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说了。若你需要为师前来,便点燃我给你的信香。我自会帮忙全了你与天道之缘。”
离光尘依然不信。他与师父作别,想把上神遗留的珍贵法器好好留存,不要它如那美丽的地脉紫芝一般被人砍杀死去,仅作了他书页中的干花。
临别前他道:“师父与我的一面,希望是永远相伴。我还想与师父再看看山河,体会人间百态。”
天公絮用拂尘甩他,呵呵大笑:“好。为师会在城外等你七日。若你归来,你我师徒自是潇洒世间,再不论其他。”
而这一等,果然就没有回来。
一夕之间双星倒转。大哥一家连着赤璋都被驱逐至人界与沉渊界的交集处。他入城时第一次见到离光赤璋。与他同月同日生的少年,眸中生动的欲望与仇怨,是他毕生所求的“似人”。
他想,若有机会,定要把他接回来。抛去天煞孤星或是紫薇帝星的名头,好好结识,做一对叔侄。一对不惧天象的亲人。
先皇将他叫到床边,许他储君。他并无感受。先皇便转而问他有何心愿。他说了神谕中的只言片语,先皇道,这也正是人族所需要的。
“人族势弱,又无法术。沉渊粗鄙不堪,人族礼法道义皆由神族所授,万年来已自成方圆,绝不可能改弦易辙去跟随沉渊法度。而兽族相比二族清浊分离各有极端,也是落于人间,有黑有白。若能与兽族修好,彼此有所助益,长久之下,以人族之智,也许可与兽族联合,三足鼎立。”
离光尘并不在乎后半段。但既然与先皇的筹谋有所重合,他也就接了紫薇帝星的新名头。书信一封,与师父作别。
从此,他就要困在这皇城中了。就像当初困在那藏书阁。其实二者,又有何区别。
他用三年时间推翻之前所读的道学佛学、清心之语,转而习得正事,学习帝王的野心。他的府邸由无人问津变为门庭若市,都赞他天赋异禀,三年学的便比赤璋十七年所学君王之术还要精进。不愧是真正的紫薇帝星。明珠再蒙尘,也终究会照亮暗夜。
离光尘说:“我便是尘。”明珠与尘,都是一样的死物。
众人便又赞他谦逊。以民为本,和光同尘,定是位好君主。离光尘便回,哦。众人再赞其言谈举止叫人捉摸不透,似有深意。
离光尘长久禁锢,性子本就寡言,听到这番,便更是不再多说。
登基后的第一日,他便下了不许贩卖灵兽皮毛的圣旨。游历时曾与师父见识过人心的恶,如何哄兽过界,伤人害命。既然要与兽交好,那这晃眼的买卖必是要首先剔除。之后,按照帝王之法,一点点地推进。他陷入与国师漫长的博弈。三年后,终于将侄子一家从苦寒之地召回。封为二王。
福王亲遭家世剧变,惶恐不安数年,已是难以扭转的心思。但他的幼子阿旸也畏畏缩缩,离光尘不免想起曾经在藏书阁的自己,便许他进宫来,莫要在乎什么天煞孤星的命运。
至于谨王,他许他施展理事才华,与自己一同谋事。但也知他未与沉渊断联,偶尔敲打一番。谨王恭敬,怨念却常在身侧。离光尘一眼看出,也不作干涉。他不爱苦口婆心地渡人,怨念是赤璋自己的选择,将会给他带来自己的因果。
离光尘好似终于拥有了亲情。可他的拥有是用九五至尊的地位换来。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便何来亲情。其他情谊,也同样如此。
也许他毕生所求的鲜活,都不会复生在他身上了。
直到,有苏浮岚的出现。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心中并无波澜。此女可怜,本是城中小有名气的绣女,自有一番自己的天地。又灵动活泼,却因为天象之说被送进宫内,失了自由之身,再无法享受常人之福。离光尘将谨王召来,他看出他对她的情谊,若他说一句,臣不愿意,他就会下旨赐他们婚,再想些别的法子去应付国师。
既然谨王能有真心,他又何必阻拦那些甜的发生。
谨王倒拜后道:“臣愿将连霏送入皇宫,为陛下的夫人。”
离光尘顿了顿,再问:“那她自己可愿意?寡人的皇宫,并非福地洞天。”
谨王坚决道:“天家富贵。连霏绣官,听闻得以入宫,喜不自胜。”
离光尘说,哦。
看来谨王所求,是恭顺。绣女所求,是富贵。人生而有欲,他一向想找回自己除却承诺外的“欲望”,可从未成功。既然他人欲在于此,他何必阻拦。
而当他挑开盖头,看见浮岚那温柔恭顺的笑后,他就知道,错了。
她不愿意。
那样的笑他太过熟悉,是他作储君时来往门庭之人不绝于眼的伪装。表面是欢喜与温柔,其实都是抗拒和其他盘算。她不愿意。谨王做了一件错事,将造就他后悔的因果。
而离光尘不干涉别人的因果,只做自己的选择。
既然不愿意,却被逼入宫,那便让她活得畅快些。不要像当年的自己。
她叫连霏。是个好名字,叫他想起自己的师父。依着意象他送来了牌匾。这个姑娘很别扭,明明不想笑却要逼自己笑。唇角勾起来时,眼底都是凉的。离光尘便说,不想笑就不笑。她果真不再笑,但也没那么冷然了。
她爱吃鸡腿,却不敢夹一口。就像当年从藏书阁塞来的餐食,若是他多夹了些爱吃的菜色,第二日先皇便会以戒欲之名将那道菜色替换,让他永不得见。他开始对她好奇,初见时虽是远远一观,可也看得出她衣食不缺性子张扬,怎会变得如此拘谨。
后来她说,她绣花绣累了。想要种花了。离光尘想,大约是因为绣花失去了自由,万分憎恨。那便予她一宫的真花吧。
浮岚学习花艺时,他偶有去看。原来他的云夫人是可以活的,不是非假笑便是冷淡的模样,眼睛里星星亮亮的,像只幼小又憧憬的兽。
而且,性子也像兽一样倔。对真正喜欢的事物不愿屈服,叫他认识的老花匠碰了好些软钉子。
离光尘第一次真心想笑,为夫人的有趣。可她又很快屈服了,说都听师傅的,就像他对着藏书阁的缝隙说,我开悟了。
不过是习惯,习惯要活下去。
他看见她,总像看见自己。
他的夫人其实很是善良,这样被谨王丢弃,竟还为阿旸和阿沅出头。出头的时候很俏皮,放着宫妃的架子,手下的活却幼稚得像在捉弄人。那两个孩子拽着她的裙角时,她那样无措,还在念着,没关系。
如果当初他在藏书阁时碰到的送饭之人的手是连霏的,那他也许也会听到一句,“没关系。”再接上一句,“我不认识国师。所以他说的那些天象,也与我无关。”
最是简单,却也最是超脱。
离光尘一直在帘幕后看浮岚和两个孩子并肩走回倚云阁。身影远去后,他叫人把那个晕倒的老嬷嬷扶起来。这么些年他在宫中少有停留,处罚他人也都是不痛不痒。唯有那次,他对这老嬷嬷道:
“你是否认为,福王之病,皆是天象而起。而阿旸也将受天象影响,早夭而亡。”
嬷嬷支吾不答。离光尘摸着眉骨,平淡又道:“嬷嬷定然与天煞孤星无关。既如此,便由嬷嬷重回沉渊边界,看看嬷嬷的福气是否能保身体无虞,长命百岁。”
在老嬷嬷的求饶声中,离光尘找到了自己童年丢失的一些不甘心。不信浊气侵体而信天象欺辱孩童。作恶受苦,这便是他人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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