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方旭死状惨烈,病人们受到刺激,齐齐尖叫出声。
刹那间,某人光速跑路。
对面楼房亮起一层手电筒光。
林秋葵掩上门,推开窗,朝众人挥手。使用积分兑换一小箱镇定注射剂,又在原地呆了将近十五分钟,一直等到顾海洋、韩队长等人赶到事发地点,转述自己看到的一切后,才转身离去。
焦林疗养院地大建筑多,东一个露天泳池,西一个玻璃花房。祁越左右不分,倒没敢跑远。
下了楼,沿鹅卵石路返回至小花园外缘。
远远望去,一颗苍劲的老树下,一块枯竭的喷泉池前。
再一排摇摇欲倒的铁架长椅旁,祁越就在那里。
他半坐半靠地倚在椅背上,一条腿懒散放着,一条腿微微屈起,低着头,不作声地拨弄着一把破碎石砾。
稀稀疏疏的星光下,夜色好似无言的海浪,悄然没过他裸i露的脚踝、手肘与喉咙,流淌过他冷白的皮肤与面庞,就这样漫了他一身。
使他眉目模糊,看着阴郁,还生出一点叫人捉摸不透的陌生感。
林秋葵提着灯向他走去。
人还没到,隔着两米,手里的云朵灯先把地面打出一圈波光流转的紫调。
祁越没有抬头。
“废物。”他说。
林秋葵没听清。
她慢慢走近了,带着光走到他的身边。
祁越垂下脑袋,抵住她的肩,声线低低的,又说一遍:“是他自己头脆。”
——该死的脏老鼠,叽叽歪歪惹人烦。
他就随便捏一下而已,鬼知道会碎掉。
祁越实在冤死了,烦死了,真想把臭老鼠全身骨头一根根捏成粉末泄愤。可又怕自己已经违反不乱杀人的约定,再做别的事,保不准企鹅加倍生气,永远都不爱他不要他。
这才灰溜溜地决定先跑为敬。
他本来想出去打一晚上的架,打得越猛越好,越惨越好。按照以往经验,只要弄得浑身脏兮兮,脸上各种血,或者干脆折两根骨头回来。到时候企鹅光顾着给他涂药疗伤,肯定不记得生气。
但理智——没错,祁越也是有理智的。
那东西莫名拦住他,不让他走。
人们犯错首先应该认错,其次反省。
正规教育下孩子都懂的道理,唯独对祁越不大适用。
他脾气傲,杀人成性,本质上和祁屿、贺闻泽一流没有多大区别,为人处事只管‘我想’和‘我不想’,根本没有黑白、善恶、道德的相关概念。
可以说,他选择把脖子上的链条交给林秋葵。
他低下头颅,大多数时候都服从命令,但其实始终没有被其他人们表现出来的任何情感或善意稍稍感化。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他将一直一直是那个蛮横残暴、我行我素的祁越,不擅长控制情绪,很难打心底认同「人不该随便杀人」的基本生存规则。就算失手杀人打破约定,一如现在,他也绝对做不到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
因为他从骨子里不认为自己有错。
说到底,祁越大约近似于一只尽力收起爪子、努力讨主人欢心的小狗。
比起打小娇生惯养的家宠,他曾在外挨饿受冻,他曾在混乱的动物队里扭打得遍体鳞伤。身上因而残留着一部分流浪的痕迹,刻入骨髓,化作本能。
无论你怎样做,怎样费力地洗刷,都不可能彻底抹掉。
好在林秋葵不在意这点,从没想过要彻头彻尾地改变他。
就今晚这件事,不难想象,祁越长期跟怪物、跟高级异能者交手,习惯了身体素质超乎寻常的敌人。正常情况下,他很少对普通人产生敌意,偏偏今晚冒出一个敢在他面前放话挑衅的人,以他的性格必将予以回应。
只不过高估对方的骨头坚硬度(?),也可能无意间低估自己下手的力道,才导致邹方旭命丧当场。
左右那人罪有应得,落到谁手里都逃不了一个死字,没什么好纠结的。
林秋葵拍拍肩上的小狗脑袋,好声好气地哄他:“你说得对,是他有问题,不怪你。”
结果他伸手勾住她的小拇指,说第三遍:“我没想捏爆他,你不能生气。”
看来当事人真的非常非常在意这件事喔。
“我没生气,你看我像是生气的样子?”
她抬了抬肩骨,祁越顺势半抬起头,快快地看一下,又快快地埋回去。
“我看不懂。”他直白地说:“你有很多东西不告诉我,林秋葵,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这倒是句实话。
刚才听说企鹅不生气,他觉得松了口气。
可是看到企鹅的表情,他又觉得不舒服。
太冷静了。
像毫无波澜的湖水,没有声音,也没有动。
许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冲撞所致,在祁越看来,他的企鹅仿佛裹着厚厚的雪。
雪是她的保护壳,敌人进不去,有时连他也进不去。
他想更加了解她,想要更加拥有她。
然而这把钥匙掌握到她的手里,好像只有她想把门打开的时候,他才能看明白她一分钟,两分钟,至多不超过一个晚上。
而她不想开门的时间,他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外面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她下一次打开。
祁越不会疲惫,不会厌烦,但他渴望着靠近。
不停不停地靠近,直到皮肤与皮肤完全黏连到一起,两个人间不剩下任何隐瞒跟秘密。
……好吧。
指掌擦过蜷曲的发梢,似一只蝶停留脖颈。
林秋葵闭了闭眼:“我告诉你我家里的事,可以吗?”
有关这方面,他缠着问过好几回,她都避而不答来着。
祁越心头划过一抹得逞的愉悦感,捏住企鹅的指尖:“你说。”
“好久以前的事,该从哪里说起……”
林秋葵思索半晌,决定从另一个世界的1997年说起。
“我小时候生活在孤儿院,孤儿院你听说过吗?就是一种社会慈善机构,专门收养没有监护人——简单说,没有爸妈,没有其他适合抚养你的直系亲属。这样的小孩会被送到孤儿院进行统一抚养。有一些夫妻经过审核,可以过来领养小孩。”
据说,据老院长说,1999的冬天清晨,她大约刚满月,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外。
体检证明她只有一点发烧,除此之外白白胖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严重疾病。
老院子等待三天后,发现没有人回来找女儿,便将她归入档案,正式成为孤儿院待领养大军中的一员。
不论宠物还是孩子,有一个人们多数人认同的原理:越稚嫩的生命体越容易养出感情。
林秋葵因此拥有绝对的年龄优势,加上身体健康,在5岁之前,一共被领养过两次。
第一次,她六个月,被一对军人夫妇领养。
养父奔波于边境缉毒一线,不慎死于意外。养母收到消息后,身心俱疲,经过院长同意后,将她‘转让’给姐夫一家抚养。
四年后,第二任养父养母情感破裂,各奔东西,以「无能力继续抚养」为由,将她遣送回孤儿院。
第三次被领养时,林秋葵七岁。
这一次的养父是个商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养母患有妇科病,身体条件差,难以怀孕难以生育。
一开始挺好的。
真的。
这世间人与人的关系那样多,数来数去不就那么几个发展模式。
从好到坏。
从坏到好。
再不济就不好不坏。
反而只好不坏、只坏不好,才是少数中的极少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他们那看似圆满的一家三口?
林秋葵想了想,视线越过祁越的肩膀,看到喷泉中心那一个白玉天使像,多像一个纯真的婴儿。
她想起来了。
“2008年,我9岁的时候,因为经济危机,他们破产了。”
“刚好在破产的两个月后,我妈……林阿姨,她让我这样叫她。”
“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是个男孩。”
怀孕期间,由于经济关系,林阿姨一度考虑退养她。
可她已经不能被退回了。
类似成年人求职需要漂亮的履历,同一个道理,孤儿也有孤儿的履历。
那一年老院长病重退休,新来的院长性格直爽,一边翻看履历,一边指出现实。
你年纪大了,又是个女孩。
她说:很少有人愿意收养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你在校成绩一般,说话做事不算特别讨喜。
她说:关键你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天赋特长。
画画、音乐、舞蹈都不行吗?
有些家长比较偏爱艺术型小孩的,前提是性格不能太孤僻。
哦,对了。
她叹一口气,又说:更重要的是,假如这次再被退养,你就有整整三次被退的经历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秋葵?
家长们看到这一条,会下意识觉得你有问题。可能性格有问题,可能身体有问题,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退回来。
所以你还是努力看看吧,好不好?
努力表现,努力留在那个家里。
再怎么样,至少你有一个家,有爸爸妈妈,那就很好了。多少院里孩子求不来的东西,你就不要想要更多了。
她这样说。
当时林秋葵没有说话。
不过她明白了。
她全部都能明白。
她陪养母去过养父的工厂帮忙,看过大家通宵达旦地赶工,也看过大家唉声叹气地打量被退回的产品。
被退回的,即为残次品。
没用的残次品从不招人喜欢。
那天夜里,她藏在被子底下想了很久。
回头去想,好像根本说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执着,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总而言之,第二天的饭桌上,她拿出一张方格作文纸,竟然还知道一式两份。
“什么东西?”祁越问。
病人们的哭叫声渐渐止住,花园里传来沙沙的枝叶摩挲声。
斜对面那一栋楼,似乎有扇窗户忘了关,一片纯白的窗纱被风推出楼外。
“就写了三条保证。”
内容比较精悍,林秋葵记得挺清楚。
“第一条,好好照顾弟弟。”
“不管弟弟做了什么事情,都不能打他、骂他、欺负他,永远不跟弟弟抢玩具,抢鸡腿。”
“第二条,好好孝顺叔叔阿姨。”
“不管叔叔阿姨让我做什么,都不能顶嘴、不能哭、不能吵,永远不跟叔叔阿姨发脾气,要买很贵的东西。”
“第三条,做一个感恩的人。”
“从今天起,包括吃饭、睡觉、学校交钱、买练习本和笔、买新衣服裤子……我会把自己用掉的每一块钱都记下来,然后好好学习,好好长大。等我长到可以自己出去赚钱的时候,就赚2倍回来,还给叔叔阿姨和我的弟弟。”
越过漫长的、遥远的时空,这片夜空下成年人不带波澜的陈述语句,好似同那一天晨光中的脆声朗读合并。
她看到林阿姨感动地落下泪,林叔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目送他们起身走进主卧,低声商量许久,最终决定留下她。
第二年,弟弟出生了。
出于称谓的关系,他很快发现她这个‘姐姐’名不正言不顺,并非这个家天然的一份子。
男孩子嘛,调皮,张狂。
生气的时候会说:“这里又不是你家,给我滚出去!”
烦闷的时候说:“你又不是我亲姐姐,装什么装!”
有一段时间,大概进入青春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以找她的麻烦为乐。
故意传假消息,让她办错事买错东西,被大人责骂;
故意赶在家长会当天装病,叫着嚷着不准他们去她学校。
诬陷她偷东西、让她背黑锅、动辄乱翻她的房间试图找日记……诸如此类的事情举不胜举。
大人应当有所察觉,只是亲生与非亲生之间,终究隔着一条线。
他们不曾出面阻拦儿子的恶意刁难,故事件愈演愈烈。
他变得很喜欢抢她的东西。
……她为数不多的东西。
一开始是房间,接着轮到她钟爱的纸笔、相框,难得生日收到的p3,攒两个月早饭钱才买来天鹅水晶球。
再后来,他要她饭桌上的位置,要她上学的名额,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剥夺她的存在感。
林秋葵当然能感觉到,她在这个家里一点一点地枯萎;一点一点地坠落。
从姐弟款上下床铺到弟弟睡床她打地铺、从同一个桌上吃饭到大家吃完她吃、从所有人住同一层楼到她一个人住进低矮的阁楼。
他们如同两株植物,生长在同一块不太肥沃的土地里,争夺着极其有限的阳光和水。
假如是亲生姐弟,她还有资格争一争、闹一闹。偏偏他们不是。
这块土地原本就不是她的。
太阳不是,水不是。
连洒水的壶上面都不刻着她的名字。
那么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哪还有脸抱怨呢?
故而被娇宠的弟弟旺盛地、自由地往上生长着。
残缺的她只能一退再退,不住退缩往狭隘的角落。
高中毕业后,她没再上大学。
都说经济独立是一个人独立的基本条件,她打着好几份工,隐约感到长辈的态度在软化。
说不识相也好,贪婪无度也罢,她竟渐渐奢望起自己能拥有一只狗。
“后面的事你知道了。”
“我终于发现在那个家里,他们不想给我的东西,就不是我的。他们一时兴起想给我的东西,可能也不会在我这里待很久。哪怕我自己另外想办法得到的东西,自以为只属于我的东西,它到底还是不属于我……”
人生不是自己的,谁让她年少轻狂,鲁莽地许下承诺。
情绪不是自己的,谁让她寄人篱下,过于明显的喜怒哀乐,容易惹起祸端。
她一度不想面对这些事实,宁愿懒懒散散糊糊涂涂地混日子。
好像只要她死撑着不面对,它就不存在。
无奈事实就在眼前,它那么简单,那么不可动摇,从不因个人意志而扭转。
“那里没有属于我的东西。”
说到这里,林秋葵不自觉地、小小地笑了一下,说:“……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有。”
话落,远方哗啦啦一阵响动,原来是夜风卷起白纱,窗帘挂钩混乱相撞。
祁越抬起了头。
他半坐在长椅背面,散漫地躬着身,脊背弯出一道不规矩的骨头。
而她站在他身前,两个膝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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