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之又变成了小哑聋。他最擅长的三件套:不说话, 不回答,装听不见。简欢匆匆穿好衣裳,一把掀开被子, 冲他就喊:“喂!沈寂之——”尾音散去, 她张了张唇, 把‘你怎么不理我’几个字咽了回去。床边已经没了少年的身影,房内空荡荡的,只留她一个人。鱼王体内没有风, 窗前的纱幔却在剧烈的晃动飞舞,窗外,如松竹挺拔的黑衣少年身形一闪,闪进了隔壁的空房间,很快消失了踪迹。床上, 简欢堆着被子坐着。她发髻凌乱, 眼眸含着水光, 双脸也许是让被窝捂热了, 也许是被烛火烧红了,又也许, 是一些其他什么原因。简欢伸手拍了拍自己绯红的双颊, 跳下床, 趿拉着鞋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离开后片刻,沈寂之便回来了。他望着床上乱糟糟的被褥,深深地, 深深地吸了口气。鼻尖隐隐约约, 皆是她的气息。一夜无眠。背上的剑伤在无声愈合, 总觉得有些痒, 底下像是埋了几颗种子, 种子蓄势待发,鼓着劲想破土而出。而且,沈寂之指腹触到的地方,似乎还停留着那抹温热与不适。肉丘无日夜,始终一片黑暗。但稍稍估计一下,他们在这里差不多待了两个时辰,若在外头,此刻大概是破晓时分。有人在外敲门:“是我。”简欢睡不着便爬起来画符,闻言捏着嗓子轻咳了声:“进。”沈寂之依言而入,也不废话,径直说正事:“飞旭的玄天镜有动静。”“是吗!”简欢画完最后一笔,忙将符笔放下,接过玄天镜一看。[收鱼人:如何?船上的鱼可都网住了?]简欢仰头看他,沈寂之低眸,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都带着意料之中的了然。先前两人捡肉丘时,就分析过。这鬼鱼王只是把他们吞到鱼肚,运往目的地。鱼王想杀他们很容易,但背后之人明显把船上的人也当财产,不愿杀害。如此,鱼王控制不好力道,所以才派了飞旭和徐阳混到船上。一面是看看谢家到底找来了哪些人捉妖,好心中有数。一面是要在到达他们的大本营前,把人绑住,让人失去行动能力。果然,她和沈寂之的猜测是对的。“收鱼人?啧啧,还蛮会取玄天名的,搞得和拍谍战片似的。”简欢小声嘀咕,低头思索怎么回。沈寂之走过来,没听懂:“蝶战骗?”简欢在光滑的镜面写字,闻言随口编:“哦,就是有个戏本子,就叫《谍战片》,我回了?”她把玄天镜举高了些,拿给他看。沈寂之俯身,扫了眼:“可以。”简欢便发了过去。[渔民:出了点意外,但都网住了。][收鱼人:什么意外?][渔民:和我一起的渔民,没了。][收鱼人:知道了,节哀,不会少你好处。准备准备,一个时辰后渔船停岸,我们来收鱼。][渔民:好。]对话到此结束,简欢放下玄天镜,侧头,抬眸。沈寂之的脸,近在迟尺。简欢想,她做噩梦梦到他来吸她血是有道理的。他的肤色,和吸血鬼一样白。五官轮廓立体,棕褐色的眸,在静静望着她。她能从里头,找到自己。简欢乌黑的瞳孔往他脸上看看,又往下翻翻,再往上看看。无意间注意到,他这身黑衣,和昨晚那身不同。虽都是黑色,但是绣样不太一样。在这黑不溜秋的鱼肚子里,他是怎么还有心情换衣服的啊?简欢无语片刻,伸手,抵住他硬邦邦的肩,用力一推:“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我在看玄天镜。”沈寂之微微踉跄,站稳反问,“否则你以为我在做什么?”“我管你做什么。”简欢起身,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屋子,去找谢远英,“但你注意点,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沈寂之脚步猛地一停。他望着前头的藕粉色少女,一时之间不太敢相信他听到的。少年唇角轻轻上扬,然后在简欢回头疑惑看来时,瞬间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沈寂之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真难得,你居然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简欢听出他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微怒:“你什么意思?”沈寂之不欲多说:“没什么。”半晌,他又忽而道:“挺好的。”简欢:“?”-谢远英的房间在船舱拐角另一头。房内,三人坐在桌前,商讨要事。简欢把来龙去脉和谢远英简单说了下,道:“谢兄,你船上的货物我们带不走,只能带走人。但若幸运的话,你谢家的货物,事后还是能追回的。”她和沈寂之的芥子囊不够大,挤下船上的一百零三个人后,基本就差不多了。谢远英指头沾了水,在桌上写:远英知道轻重,两位放心。简欢:“那便好。”话音刚落,房外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一大群人往此地汇聚。谢远英的新小厮开门闪入,朝屋内三人作揖:“船上的人都到齐了,就在外头排着。”简欢点点头:“你去把第一个喊进来。”小厮便退了出去。她看向沈寂之。沈寂之取出一个黑色陶罐,揭开陶罐的封口。简欢有点好奇,凑过身子,探着头往里看。里头密密麻麻爬着数百只活死虫,小黑虫身子细长,交缠蠕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简欢呕了声,忙别开视线不去看:“这虫长得有点恶心。”沈寂之的目光爱惜地看着他的虫子们:“但它要十颗灵石一只。”简欢诧异:“这么贵,那你怎么买这么多?”沈寂之言简意赅:“多买便宜,单买三十一只。”简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搞批发。这一下就要去掉一百零三只虫,不过还好,谢远英会付这笔灵石,以三十一只的价格。房门外,一百零三人排着长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压低声音交谈。“我们真要让那虫子爬、爬进来啊……”“虫子爬进来了,出去后真的还能叫醒我们吗?”“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人都在鱼肚子里了!不听里头两位仙人的,也是性命难保!”“是啊,听天由命罢。少爷也和我们一起,应该是问题不大的。”“……”外头排队的人一个个进入房间。每进来一个,沈寂之便驱动活死虫飞向那人,那人还未反应过来,活死虫贴在人脸上,很快钻入,人便软软倒下,没了声息。简欢把人捞起来,整整齐齐叠进芥子囊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最后一位醉醺醺地走了进来。是假道士刘浒。活死虫被沈寂之甩到刘浒脸上,可是——活死虫没有朝里钻。黑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抖,飞快弹开,朝空中其他地方疯狂逃窜。正打算捡尸的简欢瞪大了双眼:“!!”卧槽,她惊呼出口:“这怎么回事?”刘浒自己也很茫然,打了个酒嗝,不解:“呃,虫子怎么飞了?”沈寂之蹙眉,一边飞快将活死虫召回黑色陶罐中,目光落在刘浒身上,雪剑出鞘,身形一闪,闪到简欢和刘浒之间,剑指对方,语气冰冷:“你到底是何人?”简欢站在沈寂之后头,看看他,看看假道士,伸手戳戳他的背,还没开口问,沈寂之便压低声音和她解释了一下。活死虫只对筑基期及以下的人有用,对金丹以上的修士,就会出现这种情形。这道士,至少金丹期修为!刘浒望着脖颈前的剑,下意识往后退,心中害怕,胡子一抖一抖的:“我说了,我是茅山道士!小兄弟,小姑娘,我在肉丘上捡的东西都给你们了,你们说会带我出去的!现下这算是怎么回事?做人不能这样言而无信啊,会遭天打雷劈的!”简欢一手抱腰,轻咬右手大拇指,打量着道长的神情。忽而,银剑出现在手中,她一剑朝刘浒劈去。刘浒话一停,害怕到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抱着头,闭着眼睛,缩在角落里,毫无招架之力。他大喊:“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茅山道士!我不是!!”闻言,简欢的剑微微一偏,剑风斩下刘浒几缕头发:“不见棺材不掉泪,快点交代!”刘浒瑟缩了一下,抿了抿唇,下意识去掏怀里的酒壶。简欢用剑狠狠敲他手背,咬牙切齿:“你居然还想喝酒!赶紧说,快点说,要来不及了!”她能明显感觉到,鱼王的速度渐缓,像是一艘准备靠岸的船。活死虫毕竟对人体不好,所以她和沈寂之不想过早让大家陷入活死状态,是掐着点下活死虫的。刘浒嚎叫了几声,委委屈屈缩在那:“我,我其实是宁漳城的人。在酒肆喝酒时,遇到个假道士说自己来自茅山。我呸!我这些年骗的人不少,他能骗得过我?后来,我把他灌醉了,他说他是来帮谢家驱妖的,能拿五千灵石。一颗灵石能兑十两银子!这就是五万两啊!!!我就……”他顿了顿。沈寂之面若寒霜:“继续!”好凶的两个小娃娃,刘浒瘪瘪嘴:“我就砸晕了他,拿了他的道袍什么的,把他送到远行的船上,之后的事,你们就知道了。”沈寂之的雪剑轻动了下。他望着面前胡子半白的男人,心中突然间有个猜测。简欢也走了过来,扯住他的衣摆,把他往下扯。沈寂之顺着她的力道,低头俯身。简欢凑到他耳侧,语气微微兴奋,和他咬耳朵:“沈寂之!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坑蒙拐骗,喝酒,宁漳城之人!这三点假道士都符合,而且,活死虫不愿近他身!他,他是不是就是你那个坑徒师父?”自封修为和记忆,在宁漳城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感悟世间百态。每一点,都符合!-宁漳城当地渔民自用的小渡口,清晨时分,江边雾气缭绕。水面芦苇荡随风轻拂,早起的船夫穿着蓑衣摇着橹,小船隐入茫茫雾气中,若隐若现。初阳悬在天边,江面波光粼粼。平静的水面下,最深处,一只长了张人脸的大肚鱼缓缓游过。从江底进入地下水道,经过某处,大肚鱼停下,看似宽大笨重的鱼尾格外轻盈,朝各处依次扫了扫。此地灵光一闪,一扇水门凭空出现在水底。鱼游进去,水门消失。前方是一片黑色深潭,深潭上方有处极大的空地,空地的角落上散落着不少废弃船只。赫然便是近月来,江上出事,载着贵重货物的那些船。一旁是点着火炬的石阶。此时,石阶上十几名黑衣侍卫小跑而下。大肚鱼将嘴巴对准那片空地,嘴巴一张一合,鱼尾在幽潭中拍动,将黑色潭水拍得哗啦作响。潭水四溅,砰得一声,地殿四处尘土飞扬,大肚鱼将谢家商船吐了出来。黑衣人恭敬地朝鱼行跪拜之礼,带头那位行完礼后起身,将一个芥子囊里的妖兽尸首倒入潭中。鱼身隐入幽潭深处,潭面晃动不停,是鱼在进食。黑衣侍卫们朝谢家商船而去。商船倾斜在空地之上,静得反常。按理来说,飞旭早该出来迎接了。带头人伸手阻止大家前行,他扬声:“飞旭?”船上无人应答,死一般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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