,你干的丑事,自己心里清楚。”
他忽然想起当初费可留给他的那个字条。再加上现在的这封信里,省略了所有可能的忏悔、解释,或者哪怕只是平淡地打个招呼。程昊自嘲了一下,也许从头到尾费可都是厌恶他的。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那么用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来买断这个结论,看来也不算太坏的结果。程昊长叹一口气,将没抽完的烟卷扔出了窗外。也许是该找个人安定下来了。
他拿起了手机。
费可松懈地陷在椅子里,烟卷已经烧到了根部。他倾身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里。
“你看,正如我说的,他们并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何姗咬住嘴唇不说话,因为费可也像是在指责她。
见何姗没吱声,费可又问:“怎么?你不相信我?都到这时候了,我还有必要骗你吗?”
“这能说明什么?这也改变不了你骗了人的事实。”
“我是个骗子?那你们呢?你们就都是圣人?何姗,即使是你也没有全说实话吧?”
何姗一下红了脸。
“就因为张宣是你的好姐妹,你就那么维护她?她死乞白赖地黏着我,连怀孕这种招数都用上了,这你怎么不说?她为了刺激我,主动爬上别人的床还少吗?就这种女人我怎么敢要?”
何姗记起那时陪张宣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从头到尾费可都没有出现过。张宣心灰意冷,继而生恨,想要去报警,却被何姗拦下了。
别去报警。万一他报复你,万一他把你怀孕的事大肆宣扬呢?
这就是何姗给张宣的理由。
事实证明,张宣的确是怕了,后来便自甘堕落了起来。曾经的张宣已经死了,现在重生的张萱儿,是个流连于无数男人床笫间的女人。她将混乱的欲望同爱情混淆了起来,用肉体的疼痛填补心灵上的空洞。她被学校除名,声名狼藉,远离亲朋,依赖酒精和时断时续的怜悯过活,渐渐就从何姗的生活里淡出了。
而这一切,何姗都看在眼里却再未阻拦过。
“说实话我给她留了不少钱。她即使再恨我,现在气也该消了吧。”费可说。
何姗回过神来说:“你当她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不过你对她倒是真不赖。”
何姗愣了一下。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清楚,她与张宣的友情有几斤几两重。她从张宣那里获得了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即使她知道张宣大多数时候都站在聚光灯下、根本不多她这一个观众,即使她知道张宣极度依赖爱情而非友情,可当张宣走投无路时,还是只能来找她。这种被一个人需要的感觉,才是她对张宣施以善意的唯一来源。
可张宣怎能假装不认识自己呢?她可以容忍过去张宣对自己的忽视,可以容忍张宣多少年不曾联系她。但她绝不能容忍这样的否认,不能容忍对她存在意义的抹杀,这无疑等同于背叛!
“在成大时我就经常在想,你们俩真的有那么好吗?”费可说。
何姗心中起了不安。费可洞察人心的本事几乎和她的一样高明。她回到别墅,可不是为了将自己剖析干净的。她岔开话题道:“别说我们了,我更关心你。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费可玩味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这个问题有多少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又有多少是出于善意的关心。
何姗强撑着脸上关怀的神色,努力维持着眼波中的柔情和平稳的气息。这么多年等待的结果,终于就要有答案了。
费可自恃天资聪颖,却在第一次高考落榜时遭到了沉重的打击。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不能理解他对高等学府的执念,家中也无力供他复读。于是他从南下打工的运煤绿皮车上跳了下来,跑去了成大,成为众多“游学生”中的一员。
费可很快就找到了象牙塔里的破绽。这里同样有对权位、对荣誉的崇拜,却因读书人的那一点清高,不会过分地刨根问底和算计。好人遇上坏人就是容易犯傻。
对于八面玲珑的费可来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天赋与生俱来。张口就来的谎话仿佛飘浮在空气中一样,随手一抓就可以吹出去。他认识这个人,认识那个人,用甲的资源去帮乙,用乙的回馈去帮丙。久而久之,围绕着他便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而这一切,都源于那晚他帮学工办的老师搬了一车大米而已。
费可该感谢他的父母,给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略加收拾竟然也有了贵公子的气派。他混迹在成大的各种课堂上,学了一点皮毛术语,就敢拿来招摇撞骗。遇到更聪明的人他就闭嘴,适当的沉默反而能赢得尊重。更不用说,大多数时候他面对的都只是一群单纯的学生而已。只要不谈学术,谈社会、谈见识,他可算得上是状元了。
“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费可问。
“总的来说还是公平的吧。”
费可突然来气了:“一点都不公平!就因为我是农村出来的,一样的聪明就上不了成大?即使我从成大出来了,去了金融行业,到那一看还是拼爹拼妈的地方,谁真的看重能力和学历?”
费可是踩着张宣的名誉进了朝思暮想的金融行业。他靠着张宣出卖肉体换来的与那个王总的关系进了一家著名的风险投资基金。可是入了行才发现钱和关系是最核心的。没钱没关系的人,才需要用拼命加班和低三下四来证明存在的价值。
也许,在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他曾经有过一丝念头想要从头开始,摒弃过去所有的谎言。可就算有过一瞬间改邪归正的念头,也被之后的现实磨灭了。
他又回到了招摇撞骗的老路上去。这条路的确也是最容易、最顺畅的。
人性的弱点总结来说就是“贪婪”二字,无论是对钱、对性、对爱情,还是对地位的贪念,都是让人栽跟头的坑,同样也是骗子取之不尽的宝藏。从陈树发、程昊和苏茜那里,费可积累了足够的原始资本。第一桶金往往是带血的,他这样安慰自己。自那之后,他便改头换面,也算是运气不错,借了资本市场的东风,成了一个隐形金融大鳄。
“不说我了。倒是你我才觉得奇怪。”费可说。
“我怎么了?”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你劝张宣不要去报警的。你当初为什么要放我一马?”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怕你报复她。”
费可摇了摇头:“那后来呢?我们遇到过那么多次。你有那么多次机会戳穿我,为什么不做?”
“我也没有遇到过你很多次……”
“苏茜其实你也见过了吧?那次我带她去看《天鹅湖》,在洗手间外我们打了个照面。你不会不记得吧?”
何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脑中飞速转动着,想找一个借口岔开话题。
“可能是有吧。倒是你结婚那次,我其实挺惊讶你会邀请我参加婚礼的。是因为你当时找不到人充场面了吗?”
“是有这个原因,不过也想见见你。”
费可伸出手来,掰住了何姗的下巴。冰凉的手指掠过她的嘴唇,将唇上残留的深红色的口红抹干净了。
“你知道你最漂亮的地方是哪里吗?就是嘴唇。那么小巧……”他喃喃说道,“我觉得你在学校不化妆时最好看,那嘴唇是粉色的。”
何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胃里一阵恶心,木然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了,我认识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真是我骗了他们吗?我不过是在和他们做交易而已。”费可冠冕堂皇地说道。
他将诈骗当成了一项金融事业,精心计算着风险和收益,不多冒一分的风险,也不多高估一分的收益。准确地说,他只赢自己输得起的那部分。从这点来讲,他并不比那些被骗的人更贪婪。
“可你是个例外。我始终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不求回报地帮我?这么多年了,我只想出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姗心中翻涌出了肆意的大笑。原来、原来这就是费可一直拐弯抹角在暗示她的意思。她脑中快速闪过的念头,是对这荒谬又自大的鄙夷,却也为费可提供了一个看上去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庆幸。她为了抑制住哭笑不得的表情而使劲了全力,却呈现出了一种痛苦扭曲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极其哀怨。
她不得不违心答道:“你都看出来了……”
“嗯,我想你可能是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的最单纯的人了。所以我把白马别墅送给你,为了感谢你这难得的单纯。”
这么郑重的感谢的话,从费可这个骗子的嘴里说出来,听着真有点别扭。何姗想,与其嘉奖我的单纯还不如嘉奖我的耐心才是。
每个班级上都会有这样一种学生。他们出身普通,默默无闻,成绩不好不坏。同学聚会时总是想不起来叫上他们,没有人记得他们的生日或星座,甚至连名字也可能经常被写错,比如将“姗”写成“珊”。
何姗便属于这样的学生。
尽管她混迹于各种社团,看上去和谁都认识,可没人真把她当回事。她不像张宣那样,只要站在原地便可轻松获得男生的喜爱。即便张宣背负非议,在她看来也是一种关注,总好过她这种乏味的连点非议的资本都没有。
对何姗来说,人生中最为痛苦的,就是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和昨日一样普通。
在她工作的国有报社里,拥有和她一样履历的人太多了,自然也就难以脱颖而出。父母说,一只脚先踏进体制内再说。可是她都踏进来快十年了,另一只脚还不知道何时才会有着落——一个小小的校对,愣是做了十年,也不过刚拿到编制。
平庸的生活像一个罩子笼罩了她多年。她挣扎,怀疑,痛苦,时而装作毫不在意,想要顺从平庸的大势,时而又愤愤不平,满心里激起恶毒的咒骂。青春年少时曾有的梦想,若是无法尽早实现,最终就会变成鞋子里的一颗石子,磨得人难受。生活不是劈头盖脸教训人一顿才让人成长的。生活就像鞋子里的石子一样,是经年累月才把人磨得心上生出了茧子,变得坚硬的。
直到今日,何姗才在摸爬滚打之后,摸到了一点生存门道。直到今日,她才实现了记者这一小小的梦想,相比多年的磨炼和等待,这点回馈是否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她才会羡慕费可。
有一个奇特的现象,一度让何姗认为她和费可是有缘的。她从未特地留意过费可的一举一动,可自从发现了费可不可告人的秘密后,就自然关注起他来。而围绕他的种种就突然纷至沓来。
这么多年来,她在不同的场合碰到过他,听到过不同的人谈论起他。他在她的生活里进进出出,好像一个对门的邻居那样熟悉。她也司空见惯了,一直淡然注视着这个人的表演,看他如何装腔作势,又如何费力地向上爬去。
在张宣要去报警时,她阻止了张宣。
在佳佳动了逃婚的念头时,她又说服了佳佳。
在采访程昊时,她也因程昊的回答而心安理得地选择了沉默。
在《天鹅湖》的现场,她看到了苏茜与费可卿卿我我,却也只是装着擦身而过。
她选择对他的一切恶行默不作声,完全是因为好奇他最后会走到哪里。他所做到的一切,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如果她有费可那样的胆量和厚颜无耻,她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费可就像是另一个她自己,生于平凡,却最终能突破那个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可今日的成功也是她一手造就的。她是幕后的英雄,是导演所有好戏的天才。她又怎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将这种不甘平凡的欲望和天赋——他们两人所共同拥有的品质给掐灭呢?
何姗温柔地看着费可,并不打算戳穿他自以为是的幻想。毕竟他是快要死的人了,就让他错以为是爱情的原因吧。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几乎和老天爷一样公平,无论好人坏人都有拥有它的权利。
“谢谢你,我是说别墅这事。”何姗说。但她并不真觉得需要对费可感激涕零,相反费可应该感谢她才是。
她又问道:“不过即使他们几人那样怨你,你也不介意吗?”
“他们怨我是正常的。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才没有一上来就公开身份。他们赞助了一个聪明人,我的起家要感谢他们。今天把他们叫到这里来,也只是将他们应得的收益给他们。反正钱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
费可端起水晶杯,喝了一口酒。他看着杯上的倒影,自嘲道:“不过我真的有那么大变化吗?他们居然没一个认出我来?你相信吗?”
何姗摇了摇头。她其实不明白费可为何会如此介怀。认没认出他来,有那么重要吗?她又问:“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忙了一大圈,到头来却又把财富拱手送人。如果从头再来,你还会这样过一辈子吗?”
“何姗,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从来不问‘如果’。这种假设只会徒增烦恼,问了有什么意义呢?我又不可能真的再活一遍。”
费可的语气是那么自信。但想想看,这种自信怎会出现在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身上?那是伪装的自大,仿佛以为他还有勇气去抵抗生活施加的不公。可生活最终还是要无情地碾过他,以死亡来嘲笑这种自信。
“你确定吗?”何姗追问道,“就没有一点疑虑?”
“没有。”
费可回答得太快,快到何姗都怀疑他有没有真的思考过。她只好说:“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能活多久?”
“最后一个问题了啊……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吧。你会来看我吗?”
何姗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得走了,我还有事。”她仓促起身,将手提包的拉链拉上了。
“等下,我还有句话要说。那个程昊你千万别和他来往,他对女人没兴趣。”
“好的,我知道了。”
“对了……”
何姗停下了脚步,微微侧了下头,就听费可问道:“你有想过我吗?”
这个“想”字在他们心中的定义可能不一样。何姗昨晚在梦里还想到过他。那是一个春梦,他们的肉体纠缠在一起。在过去那么多年里,她做过几次类似的梦。但是她知道这和爱情无关,甚至和费可本人都无关。她只是沉醉在混沌暧昧的感觉里无法自拔。
何姗说:“想过。”
无声的回应应该就是满意的答复。她走出别墅,注意到白马喷泉的口中正在喷出大股水流。一阵风吹过,不知从哪儿吹来的枯叶落进了盈盈的水池中。她有空注意到了这些微小的细节,却始终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目送她离开的人。
何姗行驶在太湖大道上。她一边开车,一边从包里翻出了录音笔。整个晚宴上,所有人的对话都清晰地传了出来,费可的自述部分尤其清楚。
其实今日当何姗见到程昊时,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紧接着,当她发现张宣、陈树发,还有苏茜,每一个她曾见到过以及深知与费可有瓜葛的人都来了,她便迅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神秘金融大鳄身份的揭秘,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故事,尤其还是这么精彩曲折的一个故事。相比别墅而言,这个可能会让她一跃成为最顶尖的财经记者的素材才是一份大礼。
她心里涌动着幸运突然降临时的汹涌浪潮,面上却装出一种平静到茫然的表情。可那时她并未意识到,幸运之神姗姗来迟的青睐并非偶然。
何姗摸出了口红,抹了两下。她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这篇深度报道该如何取名,叫《晚宴》?还是叫《费可的晚宴》?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还有费可给她的那封信,究竟要不要也写进报道里呢?虽然作为记者,她应该躲在报道之后。可这封信会增加一点戏剧性,还会增加一点打动人心的成分。
“亲爱的何姗:在学校的时候,你是那么害羞的人,我只记得在一次酒会上和你说过一些话。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真正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未必是最亲近的人。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默默关注我。就为了你不曾说出口的话,我想将我最喜爱的一件东西——白马别墅送给你。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回到当初,也许我会留意你的。再见。费可。”
她还得再掂量掂量。
这时,一个电话进来了,是程昊打来的。她迟疑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前方的公路笔直得一眼可以望到尽头。她的车向着尽头那灯火辉煌的城市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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