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你说的问题,吕部长。”
杜衡身形摇晃着,恍若一个沉陷在泥泞只的斗士,一点一点倔强地站起,言辞严厉而冷酷:“您应该最清楚,没有一场战争是不需要流血的。假设你打从一开始就抱着不流血、不受伤的态度,那你根本赢不了任何一场战斗!战斗就需要牺牲,但凡是有意义的牺牲,正确的牺牲,它就有价值。”
“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比起釜底抽薪解决广海基地这一个问题,我更希望能利用有限的时间解决更多更紧迫的难题!比起牵一发而动全身,比起让群众与官方耗力于互相猜忌、互相算计,我宁愿以每个月上百条的人命稳住时局,用鲜血维系住这份来之不易的信任!
“当然,我该感谢我们还有武装部队这样的存在,他们不畏死伤,勇往直前。”
“我并不期望你们的赞同,也不需要你们跟我分担任何责任。如果有一天,这件事败露了,有人要追究责任,有人要背负骂名,就让我杜衡来。如果有一天,需要死在广海的人数不够了,那也会是我杜衡第一个上去填。即便你们把我的妻女家人都算进去,我的决定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在确定这个国家能够承受更重的改革力度前,我不惜一切,绝不允许任何人打破这一时的稳定!”
他有力的声音久久回荡于会议室内,宛若大浪拍岸,气势恢宏。
如冬枝般枯瘦的双腿却一时不稳,整个人歪斜摔地。
“杜部长!”
“部长!”
右边人们连忙去扶,左边默然沉思,唯吕子钊不屑地撇了撇嘴。
吕长虹垂眸饮茶,放在桌上的手指轻敲两下,示意下属不必再与杜衡唱反调。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他想做,就让他去做吧,总归受难的也只他杜衡一人而已。
半晌,杜衡重新坐上轮椅,气息不稳,疲然闭目。
卫春元开启下一个话题:“有关吕子钊同志提出的光明制药集团——”
日前,有人假冒祝阿静、假借官方名义进行人体实验,相关人证物证已悉数抵达邵京。
经过精神系异能者的审问,重要人证朱少民承认,他们确实利用战场负伤的战士们展开了诸多惨无人道的实验,但也因此得出极其宝贵的数据,有望实现异能移植。
按理说,此类资料都在杜派的手上,设了最高格政治机密。不知吕子钊从什么途径打听到消息,迫不及待地发言:“那些数据在哪?异能真的能移植吗?”
他没有异能,做梦都想获得一个异能,掌控新力量。不料华国雄咧嘴一笑:“烧了,砸了,没了。”
“——别给我胡说八道!”
那可是异能移植!吕子钊绝不相信有人会把这么珍贵的实验材料毁掉!!
偏偏杜派年纪最大的一员附和道:“吕同志不要激动,那批材料确实已经全部销——”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他失声大叫,后知后觉注意到小姨斜过来的目光,生冷得仿佛黑洞洞的枪管。
才一个心悸,压低声音:“那可是难得的资料!说不定是全世界唯一一份!我知道人体实验不好,可做都做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不该充分利用这份现成的成果吗?万一真的能实现异能移植,也许就能改变整个国家的格局!”
“是改变你自己吧。”华国雄拉了拉脚腕,一条腿盘到椅子上来,坐没坐相!
杜衡低声道:“不该存在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该存在。”
旋即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据说身体中了某种异能寒毒,难怪大夏天盖毯子还发着抖。
“可——”吕子钊还想再说,冷不防吕长虹一锤定音:“潘多拉的盒子不能打开,那就毁了吧,省得招人惦记。”
他咬咬牙,只好把话都给囫囵吞回去了。
最后一个话题是活水种子,几人就官方基地之间该不该能不能私自买卖物品、甚至是军事力量展开热烈讨论。结果还是以杜衡一句‘已经不给他们派兵,至少该给他们留一条活路’驳倒了吕派的反对意见。
眼看今天的会议一连三个议题都被杜派说了算,吕子钊心有不甘,临散会前,矛头直指杜衡。
“杜部长!”他三步并作两步,堵在会议室门前,拦住了杜衡的去路。
“没记错的话,这个月我们才刚刚颁发了「官方人员新守则」,上面第8条规定是:所有政员不论大小每天必须在公开场合露面3小时以上。”
吕子钊低头看表,语带傲慢:“这会一共开了2小时28分,还差半小时,我们勉强也就体谅了。只不过还有第9条规定:任何政员都不能过度遮掩体表特征,以免他人冒充。但您这口罩都带了一上午了,风险有点大啊,是不是该摘下来让我们看看庐山真面目呢?”
——不分轻重的家伙!都这时候了,居然还要借规定生事!
卫春元推着轮椅,眉宇间泛开冷冰冰的怒意:“杜部长多次遭到刺杀,情况特殊,戴口罩还是为了你们着想。”
“这话说的。”吕子钊险恶地笑:“再特殊也该守规定吧?以防万一啊。”
“吕子钊你不要欺人太——”
“春元。”
没必要浪费时间在这等芝麻小事上,杜衡二话不说,摘了口罩。
只见他的脸上,两道刀疤自鼻梁骨割裂到下巴,鼻翼干脆缺了一半,左脸颊还有大片的烧伤,皮肤腐烂起泡。的确血腥丑陋不堪。
“看够了没?”华国雄一手推开吕子钊:“好狗不挡道!”
吕子钊一个踉跄,卫春元趁隙推着杜衡走离开
其余两个杜派政员一个意有所指地朗诵道:“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另一个装模作样地问:“这又是什么诗?我们今天这场会含‘鸡’量好像有点高啊。”
“说笑咯,这鸡可不同那个鸡。”
“哦?那是哪个鸡?能不能仔细说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两人一唱一和地往外走,吕子钊一肚子憋闷,只念在杜衡到底摘下了口罩——算自己扳回一城,才克制住脾气。他们走他们的!他回到座位上,跟自己一派的政员谈起正事。
谈着谈着,嫌吕长虹一直没有发言,他语气有些埋怨:“小姨,今天你怎么回事?也不帮我们说两句!就算有齐安基地那件事,那祝阿静也不知道自己一上任就会被谋杀啊?她是为公殉职,说起来我们还是受害者!那个没见识的华国雄,凭什么拿这事埋汰我们?!”
“叫我吕部长。”吕长虹垂着眸,有种处变不惊的气势:“下次再叫错,你就从这里滚出去。”
接着掂了掂茶杯,抬眼道:“各位,看在你们支持我多年的份上,我提点一句。”
“——我们的路不长了,大家还是尽早另寻他路吧。”
一语激起千层浪,吕子钊立马着急:“小……吕部长,您别怕了他杜衡啊!他算什么东西!”
另两人也道:“是啊,别的不说,光广海基地的事就够压死他了!”
“杜衡这人实在太自以为是,吕部长您放心吧,要不了多久,那个位置肯定是您的。”
吕长虹没有说话。
阿谀奉承,目光短浅。一场天降大祸,竟是将这栋人才济济的政府大楼里都掏空了,只剩下这么几个不成气候的东西。
她暗暗放下茶杯,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在蒙尘的玻璃中见到自己。
满头白发,层层褶皱,奔波半年才初步稳下局势,空落得一身沧桑与疲惫,杜衡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们政见上虽有分歧——要是当初让她接这个国防部部长的位置,她压根不会同意民间基地的建立,那便不会出现如今的混乱局面。
天高皇帝远,没有稳定的通讯工具、深入人心的惩戒手段,以后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而不像一开始就把资源军权完全掌控在绍京,尽管不可避免地要牺牲掉一些群众,那也是相对自然的淘汰。就放任天灾人祸淘汰掉一部分体弱的、无组织无纪律的人们,之后既能节省不必要的资源开支,又能确保京区的管理效率、大大提升剩余群众的生存率,走上另一条更长久、更高效的道路。
战场无怜悯,杜衡懂得这个道理,却又不完全懂。
说到底还是统领全局的经验不足,太过理想化了一点。
单论这一出广海基地的闹剧,以他弃车保帅的险招,若败,则杜衡至少要担上领导不力、政府无能、凭一己之私断送诸多武装部队成员的性命三项骂名,最后一项足够他与当初的七鸦并立,遗臭万年。而即便这次侥幸成功,民间已然有人起了头,迟早要兴起向官方索要杀伤力武器的风潮。届时他又要怎么做呢?
一个人扛着压力死不交付?或是任由这些不长脑子的枪炮流向民间,埋下难以预料的祸根?
杜衡啊杜衡,吕长虹几乎想当面问他,你可知道你已站到了风口浪尖?
是否知道你的前后左右,豺狼环伺,只要稍有不慎,你与你挚爱的家人、敬爱的同事都将被撕成碎片?
明明这栋古旧的大楼已岌岌可危,直到此时此刻,你还不加紧以武力镇压,从各地收回军权,难道真的甘心死在一片废墟之中吗?
良多唏嘘堵塞心中,吕长虹掀起一片窗帘,恰好这时的杜衡走出大楼。
政府大楼阶梯坡度较大,唯恐生出意外,以卫春元为首的人们好劝歹劝,才让杜衡点头同意上他的背。
于是这一国部长、当今官方仅一的代言人,便软弱而又无力地趴服下去,必须依靠别人的力量才能跨越阶梯下行。
楼上的吕长虹摇了摇头,正要转身离开。
不期然杜衡侧目望来,那坚定果决的眼神包裹着一抹刺目的光线,一同打在她的面上。
只这一刹那,这一个对视,她便了然了。
杜衡啊杜衡,他分明都知道。
奈何一意孤行,非要在一条死路上走到头。啊杜衡,他分明都知道。
奈何一意孤行,非要在一条死路上走到头。啊杜衡,他分明都知道。
奈何一意孤行,非要在一条死路上走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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