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俨那几个弟子她都了解,只需想办法接近他们,趁着他们与冥妖交手时在其中一人身上中下傀儡丝,即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神识混入重玄,伺机而动。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那领头之人,重玄门中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一般弟子很难接触到上层峰主。此人是夏侯俨亲传弟子,能接触到重玄上层,行事自然方便许多。
打定了主意,冷嫣又问:“不知冥妖前几次都在哪一带出没?我们今夜要在城中投宿,也好避开些。”
店主人凑近冷嫣耳边,压低声音道:“凌虚的道长们怕城中骚乱,禁止我们多加议论,不过小的见两位贵客为人豪爽,就冒险透露一二,换了别人小的才不理会。”
他顿了顿道:“听说就在前日,金相阁死了个姑娘,尸身发现的时候,肚子里都被掏空了……”
冷嫣道:“这么说在城中作乱的是只雄妖。”
店主人道:“雄妖已经闹得满城人心惶惶,如果是雌的,小的这铺子也不开了,连夜卷了铺盖逃命要紧。我看两位年纪应该不大,大约不知道五百年前雌妖出世那场乱子,那才真的吓人,一整个村子、乃至一整个城的人,一夜之间全没了,不但尸首找不到,连一丝半缕的魂魄也招不回来……小的还从未听过有人能从雌妖手底下活下来的……”
冷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却知道曾有人幸存下来,那便是琼华元君郗子兰。
很少有人知道郗子兰曾葬身雌冥妖腹中,侥幸留下残魂,连重玄的弟子也不知道,谢爻他们对外只说她受了重伤,在禁地中闭关修养两百年才复元,除了那几个人,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复元”其实是借尸还魂。
或许是因她身负所谓的羲和神脉。
店主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金相阁背后有人,所以出了那么大的事,消息还是压住了没传出来,两位切记离那金相阁远远的……两位自己知道便是,可千万别说是小的传出来的话……”
冷嫣颔首:“我知道,多谢。”
她正想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这市坊中卖花草种子的铺子在何处?”
店主人道:“敢问小娘子是要买什么奇花异草的种子?”
冷嫣道:“离朱草。”
店主人皱眉道:“离朱草倒是很少有人种……两位可以去常五郎家的花木铺子瞧瞧,他那儿最多奇花异草,出门左拐,到岔路右拐,穿过五条东西横街,再左拐走到倒数第二家铺子,再右拐,往前走到头就到了……小娘子记住了么?”
冷嫣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嗯。”
若木打了个呵欠:“累了。”
冷嫣道:“我背你?”
若木瞥了一眼她腰间戳出的一截铁剑轮廓,嫌弃道:“不了。”
店主人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轻轻摇头叹息:“生得这么好看,难怪软饭硬吃。”
两人一出店堂,若木便冷哼了一声。
冷嫣不理会他,他隔了一会儿,又哼了一声。
冷嫣这才道:“怎么了?”
若木道:“你同那奸商倒有很多话说。”
冷嫣“嗯”了一声。
记相处有日,若木知道同这凡人置气就是自讨没趣,他抬手摸了摸狐裘柔软的出锋,自己将气消去一些,硬梆梆地问道:“你要离朱草的种子做什么?”
冷嫣道:“种。”
若木道:“你种不出来的。”
他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接着道:“你体内全是死气,那离朱草本就难活,沾一丝死气就会枯萎。”
冷嫣道:“我知道。”
若木道:“明知道种不活还种,那草又没什么好看。”
冷嫣道:“我想试试。”
明知做不到的事非要去做,或许这就是人。
人的许多想法,树是无法理解的。若木道:“本座懒得管你。”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花灯映得水面波光粼粼,犹如星子摇落在河中。
凌州城位于清微界东部洲的西端,坐拥东西部洲最大的港口。这里的市坊不但是整个清微界最繁华的市集,而且是远离陆地,完全漂浮在水上,数千艘大大小小的楼船首尾相连,便成了一行行店肆。
船与船之间有的以铁锁相系,有的以虹桥相连,常常是走着走着,就从这一艘的甲板走到了另一艘的飞庐上。
冷嫣站在皮货店外的甲板上放眼望去,只见舳舻千里,桥灯点点,哪里分得清横街竖街。
她冷峭如刀锋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些许茫然无措,几乎像一个刚刚离开家乡,初次见识到繁华世界的深山少女。
若木无意间瞥见,微微一怔,随即想起她生前十年在重玄山中,死后便去了归墟,这的确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祂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抿了抿唇道:“不认得路了吧?”
冷嫣的脸上似乎有羞赧一闪而过,不过只是一瞬间,几乎让人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狐疑地看着若木:“你认得?”
“这是自然,这世上没有本座不知道的事,”他骄傲地挑了挑下颌,“你跟着本座走就是。”
冷嫣自小不擅长分辨东西南北,初到重玄时在招摇宫都时常迷路,虽然对若木将信将疑,也只能跟着他走。
两人在无数船只、铁锁和虹桥间穿行了近一个时辰,仍然没有找到那家卖种子的店。
冷嫣道:“时候不早了,找家客馆歇息吧。”
若木挑眉道:“你以为本座迷路了?本座只是……想逛逛。”
冷嫣点点头:“哦。”
两人几乎把整个凌州市坊转了几遍,才找到那家店的招牌。
千年来一次次的冥妖潮不断侵蚀地脉,阴煞雾遍布东西部洲,除了九大宗门和依附它们的小门派之外,灵花灵草已无法生长,有这闲情逸致的人也越来越少。
店中门可罗雀,除了他们以外,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若木瞧不上自己以外的一切草木,又见那店堂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暗淡,便懒得进去,催促冷嫣道:“你快去快回。”
冷嫣点点头,一个人走进店堂里。
店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见客人进来也不殷勤招呼。
冷嫣道:“可有离朱草种子?”
店主人懒懒地抬抬手:“敝店有的都在架子记上,要什么劳驾自己找,架子上没有的老夫也拿不出来。”
不算宽敞的店铺几乎被货架占满,各种匣子、布袋横七竖八地堆在货架上。
冷嫣找了好一会儿,方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只积满尘土的木匣子,象牙签子上的字迹已模糊,依稀能分辨出“离朱草”三个字。
冷嫣正要伸手去拿,却有一只手从旁伸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师妹,你要的离朱草找到了。”
冷嫣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人一边说一边已将匣子打开,火浣布制成的垫子上放着七颗种子,在昏暗的角落里像是几点烛光。
冷嫣回过头,看见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那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很深很长,微微上翘,那本是一双有些骄矜的眼睛,可他神态中却毫无骄矜之意,坦然而端方,眉宇间有股清雅的书卷气,若非他身后背着剑,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似乎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这尘灰弥漫的角落里还有另一个人。
随即他歉然地向她一笑:“抱歉,姑娘也想要这离朱草种子么?”
不等她回答,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年轻女子向那年轻修士走来,笑道:“小师兄,还是你会找东西。”
冷嫣见到这女子,心中莫名生出股熟悉的感觉,怔了怔,方才想起是因为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和她曾经那具躯壳生得有几分相似,加上左眼下的泪痣就更像了。
那女子也注意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消失不见。
她温婉地向冷嫣一笑,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匣中似欲燃烧的种子,欣然道:“原来这就是离朱草,我找了好久,多亏小师兄你。一会儿去吃好吃的,我来作东。”
男子道了声“稍等”,向冷嫣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想买离朱草种子?”
冷嫣摇了摇头。
却听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道:“陪你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又在门外吹着冷风等你半日,这会儿又不要了?你不要我还要呢。”
冷嫣抬起头,便看见若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陌生剑修手中的匣子,仿佛下一刻便要劈手去夺。
那剑修不等他来抢,已歉然道:“既是姑娘先来,理当由姑娘先得。”
他瞥了一眼同伴,只见师妹脸上满是失落,迟疑了一下道:“只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在下师妹找离朱草的种子找了很久,不知姑娘能否割爱,出让一颗给在下?”
若木一把将匣子抢过来塞进冷嫣怀里:“她找了三百年,你师妹能有她久?”
他顺口胡诌了一个数字,但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由不得人不信。
那剑修显是个正人君子,立即就信了他的话,惭愧道:“抱歉,是在下失礼。”
他转头对同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师妹,我替你去别处找找。”
那女子难掩低落之情,不过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小师兄说的对。”
那剑修温声道:“这里还有许多奇花异草的种子,你再挑挑,喜欢什么,师兄替你买。”
女子开玩笑:“是小师兄你说的,可别怪我不客气。”
记
男子笑道:“只怕没有你看得上的。”
那剑修向冷嫣和若木拱拱手,道了声“失陪”,便与同伴说说笑笑走开了。
冷嫣捧着盒子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走出店门,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虹桥上。
“人都走了还盯着看,”若木凉凉地道,“就这么好看?”
“没你好看。”冷嫣淡淡道。
若木轻哼了一声。
方才他在这凡人女子眼中看到一种陌生的东西,一种树难以理解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莫名感到不舒服。
好在随着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眼中的东西也消失了,她又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虽然很气人,但让人安心。
店主人把匣子上的灰揩抹干净,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怀恋:“真稀奇,几百年也没有人来买,一下子又有两个人来抢。”
他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娇贵,比一般的灵花灵草更难伺候,费心费力地种出来,也只能开一夜,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花这心思啦。统共十四颗,上回卖出去一半,还是……”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两三百年前了。”
冷嫣道:“是什么人买的?”
店主人抱歉地笑笑:“那么久以前的事,老朽哪里还记得。”
冷嫣点点头,那么久以前的事,的确已很少有人记得了。
她将木匣收进乾坤袋中,对若木道:“我们去金相阁。”
……
姬少殷和师妹沈留夷并肩走在虹桥上,另有一男一女两个重玄同门在桥的另一端等候。
他们是奉师门之命前来凌州城捉妖的。
四人都是差不多时候入门,其中师姐沈留夷师从琼华元君郗子兰,师妹冯真真和姬少殷则是掌门夏侯俨的亲传弟子,最年长的李道恒则是凌长老的再传弟子。除了姬少殷已迈入炼虚之境外,其余三人都是元婴修士。
他们本来与凌虚派掌门约定明日抵达,特意提前一日潜入城中,便是为了在市坊中探查冥妖作乱的消息——凌州城受大宗门庇护,清气充沛,本不该有冥妖这种伴随邪秽与阴煞而生的妖物。
姬少殷直觉凌虚派隐瞒了什么。
小师妹冯真真道:“小师兄,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又问沈留夷:“沈师姐找到想要的种子了么?”
沈留夷眼中流露出遗憾之色:“晚了一步,被别人先买去了。”
姬少殷道:“怪我不好。”
沈留夷忙道:“小师兄千万别这么说,不过几颗种子罢了。”
冯真真俏皮道:“可惜我们是‘微服出行’,若是穿着重玄道袍,任谁都要礼让我们三分。”
姬少殷脸色沉下来:“真真,慎言。”他和冯真真同为掌门弟子,两人的关系较其他人更近,他对她比旁人更严厉些。
冯真真吐了吐舌头:“小师兄别念啦,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么?”
她躲到沈留夷后面:“沈师姐快帮我求求情,小师兄只听得进你劝。”
姬少殷无可奈何:“回去将三易与门规各抄十遍。”
冯真真一听抄书便如霜打的茄子:“能不能罚我练剑?”她天资过人,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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