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月自那日奔赴青州,一路快马行了两天,远远看到了前方有个小村子,眼看只需翻过眼前这最后一座山,便能进入青州地界了。 只是眼下已至傍晚,天色渐沉,她骑在马上,看着村前刻着“落英村”三个字的石碑,思索着,乌鸢凑上前来,看着她问道。 “主令,我们要不要继续赶路?” “天快黑了,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想来大家都很累了,不如先到前面村子看看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吧,即使要连夜翻山,总也要过了这个村子才行…” “是,主令。” 一行人骑着马来到了村口,却发现四处有些荒凉破败。 除了路上随风卷起的漫天枯叶,几处屋顶砖瓦之上长满了枯草,时不时还惊起的几只黑鸦,随着一阵凄厉嘶鸣,尽情往天边飞去,左右是看不见个人影,也感受不到丝毫鲜活。 “主令,我看此处倒真的像是荒村,许是今年闹了灾荒,这村子里的百姓怕是都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去了。” 跟在一旁的鱼蚕,突然看到前方似有几缕炊烟飘了出来,急忙开口说道。 “我看或许还有一户呢,主令快看,前面那烟雾,许是有人家正在生火煮饭呢。” 云江月闻声望去,看到那炊烟,似乎是从一处飘着白幡的地方冒出来的。 “走,过去看看吧。” 众人到达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家棺材铺。只见斑驳木门紧闭,门口的白幡正随风晃动着,两侧门框上还用麻绳牵引固定着两个纸扎的金童玉女,花花绿绿,寻常人见了,多少都会感到有些诡异吧。 “吱呀……” 正当大家驻足观察之时,突然门开了,只见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沟壑皮肤黑黄,佝偻着身躯的老妇人悄悄探出头来,小心打量着门前这群骑马拿剑的不速之客。 “各位客官,都是打哪来的啊?” 云江月悄悄观察了她一番,随即笑着轻声询问道。 “婆婆,我们是赶上这个时辰,恰巧路过此地的寻常过路人,平时主要做些镖局的营生,负责帮人押送货物的,请问前面的山路,可是通往青州地界的啊?” “正是呢。我看你们的马快,翻过前面那座山,想来不用半天功夫便能到青州了。只是这天色已黑,山上怕是还在下雪,怕是你们夜间赶路,多少有些不便呢。” “那请问婆婆,这附近可有能投宿的店家啊?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了,确实有些乏累,正想寻个歇脚的地,喝口热汤呢。” “哎呦,据我所知,这附近方圆三十里怕是都没有店家呢,也只有我们这一个村子,不过我们这村子也没什么人了,这两年都陆陆续续逃荒走了,估计眼下也就剩我们这一家了…姑娘若是不嫌弃,不如今晚就在我家歇歇脚吧,正好有个后院,各位将就一下,总是能过夜的…巧了,灶下正在煮饭,各位不如就进来吧…” “那太谢谢婆婆了,我们这些人如此叨扰,一会总要多付些金银才好。” “出门在外,姑娘就不用客气了,先进来暖和会吧。” 一行人在这位婆婆的带领下,牵着马进了他家后院。云江月打量了下四周,看到后院摆着十几口黑漆漆的棺材,还堆放着一些丧葬纸品,地上的积雪化成了一片泥泞,散落了不少纸钱,有的被直接踩进了泥里。 一侧草棚之下,一名大概花甲之年的褐衣老汉,正在灶前烧火忙活着…锅里正熬着米粥,木柱子上有几个铁钩子,挂着几块肉,几条鱼,旁边桌案的篮子里,还放着些萝卜白菜… 待他们拴好了马,这位婆婆很是客气将他们领到了草棚下,给他们端了些热茶。 “各位客官,先喝口热水暖和暖和吧。这是我家老头子,就是平时人不爱说话…” 只见老汉冲他们微笑点了点头,继续闷不吭声的往灶下添了几块柴火…云江月继续说道。 “婆婆,为何你们没有和村子里其他人一起搬走呢?想来这大冬天,没吃没喝的,留在这里,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吧,可还有什么家人在呢?” “哎,都是那快要入土的人了,这背井离乡也折腾不动了,好在家里还有些薄田,和我家老头子种点庄稼,总还能过活。这棺材铺子我们守了几十年了,早也习惯了做这死人的生意了…” “我看此处甚是荒芜,那不知,这一口棺材要价几何啊?一年到头,婆婆这棺材铺子又能挣多少银钱呢?” “哎,哪能挣什么钱啊?一口棺材左右不过五两银子…” “哦…那不知…今晚婆婆能挣多少呢?” 众人闻之警醒,快速抽出了手中的刀剑…云江月冷笑凝视着面前的婆婆,一旁灶下烧火的老汉也快速从那柴堆之下抽出了一把长刀… “老爷子不会说话,倒是会使得一手好刀啊!怎么?婆婆还不让他们出来吗?只躲在那棺材里做什么?莫不是今晚也想做那黄泉路上的死人?” “哈哈……” 随着婆婆一声大笑,只见数十个棺材盖瞬间飞向院中各处,随即冲出来了一群手拿刀剑的黑衣杀手,慢慢围了上来。 只见这婆婆用力踢翻了面前的桌案,撤到了那老汉身边,瞬间抽出了腰间的一柄软剑,二人双双揭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了云江月的面前。 “真不愧是九幽山庄的主令大人!竟然能那么快识破这迷阵!” “看来你们是故意提前在这落英村等我们的!敢如此明目张胆劫杀九幽山庄的,怕是只有风满楼了吧!” “哈哈,不错!今晚我们便是奉秦苑阁主之命,在此伏杀你们的!只是我们自认为已经布置的天衣无缝,不承想还是被你们发现了破绽…” “既是那不打算背井离乡的村户,明明有新鲜的鱼肉蔬菜,为何木架的碗碟还蒙了厚厚一层灰?既是只有你们两人,为何早已煮好了那么多的米粥?又为何这院中泥泞之中会有诸多不同的脚印?我想有些村户根本不是背井离乡,怕是被你们杀了吧!怕是从一开始,你们就打算要把我们引到这棺材铺子吧!” “不错!只可惜那下了毒的米粥还没让你们吃下…可纵然你识破了又如何?云江月,这附近我们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今晚你是逃不掉的!杀了他们!” 云江月当然知道自己的内力已经折损到了何种地步…她小声提醒身边的乌鸢。 “乌鸢,不可恋战,尽快撤退。” “是,主令。” 不一会,这群黑衣人的尸体,已在这院中横了不少,那两名风满楼的首领也被乌鸢鱼蚕打伤,云江月他们找准时机,策马扬长而去,快速离开了落英村。 可就在他们刚离开还不到十里远的时候,经过一片树林时,遇到了早已埋伏在此的秦苑,只见他一身赤玄锦衣,手拿长剑,突然出现在了云江月的面前,身后还跟着一队风满楼的精锐人马,人数至少也有他们三倍之多。 云江月瞬间明白,今日风满楼对自己的伏杀,既是准备充分,又是志在必得,看来这次,怕是真的要凶多吉少了。 她骑在马上依然故作平静,看着面前的秦苑,讥笑说道。 “真是没想到,秦苑阁主如今终于肯在江湖现身了!莫不是那京都陛下一驾崩,南周皇城里竟没有秦苑阁主的饭吃了?” “今日得见云主令风姿,当真三生有幸!秦苑素来听闻主令大人身手奇绝,特在此等候讨教一二,还望不吝赐教才是!” 秦苑说完笑了笑,直接脸色一沉,手中长剑直接朝着马上的云江月刺了过来,随即两方人马在树林之中打斗了起来。 不一会,云江月就被秦苑一掌打中,摔倒在了厚厚的枯叶丛中,吐了一大口血… “师父!” 乌鸢看到她突然在秦苑面前受了伤,急忙一剑杀了纠缠他的黑衣人,冲向云江月,试图扶起她。 秦苑也感到吃惊,他实在没想到,云江月竟没接住自己这一掌! 他看到她脸色开始有些苍白,想了下,有些不解,轻视问道。 “云主令,你的内力呢?你的武功呢?你可是江湖第一杀手啊!怎么会连我这一掌都接不住了?” 乌鸢急忙扶起了她,抓起她的手腕,感觉到她的内力确实很孱弱,只满是担忧的看着她。 “师父…怎么会…” 云江月感觉到了危险,眼下不仅敌众我寡的人数力量悬殊,而且她这个主令都已经抵挡不了秦苑了,她知道再拖下去,九幽山庄只会死伤惨重…也顾不上和乌鸢解释,急忙小声命令说道。 “乌鸢,我们中计了!他们早有准备!他们最想要我的命!我来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师父,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你莫不是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再这样耗下去,大家都会死在这!马上撤!” “师父,我不走!” “我现在以忘川令命令你马上撤!传信回九幽山庄…通知庄主!快走!” “师父!” “走!” 云江月拼尽力气拖住了秦苑的追击,乌鸢含泪不舍看着她,随即拉上鱼蚕带着剩余人马快速离开了。 她最终还是落到了风满楼的手里,秦苑按照南乔公主的意思,将她就近关押到了青州一处隐秘的地牢之中。 这风满楼的地牢,比起九幽山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她南乔公主统领风满楼多年,素来手段狠厉惹人惧怕,那拷打用刑的手段也都是一流的。 秦苑中伤了她的心脉,让她那本就虚弱的内力进一步折损殆尽,她被困在一个暗无天日凄寒无比的牢房里。 她双手麻木冰冷,十指鲜血淋漓…她刚受完了一场如同万蚁噬心的针刑,如同无数锋利刀刃在她的血肉上划过,她的心在被无尽的痛苦挣扎包裹…没有声响,没有哭泣…映着昏暗的油灯,她闭着眼睛,慢慢感受躯体的痛苦化为一片死寂,感受耳畔拂过的寒气化为一场虚无。 突然地牢走廊里慢慢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一丝光亮的烛火越来越近… 云江月慢慢睁开眼睛,看到南乔公主眉眼含笑,手里握着一个白玉飞燕的烛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红衣如火,衣袂翩翩,好似那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一瞥惊鸿的烈焰。 她这几日一直在等待南乔公主的出现,因为她知道,既然她想要自己的命,那就一定会在杀自己之前相见一面。 “公主殿下,你终于来了!” “云主令,我们终于见面了!不对,我想应该唤你叶大姑娘才对吧!” 云江月惨白的脸上拂过一丝冷笑,抬头看着她那张冷艳的脸,说道。 “看来你费尽心思从九幽山庄劫走定安侯崔平,当真是从他嘴里探出了不少话呢。” “我也真是没想到,你竟会是那平月关叛臣之后!你父亲竟还在这南周国给你留了一支兵马!想你本该于那十年前就死了,竟又在这世间偷活了十年,我想,你若是现在死去,其实也不算亏。” “所以,殿下是来亲自送我上路的?” “哎,我倒觉得吧,比起来这一刀杀了你,不如选择慢慢折磨你,让你痛苦的死去,倒是更让我痛快解气点。我之前思来想去,总想杀了上官炎冥以解我心头之恨,后来我想明白了,杀了你,让他感到痛苦也是一样的。” 云江月见她倾国倾城皮囊之下,尽是一副疯狂蛇蝎心肠,冷嗤一声。 “你以为这世间之人皆会像你一般,心中都是那血腥和杀戮吗?” “血腥杀戮?呵呵,其实我一直挺欣赏主令大人这般坚韧的女子。叶大姑娘,其实咱俩是一类人,我们都是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我们不该被这世间的感情所累,你是把这世间的情义看的重了,所以才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你这种人!这世间的情义,它只要是干净清透的,便值得珍视!人活在这世上,本就凄寒孤独无比,若能得到他人的些许真心,已是此生可遇不可求的温暖。” 慕容蓁蓁不屑轻叹了口气,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火烛,幽幽说道。 “云江月,或许你只是很走运,暂时没有被你所珍视的情义背叛罢了。若你也曾被那情义所负,尝尽世间悲凉冷暖,你也会和我一样的…这世间,到头来,只有那些真正握在手中的权利,才是最安稳可靠的,而所谓的人心情义,最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你可以不需要它,但你不能轻视它。像你这种心里只有仇恨杀欲的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世间,那些藏在人心之中的正气情义,究竟可以价值几何,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能汇聚成什么样的力量。” “哎,不明白便不明白吧,反正我已经不想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了。黎州眼下已经是你们九幽山庄的地盘了,我现在突然意识到,这横在京都和黎州之间的安州,当真是块肥肉,是个好地方呢。” “你莫不是想趁眼下战乱四起,打安州江湖的主意?你简直是痴心妄想!安州江湖一直是由百年世家门派在做主,他们怎么会轻易容得下你风满楼胡搅蛮缠?” “呵呵,若是风满楼搅动了这滩浑水,于九幽山庄而言,你家兄长虽是之前从我手里夺去了黎州,但最终不还是成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 “可你别忘了,如今数万黎州大军可还在安州…” 慕容蓁蓁突然得意的笑了出来,她往前凑近了些,看着面无血色的云江月。 “哎,一说到黎州大军啊,我倒是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虽然素日里风满楼和九幽山庄不对付,但我想着,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在你死之前,总得好心把你夫君的死讯告诉你吧!” “呵呵,我夫君的死讯?慕容蓁蓁,你在胡说什么?你这是机关用尽黔驴技穷了吗?莫不是想随意寻个由头,在我死之前,来一场杀人诛心啊?” “哎呀,你这做娘子的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前些时日已经落入京都之手了,被定了乱臣贼子打入了天牢,听说过几日便要在那京都伏诛了呢。” 云江月突然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忍着身体的疼痛,慢慢起身,厉声质问道。 “你骗人!你撒谎!这怎么可能?黎州大军又没有败,他怎么会被打入天牢?他怎么可能会出事!怎么可能!” “前些时日的一个大雪夜,黎州大军突然派出了一支前锋营,试图从滕昊率领的平叛大军眼皮子底下杀出一条生路,结果你的夫君落入了滕大将军的手中…” 她突然有些崩溃,慢慢转过身去,用她那沾着鲜血的手掩面轻轻哭泣着,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他那么好的人…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云江月,想那十年前,你母亲没救回你的父亲,如今这十年后,你也救不了你的夫君…当真是很有趣呢…”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或许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嫁他林公爷,毕竟你们一个朝堂,一个江湖,于这世间,终归是诸多阴差阳错。你若是嫁给了上官炎冥,便不会有此刻的伤心了吧。不过既是你的夫君,你为他哭一哭也没什么,等你入了那黄泉,总还是能见到他的。到时那阴司的判官啊,许能为你们这份人间的深情所感动,到时许你们下一世不再分离便是。”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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