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擎天眸色骤然一暗,缩在宽袖中的大手紧握成拳,眸中泛出两道厉色,常年上位,早已习惯喜怒不行为色,可那紧紧抿住的薄唇,微微眯起的双眸,无不透露他此刻的不悦和愤懑。
却只是短短片刻,在听到若咬后面所言,先是微微一愣,而后眸中露出喜色,“那就劳烦任公子了,高连立刻带他们去翠墨轩。”
高连立刻上前福身,若咬却并未立刻动作。
“……皇上,救人虽是刻不容缓,却也当知规矩,不管无忧谷还是楼外楼出手从来都不是无偿的,此事下不为例”,若咬饱含深意地扫过楚擎天,而后落在他身后的高连身上,“高公公,有劳了。”
高连身子微微颤抖着,额头上直冒细汗,无忧谷威名虽盛,却也当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人也太嚣张了吧,他偷偷抬头看了楚擎天一眼,见他只是面色微变,却并未阻止,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任公子,这边请。”
若咬负手,面色冷凝,江兮浅自觉地从清扬手中结果药箱;清扬则将黄院首一把打横抱起,沿着侧门离开。
看到一行人背影,楚擎天心中甚是恼怒,却不得发作,只能强忍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无人看到他此刻脸上的阴鸷和狡诈。
无忧谷,楼外楼,哼!
翠墨轩,慈宁宫一处用作客房的偏殿,虽不如主殿那般气势恢宏,占地广大,但却胜在精致,大到家私,小到摆件,无一不显示着主人的非凡品位。简单,低调的奢华,皇宫中很少能见到这样的摆设。
江兮浅眼中闪过淡淡的赞扬之色。
“行了,你们就在这里施救吧”,高连指着宽敞的外间上的软榻。
清扬将黄荣山放在软榻上之后,高连还是有些不放心,“任公子,不知您还有什么需要的,杂家立刻让太医院备好了送来。”
“不必了”,若咬摆摆手,“我向来用不惯其他的。”
“嗯”,高连也不强求。
若咬略微想了想,这皇宫大内全是楚家的眼线,虽然这里是慈宁宫,可却也不得不防,很快他脑子转了转,看着高连,“高公公,黄院首这伤非同寻常,我希望您能让所有的人都离得远远的,我在施救其间,不得有任何打扰,这针灸一项,可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个不慎那可是一条人命,更何况陛下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高连抿着唇,自己呆在皇帝身边数十载,对陛下的心思怎能不了解,他既然派了自己来,自然是希望自己能在这里亲眼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本事,可现在这任公子都开口了。
“怎么?高公公还担心本公子逃了不成?”,若咬顿时声音冷凝。
“不敢,任公子说笑了”,高连立刻脸上堆着笑,“杂家会吩咐小杜子他们离得远远的。”
若咬却是能哼一声,并未说话。
高连抿了抿唇,看着站在若咬身后的江兮浅、清扬和若芸三人,又看了看房间中的摆设,自己要离开房间,那对他们可就有些不放心了,“这里是天晴公主在慈宁宫的住处,你们可别乱走乱动。”
“高公公这是什么意思?”,若咬沉声,说着转身朝着门口,“既然如此,本公子即刻离开就是,何必如此侮辱我等。”
“……这,杂家失言,还望任公子海涵,只是天晴公主有些特殊不同于常人,请公子不要介怀”,高连只觉得胸口心跳骤然加速,这任公子国真不愧是无忧谷出来的人,这脾性可当真是……
“高公公,你可以出去了”,若咬可不管高连的脸色有多难看,心头又是怎样的九转十八弯,立刻沉声道。
“……是,小杜子就在门外候着,任公子但有需要直接吩咐就是,放心,杂家会嘱咐他们不会惊扰任公子施救,杂家先回主殿复命了”,到底是在皇帝身边呆久的人,又凭着自己的力量一步步爬到大内总管的位置,这察言观色的能力可见一斑,饶是若咬这般的不客气,他只是一笑而过。
等高连带人离开,屋内只剩下江兮浅四人。
清扬和若咬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在整个屋内四处检查,直到确定明处暗处都没有人监视之后,这才长松了口气。
“主上”,若咬压低了嗓音,对着面前清秀的药童、
“给他除衫,若芸立刻准备银针,九转还魂液”,江兮浅点点头,面色沉了沉,黄荣山年过七旬,却仍在太医院任职本就不易,不过到底是出身中医,自身保养是极好的,可到底年纪大了,今日那般情绪不定,又遭受剧烈的冲击。
如果抛却其他束缚,江兮浅对着黄荣山倒是极为佩服的。
先帝下令的禁忌,楚擎天逼问他若不说,是为不忠;可若说了,对先帝不忠;到底两厢难全,选择这样的方法,以死明志;倒是让江兮浅不知道该说他是聪明还是愚笨。
“小姐”,若芸小声,撅着嘴,这九转还魂液可是上千种奇珍药材的精华,真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何要救这人,他自己要寻死,关他们何事。
“喂半瓶”,江兮浅抿着唇,现在她可没心思去理会若芸的心思,仔细地上前检查了黄院首头部撞伤的地方,心越来越沉,情况竟然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上了年纪的老人,骨骼本就比常人易碎,黄院首是个懂得养身的,虽然体质比同龄人要强上龄人要强上几分,可却始终抵不过岁月的打磨,就撞的那么一下,好在额骨没有碎裂的痕迹,可颅内剧烈震动,却引起了大出血,九转回魂针,若当真救不会来,也是他命该如此了。
颅内出血可大可小,黄院首这般,已经算是她出道以来,遇到过最严重的情况了。
“针囊”,江兮浅面色冷凝;她常用的针囊中,银针不够,这黄院首伤势太过严重,她必须先以一百零八枚银针封住他全身各处穴道,延缓血液的流动,争取时间。
若芸闻言虽然很不情愿,却也立刻从药箱中取出针囊,解开针囊包裹的缎带,递过去,“小姐!”
江兮浅也不回头,直接接过针囊,手腕微抖,四枚银针瞬间没入胸口四处大穴七分,他们根本还未看出什么规律,又是“唰唰唰”的几声轻响,银针与空气的摩擦,而后稳稳地没入肩井、大椎、命门、长强、肺俞几处死穴。
“……这”,若咬紧紧地抿着唇,双手紧握成拳,紧张地看着江兮浅的动作。
九转还魂针法太消耗体力,江兮浅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给他们解释,这也是第一次她在人前施展这种针法。
无忧谷历代谷主的秘传之技。
江兮浅强行运起内力,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汗珠顺着两颊往下,顺着脖颈没入衣衫,若芸抽出腰间的锦帕,轻轻地替她擦了擦,可只是片刻,汗水又汇成小流。
“……小姐,不行”,若芸抿着唇,对着若咬和清扬压低了嗓音,眉头紧皱,尤其是看到江兮浅额上的汗珠,越发的担忧。江兮浅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越来越干裂的红唇,还有那摇摇欲坠甚至有些走针不稳的手;她身上还有伤啊,昨夜好不容易让伤口愈合了些,若再强行下去,伤口本就因为数次折腾而不得愈合,这次若再让汗液浸渍,到时候引起发热可就糟了。
只是她却不敢大声开口,现在这个空当儿,正是要紧时候,若当真打扰了小姐救人,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江兮浅深吸口气,咬着牙,体内渐渐枯竭的内力,强行运转撕扯着体内各处筋脉,剧痛阵阵传来,汗液浸湿了包覆伤口的绷带,她咬着牙,兀自强忍着,应是没有哼出半声。
黄院首以头撞柱的那一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精通医道人体,他自然明白如何才能将自己置于死地;江兮浅救他,不过是看在他一息尚存,以九转还魂针护住他的心脉,最后一丝元气不散,之后再以推针过穴,刺激他身体的最后潜力;而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饶是她现在也有些担忧,不仅是黄院首情况的复杂,更是她已经略嫌不济的体力。
从怀中掏出一颗荧光流转的丹药塞进嘴里,极品皇极丹,整个晁凤都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现在却让她用来补充体力,若是让其他人知晓,只怕不出一天她定会被那些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可现在却是想不到那么多了,她深吸口气,丹田内力稍微充盈了些,双手微抬,在空中平行,内力运转外放,十六枚银针齐齐从针囊中飞出,排在空中,她右手并握剑指,以劲道控制银针,朝着黄院首的头部百会、印堂、睛明、神庭等各处要穴飞去。
“咻——咻咻——”
银针划过,发出清脆的脆响声。
这下不仅若咬、若芸,就连清扬这个针灸的门外汉都惊呆了,第一次他们才知道原来针灸还可以如此这般。
下针,针针死穴,针针准确。
江兮浅再重复几次,待针囊中一百零八根银针告罄,她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致。
“小姐”,若芸咬牙,单手运起内力,抵在江兮浅的背上;感受到那股温和的力量不断朝自己的丹田处汇聚,江兮浅深吸口气,摇摇头让自己保持着清醒,看着躺在床上,面色安详的黄院首,她抿着唇,现在只是将他颅内的污血控制住,不让它随意流动。
下一步,则是要以内力将血液逼出体外,可她现在却是不能了。
就算若芸给她输送了内力,也只能让她稍微好过些,还剩下两枚银针。
走针完毕,江兮浅一直强忍着疼痛,终于再也撑不住,整个人朝后仰倒下去。
“小姐!”“主上!”
三道明显压抑的嗓音响起,江兮浅苍白的面色,干裂的嘴唇,还有那无神的双眸,无不在昭示她现在情况的糟糕,她强忍着扯了扯嘴角,连带着声音都有气无力的,“我,我没事!”
“小姐!”,若芸暗恼,若是自己再本事些,自家小姐就不用受这番折磨了。
“嘶”,江兮浅声音颤抖着,强忍着疼痛的抽气声传来,若芸面色骤然一顿,而后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处,将她放到软榻上,不顾江兮浅的反驳,解开衣衫;血迹已经晕开,虽然没有前两日那么严重,可寒湿再加上伤口迸裂,有多疼痛,他们不是不知道。
若芸眼中雾色氤氲,眼泪吧唧一下流了下来。
“傻丫头,我这不是没事吗,给我换药吧”,江兮浅嘴角微勾,笑意浅淡,可是房间中任谁都能感觉到她此刻强忍。
若芸颔首,好在他们常年习惯使然,药箱中都备有纱布,手脚麻利地将江兮浅身上的衣衫解开,换上之后再缠上,可衣衫却是没办法换了,只能让若芸给她擦了擦身上的细汗,而后又服用了一颗极品皇极丹,之后这才稍微恢复了些。
千年难遇的血菩提,再加上冰蚕血,玉髓心合着上百种药材熔炼而成的皇极丹,她身上总共也不过七颗,这般浪费实属不该,却是不得不用。
若芸从内间出来,若咬和清扬两人立刻上前,“主上如何了?”
两人到底是男子,需要避忌些。
“没有大碍”,若芸抿了抿唇,长长地松了口气,只是那肋下的伤口却是……
如此百般折腾还能保持不恶化,若非她家小姐有无忧谷做后盾,自己研制的金疮药和回春丹,只怕当真会让她小死一回。
两名男子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们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江兮浅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小姐怎地不多休息一会儿?”,若芸面带担忧,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
“我已经好多了,无妨的”,江兮浅摆摆手,再替黄院首把了把脉,面色渐渐凝重,“他的求生意志太弱,再这般下去纵使华佗在世只怕也回天乏术,若咬,你去他耳边与他说说话,不管说什么,务必激起他求生的。”
若咬抿着唇,略微思索着,“是!”
江兮浅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针囊,看着黄院首身上尾部还在不断颤抖着的一百零八枚银针,深吸口气,她随手的针囊中并不仅是银针,金针还有难得的千年冰玉打磨而成的晶针,让他颅内的污血沿着七窍排出,却是用玉针最佳。
玉,千年顽石,吸日月精华,随天地而生;带有浓郁的天地元气,最是养人。
她抿着唇,深吸口气,对着若芸道,“待会儿我出手时,自黄院首七窍开始流血时,你务必用浸湿的药棉将污血快速擦拭干净”,不然会妨碍后面污血的排出,这都事小;若再引起其他一些并发的症状,那就事大了。
“是,奴婢明白”,若芸立刻正色,不用其他人开口,她径自将药箱中的药棉用药液浸湿了,与若咬两人并排在软榻的另一侧,靠在他的头部,音乐还能听见若咬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
江兮浅深吸口气,“清扬,待会负责替我擦拭汗珠,不能让汗液挡住了视线。”
“是”,原本一直无所事事的清扬顿时正色。
“开始了”,江兮浅解开针囊,以劲道控制玉针,空中倏然多出数枚晶莹剔透,长约莫七八公分的毫针,若非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定无法发现,她深吸口气,手腕微抖,玉针快速平稳地扎入数个穴道。
她稍微恢复血色的面色渐渐地变得苍白,紧紧地咬着牙,玉针快速、有序。
黄院首原本安详的脸上,耳朵最开始渗出鲜血,若芸赶紧上前,与若咬一人负责一侧,而后是鼻子,眼角,嘴角……
若芸快速地换药棉,手也飞快地动作着。
可之后,她手往旁边一摸,盒子空荡荡的,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道一声,“糟糕”,可现在江兮浅正全神贯注地以内力灌注到黄院首的颅内,却是受不得半分干扰,药棉已经用完了,她咬牙,从自己的中衣上撕下一大块,云锦吸水性极强,决不能因为她让小姐的努力白费。
若咬看到若芸的动作,面色一暗,随即从怀中掏出自己常用的锦帕。
“……”,清扬看着两人的动作,地上被血液浸湿的药棉小坨小坨的,却是不少;他时刻注意着江兮浅的情况,在替她擦拭第五次汗液的时候,江兮浅的身在再次摇摇欲坠,唇角已经开始流出猩红。
清扬只觉得心头一紧,咯噔一声,咬着牙,面色通红,却不敢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只是视线扫向那躺在软榻上的黄荣山时,宛若两道利刀。
良久。
江兮浅终于缓缓地收功,面色苍白,若不是清扬搀扶着只怕早已经瘫倒在地,她微笑着,张口竟然是一注鲜血。
“小姐!”“主上!”
虽然激动,却没忘记压低嗓音,皇宫大内,他们还不能暴露了身份。
江兮浅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放到清扬的身上,对着他们虚弱地摆摆手,长长地松了口气,看着黄荣山,“总算是救回来了。”
“小姐,可是你……”
“我无妨的”,只是用功过度,调息几日也就罢了。
若芸却是满脸的不赞同,“他自己要寻死的,干什么不死得干净些,还让小姐受这般多的苦痛来救他。”
“你呀,就是这张嘴”,江兮浅抬起手想戳若芸的额头,可最终到底无力地放下。
“他现在只是昏迷着,若咬你写我说,开张方子”,江兮浅薄唇开开合合间,若咬提笔宛若行云流水,数个药名跃然纸上。
“若要醒来,只怕需要几日了”,江兮浅摇摇头,最后看了眼黄院首,罢了,这次就当是他当初没有对她下绝育药的回报吧,两厢相抵,他们扯平了。
若咬有些担忧,“主上,你还撑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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