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走?”澹台净垂下深灰色的眼眸,冰凉的目光犹如清冷月色,笼罩江雪芽全身。
江雪芽抱臂而立,笑着歪歪头,“不是大掌宗希望臣留下来么?”
澹台净的嗓音越发寒凉,“你太放肆。既得孤宽恕,当闭门思过,而非再次挑衅。”
“挑衅?”
江雪芽颇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她忽然抬步,拾阶而上,向澹台净走去。数十年来,还没有人像她这般放肆。大掌宗高坐于北辰殿,九重阶彰显了他尊贵的身份,将他和别人分离。他圣人一般独自坐于云端,而他的脚下,皆是要俯首参拜于他的尘土。
此刻,江雪芽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竟踏足了他的九重阶,一步步向他走来。她的靴底污染了他的净土,澹台净的脸色越发冷凝。
“这才是挑衅。”江雪芽笑着,嘴角缓缓渗出血丝。
君王般威严的灵压无声地施加在她的双肩,逼着她低头,逼着她停步。毕竟是朝圣境的秘术者,这天下最为霸道强大的男人。他的灵严山海一般沉重,在他的面前你只能虔诚地跪拜,否则必定折断骄傲的头颅。
然而江雪芽仿佛不怕死,固执地仰着头,一步步向他靠近。她强撑着泰山崩岳般的压力,脚下的石阶不堪忍受负重裂开缝隙。她竟然还带着笑,满眼桀骜与戏谑。
澹台净沉默地看着她走来,她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是他挚友白衣上人的弟子,与他唯一的外甥苏如晦情同手足。他数次见她与苏如晦勾肩搭背,嬉嬉笑笑,也曾见她与桑持玉比试刀锋,校场格斗。她和玩世不恭的苏如晦不一样,和无欲无求的桑持玉更不一样。他知道这孩子刻苦上进,在秘宗摸爬滚打十数年,一路走进北辰殿。
他照拂她,把她当成和晦儿一样的晚辈小孩。他赞赏她的果敢成熟,所以赐婚云州,让他唯一的弟子与她订立婚约。只是他没有想到,当女孩长成女人,她渴望的远超他的想象。
一个半月前秘宗第一次发现妖邪入侵,她解剖妖物,请他旁观,却没想到那妖物骨头生香,让人意乱情迷。那是个无法改正的错误,像不洁的污点污染他的人生。
江雪芽终于走到他的面前,身体微微颤抖。她已经是强弩之末,观火境都不到,根本无法承受他的森然威严。可她并不退缩,注视澹台净的双眸仿佛炽热的炭火。她单膝跪在大掌宗跟前,捧住他骨节分明的白皙右手,轻轻亲吻他的指尖。
“可我并不想挑衅你,”江雪芽低声道,“我仰慕你啊,大掌宗。”
“孤视你若子侄。”澹台净的面容冷若冰雕。
“太不巧了,大掌宗视臣若子侄,臣却视大掌宗若爱侣。爱侣杀我,我甘之如饴。”
“晦儿病死昆仑,玉儿遭孤驱斥,”澹台净浅淡若琉璃的眸子注视着她,“狂妄的孩子,你不怕落得同他们一般的下场么?”
江雪芽缓缓笑开,“他们怨你铁石心肠,可事实真是如此么?阿晦是你胞妹唯一的骨血,五年来你想尽办法延续他的寿命,又何尝不是想等待一个奇迹?桑持玉是你带入秘宗,他桑氏遗孤的身份是你给的,他举世无双的刀法是你教的。恕臣大胆猜想,你早知道他是个卑贱的半妖,若要他性命,岂会等到纸包不住火的今日。当年你让他同臣结亲,打的是让臣回护他周全的主意。后来结亲不成,你废他秘术,断他右腿,是为了让他无害,他日东窗事发,百家讨伐,不会把一个废人视作威胁。可惜他们只看见你冰冷的面目,看不见你的苦心筹谋。桑持玉执意反叛秘宗,你的心何尝不痛?”
澹台净冷漠地评价:“妄加揣测,自作聪明。”
“大掌宗分明是被臣看穿,恼羞成怒。”江雪芽轻笑,“大掌宗心怀天下,为天下子民计。人间狭窄,田地有限,养不起源源不断呱呱坠地的孩童。十个人分一碗饭,十个人都会死。五个人分一碗饭,勉强能够苟活。严刑峻法驱逐劣民,是为了让人间的百姓至少人人有口粮。但是不会有人感谢你,即使是那些有口粮饱腹的黔首,也只会埋怨你高居庙堂,不知人间疾苦,才让他们衣衫褴褛。如今你放弃了不苦关外的流民,只怕黑街更加恨你入骨。”她狡黠地笑,“所以我赌大掌宗心软,必定不会杀我。”
澹台净缓缓移开视线,“退下,孤不杀你。”
江雪芽的身体微微颤抖,“想退也退不了啊……”
她说着,咳出一口血。灵压伤及她的筋骨,此刻她承受的压力无异于扛着百斤大包。纵使秘术者身体素质卓越,也受不了如此折磨。江雪芽最后一个字说完,便晕了过去。她失去意识,向一侧歪倒,并非朝着澹台净的方向。底下玄武石阶足有九重,江雪芽本就跪在阶沿,这样昏过去,恐怕会滚下阶梯。澹台净端坐着,似乎无动于衷,任她倒下。
最后一刻,江雪芽即将摔倒的时候,一双素白的手接住了她,她落入了澹台净的怀抱。
澹台净垂眸看她的睡颜,半晌,道:
“胆大包天。”
江雪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被褥里熏过香,是很熟悉的味道,江雪芽上澹台净的时候在他身上闻到过。她揉着肩膀坐起身,发现这是一间书斋,炭火摆在榻下,暖烘烘熏着脸。天光透过悬在落地罩下的竹席,在地砖上打下一片徘徊光影。
筋骨不痛了,一定是澹台净找疗愈秘术者给她治了伤。
侍者跪于榻边,呈上一枚符咒,“江大人。”
江雪芽抓起符咒,是“天眼”,不过是用过的。这符咒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当时“天眼”符咒之所见。澹台净要给她看什么?书斋正中有一盆水,看来正是澹台净给她备下的。江雪芽把符咒丢入水中,符咒溶解,水幕中浮现影像。
江雪芽端详着水中影,一眼便看出这是在无间狱审讯室。认得这么快没别的原因,只因她也在里头待过好长一段时日。
栅栏后面关着一个男人,被锁在椅子上,双脚戴着镣铐。这人面孔十分诡异,正不停更改着容貌,一会儿尖嘴猴腮,一会儿俊美无俦。江雪芽知道,这肯定是秘宗活捉的妖怪,这妖怪灵力不足,模仿人模仿不到位,没法儿固定成一张脸。
摩陀衍那、郎雅光、昆吾三大星官站在栅栏外,联合会审。
“人间藏了多少妖魔?你们究竟意欲何为?”昆吾厉声诘问,“如实招来放你一条生路,若不招,刮骨抽筋,让你生不如死。”
那妖怪嗬嗬低笑,“藏了多少?走出这座牢笼,到街上去看看吧。贩夫走卒,农人啬夫,歌伎乐女,甚或官僚胥吏,王孙贵胄,皆有我的族胞。谁知你们北辰殿里的大掌宗,是不是早被掉了包呢?”
“你太小看我们了,”郎雅光摇头,“人有父母,有妻子儿女,朝夕相处,日日相对,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一个人何其艰难?你纵然外貌形似你吃掉的这个人,你却无法模仿他平日的言行。你深知多说多错,干脆闭门装病缄默不言,可你需要进食,需要喝水。你不知碗筷器皿如何使用,你用刷过的恭桶喝水,用痰盂装饭,你的下人惊异非常,报上衙门,你的身份自然暴露。”
摩陀衍那道:“你们根本不了解人间,怎么可能渗透这么多妖魔进来?秘宗早已进行过一遍筛查,找出妖怪数十,就关押在你旁边的牢笼。要不要我让你听听他们的哀嚎?比起你,你的族胞更加识时务,早已招了许多事。”
“不必诓我了。”那妖怪神态自若,“先不说你们到底抓到我多少族胞,便是你们抓到了,也休想从他们口中知道什么。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凡人。你们龟缩于洞天福地,饱食终日,你们早已忘记了风雪的残酷。所以你们自相残杀,党同伐异,你们驱逐你们的同胞,任由他们无用地冻毙于风雪。而我们不一样,我们举族向同一个目标奋斗,不惜奉献自己的生命。你们这样自私卑劣的种族,不配享受雪花的恩德。”
“你们从风雪中来?”昆吾逼问,“你们来自雪境何处?”
妖怪露出思念的神采,“我的家乡很远很远,有一个凡人曾经叩过我们的天门,可惜他已经死去。你们想要掌握我们的故乡所在,袭击后方么?没有用的,你们的军队无法在雪境中长途跋涉。”
“凡人?”昆吾皱眉,“是流民么?只有流民才会为了生存深入雪境。”
“不必再说了,”郎雅光拍了拍掌,“让我使用‘华胥’吧。”
昆吾点头,“也好。”
那妖怪好像看见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悲怆,“人间很美,可我依然怀念我故乡的穹顶。雪花落在那上面,姿态万千,多么漂亮。若我死后,我的魂魄能穿越茫茫大雪,返回我的家乡么?”
昆吾眉头紧蹙,“他在说些什么?”
郎雅光的反应远比他迅捷,愀然变色,吼道:“退后!离他远点!”
他的话音刚落,那妖怪闭上眼,他变幻不停的面孔终于停住了,定格在一个悲怆而寂寞的微笑。他的身体忽然发光,蛛网般的荧光经络在他身体上生长。尔后他的身体四分五裂,以他为中心,这座牢笼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水幕里白光一片,画面消退。怪不得今天三大星官没上朝,他们一定在爆炸中重伤了。侍者又奉上一个托盘,里头装了几块碎裂的铁片。江雪芽端详铁片,帷幕另一端冷不防响起一个淡淡的嗓音。
“眼熟么?”
江雪芽抬起头,竹席帷幕后面坐着澹台净,光影朦胧,依稀看得见他长发委地的侧影。他的面前放了一张棋盘,似乎在自己同自己对弈。
“是我师弟的伏火小铁甲,”江雪芽道,“妖物受伤则灵力迸发,经络发光。爆炸之前,那妖物身体浮现经络,说明他内里大出血。他把伏火铁甲埋在了他的身体里,铁甲启动,他也受伤,尔后不久,铁甲爆炸。”
“不错。”澹台净颔首道,“继续说。”
“伏火铁甲只在两个地方有。一个是黑街极乐坊,师弟曾是极乐坊坊主,他们一定留有制造伏火铁甲的技艺。还有一个地方则是秘宗,大掌宗您得到了机关武库,秘宗早已拥有制造伏火铁甲的图纸。这妖怪的伏火铁甲究竟从何而来?”江雪芽沉吟着,“还有,这妖怪死前的神态让我很在意,郎星官说要动用‘华胥’秘术探他梦境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它原本还好好的,忽然间神色变得非常悲怆,还说了一堆像遗言一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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