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看一看她。就像皞帝看一看浮岚。深邃的眼眸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夜昙的身影在其中不是石子,而是一丝微风。吹了就过了。看了就偏回了头。
“随你。”他说。
夜昙脸皮极厚,抓住他国师壳子下结实的手臂。彻底不许他游移视线和心。
“那作为回报,你也不许喊我离光青葵。”
这时候皞帝在冲浮岚喊:“连霏。”
浮岚习惯想笑应着。可大约是那只鸡腿给了她什么奇怪的勇气。她竟然难得懵然地多嘴一句,陛下为何要这样叫我?而不唤我封号?
神君:“这不是你的名字吗?你又要说自己不是天妃?”
皞帝说,唔,这不是你的名字吗?浮岚垂下眼睛,又柔声道,是,这是臣妾的名字。只是宫中少人知晓,臣妾惶恐了。
夜昙答:“不,我是。其实,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你…直接叫我公主吧。天妃也成!”
于是她在几次试图与先前的夫君聊之后的深情失败后,起码得到了不被喊作姐姐的福分。
在佛珠的转动中,夜昙跟随着浮岚在深宫中继续走着。神君也如常扮演着国师,再把可能与渡化赤狐有关的宫外消息传递给夜昙。夜昙身边没了闹腾的人,碰上三个冰块,这才也向娴静那走了半步。
她对曾叔公的看法又有改变。偶尔跟着他去往倚云阁之外的地方几次,实则皞帝对天象的确不看重,素日也很简单,不过就是上朝,批折子,听朝臣聒噪,弹压国师和国师的徒弟…离光赤瑶最近不在朝堂出现,夜昙问了神君一嘴。神君说不知晓,似乎是突发恶疾。
夜昙这回真的大肆嘲笑了:“要不说你是我的幸运星。先是夺了老国师的身子叫他重病不起又消失人间。再是一来,这离光赤瑶就莫名也病了。神君,我要好好谢谢你。”虽然你不愿意帮我打他一顿,还继续扮演他的师父。
“你与他有何过节?”
夜昙想了想。说来话长。于是道:“他面相太差,我看着想吐。”神君难得回了一句,哦,的确。不是太开阔心胸的一张脸。
夜昙要去摸他额头,神君差点跳起来。
“我的天,你是发烧了吗?你竟然能在言语上同我一道贬损人?”
“实话实说。”
夜昙极高兴:“那我定是相信神君的慧眼。”
正事闲聊话毕,夜昙复要说皞帝。她说他也同你一样,虽然每七天才见浮岚一次,话也少,也不因天象如何深情。但是为人夫的义务做得不错。没限制过什么,也没要求过什么苛刻的。若不是后来狐妖身份暴露,也许真的能和浮岚相安无事到老。
“可惜一切的静好还是比不过皇权巍巍。”夜昙感叹。“你觉得他在朝堂上如何?”
神君答:“政事处理妥善。他提到想要与兽族破冰。群臣有所反对也有所赞同。”
“你是哪一方?”
“反对。”
夜昙蔫了:“你就不能不演国师,赞同一下?这也是未来大势所趋啊。你看我和慢慢那会儿,人兽交朋友都是常事了。”
回答自然又是一番不可更改不可违逆应当静默观看的话。夜昙气极了,“你除了规行矩步,就没有别的意趣了?”
神君望进她的眼底。夜昙指指自己,“哦忘了。有我这么个顽劣的天妃就已经破坏了你两千七百年的规矩。”赌博偷蛋,下催情果子,还把他神牛涮火锅。
所以自然,他骨子里的细心也是为了夫君该尽的责任。就像皞帝对浮岚不坏,拎出去看已经可以算佳偶一双的好夫妻。但始终只是夫君,不是爱人。
幸好浮岚也不爱他。可是我爱你。夜昙想。
夜昙没说。因为她真正的爱人还要出幻梦才能回来。神君也没说,神君回到朝堂上,去反对皞帝去了。
浮岚也不爱假花。皞帝搬了个绣架过来给她解闷。连霏爱绣花,针线在浮岚手里只是用来刺向敌人的武器。浮岚坐在绣架面前没说话,拿起了针。刺破了手。夜昙又开始心疼了,又开始想骂谨王,骂他嘴上说你不必扮演连霏,可连霏是因什么入宫,这能不扮演吗?
“第一次见面你同我说,你很爱绣艺,希望一直做下去。”
浮岚点头。放下针。然后道:“臣妾曾经是很爱。只是绣太多,累了。”
夜昙想,她还真是懒得演。但也只存于一句话。谨王若是再逼一次,你去吧,为了连霏。她就演下去了。
皞帝大约也是如此,如果说一句,“那歇歇再绣吧。”浮岚就会从头学起来绣花。
结果皞帝说:“哦,那我把绣架撤了。”浮岚又抬起头看着他,偏了偏头。
“寡人近来会忙些。”他是说不能经常来吃饭尽责任了。
浮岚:“陛下的皇宫很空。”
皞帝摩挲了腰间的玉坠子,坦答:“你似乎也不喜欢金银。”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这样了解对方了。浮岚的勇气又冒出来些,夜昙知道。因为她竟然说:“臣妾的意思是,想在宫中种些花。打发时间。”
皞帝问了和谨王同样的问题:“你喜欢什么花?”
夜昙紧张地抓住了一旁神君的衣袖。神君道:“做什么?”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些向前一步的契机。那个契机到来时,如果抓住了,就是更近一步。比如神君在这一刻虽然又是语气不耐,但没有甩开夜昙。如果浮岚说,皞帝也说…夜昙宁愿他不说。这只狐狸其实不擅撒谎,因此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别人不需要她笑她就不装笑。只是答复总是失望,夜昙不想看到新的失望。
“栀子。”
那样粗粗大大,香味浓郁,为人族所鄙视不雅的花朵。就像出生便有媚术,美丽都是罪孽,为兽族所鄙视性淫善骗人的狐族。
谨王曾说:太浓烈了。种在这扰人清净。本想送你一盆,还是百合吧。
皞帝在说,哦。
浮岚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夜昙丧气地松开了神君的衣袖。
“我就说,还不如不说。就算她没有痛感,喜好总是被人鄙薄也很烦人啊。爱喜欢什么喜欢什么,这些人管的着吗,天天拿腔拿调的。”
神君的眉头拧起来:“栀子怎么了?”
夜昙真喜欢他此刻真挚的困惑。
就像当年他对于灾星一说真挚的平淡一般。不是为了对方的脸面去安慰——神君最会不经意间下别人脸面。只是一颗澄净的心当真不明白,星星的来去和人的命格有何关系、花的种类和花本身有何关系。
夜昙回他:“栀子在诗词里向来不清雅啊。皞帝就是在无声地鄙薄和拒绝。”就像你热爱抚琴烹茶,不喜欢赌博和火锅一样。
神君果然给了她想要的答复:“对各花的判词,那都是后人杜撰的。花要如何开,香气几何,都是自由来去。何来清雅不清雅一说呢。”
星辰之灵古板却超脱,紫薇帝星冷淡却不免俗。夜昙是这般想的。但是当不久后皞帝带了几个花匠进倚云阁,她才又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倚云阁的六日里,她曾在宫里看到满宫藏起幽香的栀子。
即使佛珠飞转,浮岚入宫也已有半年,夜昙离开倚云阁在明面上,也有六年半的时间了。至于具体她看过的故事占有几时,那早已算不清。
神君在她身边也久,夜昙跟他啰唣,又看他炸毛,两个人再一同聊一聊——若是真惹了他,下次转佛珠他就气得不来,说不想见。
皞帝说:“这是我请来的一些培植栀子的花匠。你可以找他们探讨一二。宫中如何装饰都随意。”
他把花匠留下来,自己去批折子了。新雉在热情地招呼和摆糕点上去。浮岚望着花匠手里的栀子苗。那东西泛着嫩绿,还有水珠晶莹。
她偏了偏头,不知在想什么。
夜昙猜,她大约在想:能种下栀子,是因为皞帝不在乎花种,还是因为她是连霏、命定之人?
总不可能因为她是浮岚。
夜昙摸摸耳朵,想起听心的法器还在神君身上。神君的确按自己所说,一次都没有用过。
剩下的法器在手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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