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喝着海带猪肚丝羹,抬眸看着宜嫔,她正低眉就着糯米粥,时不时用小瓷勺舀了些紫红色的泥浆。
我奇道:“这是什么?如何做的?”
“要做这玫瑰膏子倒是不难,只挑上好的新鲜玫瑰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宜嫔唇边的笑意仿若她耳垂上东珠耳坠一般,再美也是不夺目的温润光泽。
寂然饭毕与宜嫔闲话,有小宫女奉上新鲜瓜果,香瓜玉白、莲蓬盈翠、葡萄凝紫、桃李鲜红。
“现下姬氏最为得宠,前几日刚封了常在,今日又晋了贵人。”宜嫔谈论起湄常在,难得皱起了眉头,试探问道,“听闻她的身子携带异香,贵妃妹妹,你说,她是不是妖精?”
“我打听过了,她所服用的明香丸,配方为木香、没药、缩砂仁、官桂、零陵香、细茶、香附、白豆蔻、人参、薄荷等十七味各一两;乳香、系辛、山奈、乌药等六味各五钱;川芎三钱、檀香三钱、麝香两钱、朝脑两钱。按照元朝药书的制法,是先将八两甘草煮汁去渣,熬成泥膏,再将其它药材粉末一起捣匀,揉捏成尾指大小的香丸,每日晨起服一颗,常服者遍身馨香,朝夕不褪。”我择了一颗葡萄,仔细地剥着皮,指尖沾染了清凉而黏腻的汁液,散发出甜蜜的甘香,“若是花儿能行走,那么一定没有花儿愿意和湄贵人走在一块儿,只要她一出现,所有花儿都会失了颜色。不过她虽然足够美丽,到底腹无诗书,妩媚下多是轻佻,娇俏下多是浅薄。”
“可即便如此,皇上还是喜欢她,再这么下去,迟早将六宫嫔妃抛诸脑后。”宜嫔的声音变得冰冷,仿佛抛石入水激起涟漪。
我其实并不如何喜欢在饭后食用瓜果,只吃了一颗葡萄与一片香瓜,便也是罢了,取过浅紫色纹绢擦干净手指。
“宜嫔,你临盆的日子愈来愈近,切勿多思忧虑。”宜嫔闻言还想说些什么,我握住她的手,温然一笑,“且不说皇上如何,二位太后定不允许这般的女子长留后宫。你如今只有一件要紧事,便是好生安胎,等待生下孩子。我看出来皇上很喜欢女儿,你若生了个格格,定会得他欢心,若是生了个阿哥,将来母凭子贵,你也是好有个依靠。”
……
月亮仿佛盈盈一弯眉,月光也是疏离的,暗夜飘渺如烟,云舒云卷。
唐朝时贵族女性喜爱将珍珠粉与香料混合,制成澡豆沐浴。
孙思邈的《千金方》中,记载了一款:将丁香、沉香、青木香、麝香等珍贵香料,辅之以桃花、蜀水花、旋覆花等十余种香花,一起捣碎研磨。
再加入珍珠粉、玉屑后与豆粉混合,即可制成皇室御用澡豆,以之洁面或是沐浴,可令肌肤光泽如玉,润泽留香。
彼时我备下物什材料,在暖阁专心研制,过些时候却是听闻宜嫔动了胎气。
我皱眉道:“这是怎么了?昨日与她一起用午膳,她还答应我要好生养胎。”
千嬅连忙道:“事出突然,方才伺候的是贴身侍女阿离,她说宜嫔一直好好的,晚膳之后还吃了太皇太后赏的清炖金钩翅,后来要出去走走,不想刚出了翊坤宫,有一只大花猫从琉璃瓦上跳下来,将宜嫔惊着了,一下子动了胎气。”
我到达的时候,太医与接生嬷嬷渐渐都到齐了,太皇太后还派来了太医院第一把手季霖,与其他几位太医协力。
宜嫔头戴翡翠抹额,靠近眼睛的被褥湿湿的,估计是眼泪温热,落在绸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颜色略暗的花。
宜嫔身着的米黄色寝衣绣着双窠云雁,一尾一尾的翎羽,仿佛飞不起来,在幽暗的暖阁内闪烁着月牙般的幽幽光泽。
“宜嫔,我来了。”
我缓步走近,三番五次地唤着,她终于渐渐苏醒。
“都这没久了,皇上还没过来,难道在他心目中,我和孩子加在一起,都不比湄贵人重要么?”宜嫔低低抽泣着,声音哀婉而冰凉,仿佛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
翠竹下纱影绰绰,我心下微凉,仿佛有斜风冷露飘到了自己的心上。
宜嫔对玄烨是一见钟情,这才进宫选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默默无言。
季太医喜出望外喊道:“来人!来人!宜嫔娘娘还有意识,快给她灌参汤进去!快!”
若薇很快端来了参汤,我抱着宜嫔,托起她的后颈,一点一点喂进她口中,奈何她痛得牙关紧闭,参汤几乎是喝进一半,流出来一半。
季太医见宜嫔渐渐有了力气,含着三分喜色道:“贵妃娘娘,宜嫔娘娘有了意识,要不要再灌催产药下去?”
我疾言厉色道:“你们斟酌用药便是,只是一条,切不可伤了宜嫔玉体与腹中皇嗣。”
季太医即刻答应了,吩咐宫女去端了药来,那汤药乌黑浑浊,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酸涩味。
催产药伴着参汤的功效,宜嫔渐渐有了精神与力气,只是容颜扭曲成川,止不住地叫苦连天,想必是身上的疼痛发作得愈发厉害。
几个接生嬷嬷看着几碗催产药灌下,起初也是担忧,但看着宜嫔的胎动渐渐发作,也是少不得忙碌起来,殿中很快乱作一团。
宜嫔牢牢握住我的手,迷蒙的双眼流露着疲惫与痛苦,有气无力地哑声唤道:“贵妃,我好痛……”
我的眼里又腾起水雾,安慰道:“我一直都在,你要坚强。”
宜嫔再也是说不出话来,拼了命地使劲,泪流满面,我取过纹绢为她擦拭着脸上源源不断渗出的汗水与泪水,纹绢换过一条又一条,陪她熬度着漫长而难耐的时光。
折腾到半夜,终于有新生婴儿的哭声,翊坤宫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宫人,宫里的规矩,妃嫔临产,只有帝后与位份尊贵的妃子能进入宫中,其余嫔妃只能守在外头。
各宫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亲自守侯,却也是不甘落后,只得吩咐了贴身心腹随时回报消息。
宫人们远远见秋语扶了我出来,急忙跪行让路,我只道一声“起来”,目不斜视缓缓离去。
……
康熙十八年八月二十一。
彼日去看望惠嫔,她的病情已经好了许多,能够下床走动,脸上不施粉黛也是有稍微的红润。
从钟粹宫出来,转去了上林苑,有灼灼的花瓣漂落在碧澈的太液池,在水里泛着莹莹的光,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又随波逐流,泛滥起潮湿而靡丽的气息。
过些时候荣嫔迎面走来,一袭杏黄色丝绸旗装,只绣出青雀与几树梨花,头上插戴烧蓝金簪,用白玉雕刻一只纷飞的蝴蝶,另缀珍珠与青金石无数。
正在荣嫔怀中撒娇的,是十六年二月生下的三阿哥,彼时两岁半,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身后嬷嬷手中牵着的是荣嫔十二年五月生下的荣宪格格,她的眼睛水灵灵的,乌亮漆黑,透过她的眼睛,便仿佛让人联想起有百合花盛开的黑夜,那样的清澈宁谧。
“蓝琪儿,这是凝娘娘。”荣嫔向我请安之后,示意荣宪格格向我问好。
寒暄半响,闻得不远处芳草萋萋之上,又一把又甜又腻的笑声,仿佛风铃在檐间轻晃。
荣嫔见我不解,走上前一步,悄声道:“方才过来时,看见皇上在陪湄贵人放风筝,即便是宠冠六宫多年的卿贵妃娘娘,臣妾也是不曾见过皇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之这般亲昵。”
我不想继续与她假以辞色,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本宫还要回去为太皇太后抄录佛经,失陪。”
话说如此说,等到别了荣嫔,脚步却不知不觉循声而去,走到了一处空旷所在,果然看见玄烨与湄贵人在放风筝。
湄贵人身着水红色团蝶蹙金丝绸旗装,头上更是越过宫规插戴了金钗,金钗上有几朵海棠花,花蕊处另缀彩色玛瑙,垂下的流苏坠着珍珠与红宝石。
通身名贵珠宝,潋滟夺目,竟不逊色于宫里的高位嫔妃了。
令我身子微微一颤的是玄烨拥着她,简直郎情妾意,亲密无间的模样。
我漠然望着二人的身影出神,有清风拂过,稀疏的花木摇曳得日影破碎,仿佛谁的心也是跟着碎了。
心底的哀凉仿佛大雪纷飞,寒意彻骨,泪眼迷蒙中,玄烨的面容开始模糊,仿佛小时候梦魇一样,明明知道是一场噩梦,却怎么也是醒不过来。
……
日影深深浅浅地落在窗棂上,格子中细小的灰尘沾了一片稀薄的金红色的光辉,毫无暖意。
我缓缓地拨弄着九霄环佩的琴弦,秋风飒飒,寒霜满天,更显得琴音之外的哀凉之意。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说也是;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是。”
这是一首男子负心的诗篇,劝戒女子不要沉溺于虚幻的爱情。
彼时身着深紫色丝绸旗装,纳绣数朵牡丹,花瓣皆以金线织就,花蕊处缀满蓝琉璃珠子。
头上插戴喜鹊鸣春金钗,还雕刻了无数含苞待放的桃花,花蕊处点缀着珍珠与蓝宝石。
衣裳首饰繁华艳丽,而心底深处却漫出无声无息的寂寞,渐渐浸透全身,我坐在暖阁窗下,望着天边渐渐向西落下的斜阳,愈坠愈浓,默默无言。
不过多时,狂风卷起飞扬的尘土,在殿阁的上空肆意飞舞。
秋语低低道:“看样子是要落雨了,这个时候,开窗风大,关上又闷得很,真真是左右为难。”
我眸色沉郁,瞥她一眼:“好好说话,莫要语带双关。”
秋语连忙解释道:“奴婢知道如今这局面,您身陷囹圄。”
卿贵妃虽然复宠,但到底不如从前了,又没了协理六宫之权,她若是这个时候去找玄烨折腾,更会惹到厌烦罢了,如今她只顾着自己,才不搭理诸人的怨声载道。
后宫里没有皇后,诸人又不敢轻易打扰二位太后,所以自从湄贵人得宠,且越来越过分之后,除了坐月子的宜嫔与尚在康复的惠嫔,延禧宫日日有人前来,她们无非是想让我去闹事罢了。
呵!真真是痴人说梦,我哪里会轻易被利用。
这时殿门被轻巧推开,灵雲与千嬅一前一后闪进来,轻灵得唯见裙裾如荷叶轻卷。
灵雲笑道:“快要落雨了,天气怪闷的,奴婢去尚花房选了些飞燕草,清芬满室,又可宁神,最适宜娘娘。”
我望了一眼地上数盆飞燕草,淡淡道:“好。”
千嬅端上剔红松鹤延年图圆盘,道:“娘娘,这是翡翠西瓜盅,先是西瓜的瓜瓢挖干净,随后将切成细丁的火腿与山楂、胡桃、银杏,再是新鲜的芒果、水蜜桃、龙眼,装进去并盖好了,隔着水用文火来炖,一刻钟即可。”
我望了一眼芬芳绵甜的西瓜盅,又是淡淡道:“好。”
殿中寂静,很快有雨水倾盆而下,敲打琉璃瓦,扑簌扑簌的冷硬声,又顺着琉璃瓦急速飞溅,大雨带着缠绵的水汽弥漫四溢,将殿中焚烧的檀香冲得寡淡无味。
吃完翡翠西瓜盅,我打着伞到小厨房做生滚田鸡粥与酥脆香橙鸭。
再跟胡玉娘定了五荤六素:河蚌腊肉豆腐汤、腐乳红烧肉、桂花水晶里脊、干煸陈皮兔肉、瑶柱鲍鱼炖莲子、干锅春笋、牛乳焗白蘑菇、清炒四季豆、蜂蜜煨红薯、蒜蓉粉丝娃娃菜、卤香菌。
风萧萧,雨簌簌,彼时已是亥时,雨却并无停歇的意味,怕是要下一夜了。
漫天满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与冰冷的气息,我着雨水拍打着浅紫色冰绡窗纱,晕开一道道水痕。
“娘娘累了,用点燕窝罢。”
秋语端了血燕上前,鲜红晶莹,透亮如璧,一丝杂质也是无,又趁热将浓稠的蜂蜜浇上,只有妃位及妃位以上方可享用,而我却无心动之。
“姑姑,我既伤心又烦恼,我该怎么办?”我微微仰头望着她,语气仿佛是祈求。
秋语思忖片刻,道:“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紧闭宫中,一心求佛,娘娘是否要效仿?”
八月正是夏季与秋季交替的时节,天气忽冷忽热,适时地为我卧病找到最好的借口,为后宫的纷乱做下沉默而尴尬的注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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