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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66)小阮

当谭央甫一进大门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毕庆堂时,多少有些意外,浓浓的秋凉将树叶染得一片深绿,独自站在树下的毕庆堂像是皮影戏里的护国将军,在喧闹的大场面里出来,依依呀呀一段唬人的唱白罢了,他还是自己,无人衬托、无人应和,连豪迈的一声吼里都隐含着凄清哀绝的尾音。

毕庆堂看见谭央,竟吁了口气,如释重负似的。他连走两步来到谭央面前笑道,“怎么才来?”谭央被他这么一问就迷惑了起来,低下头去看腕上的手表,心里琢磨着,不比平日里晚,却是早了,她便心疼的问,“怎么,囡囡着急了?”毕庆堂揽了一下谭央的肩,还不等谭央有所反应,手又收了回来,“是啊,都两周没见到你了,能不急吗?”谭央听他这么说便急急的紧赶几步,向房子走去。

一进门就看见言覃躺在客厅的宽大沙发里甜甜的睡着,一旁还睡着她那打着鼾的胖胖白猫。谭央笑着把女儿身上的毛毯掖了掖。孩子脚上穿着白色漆面的皮鞋,身上一条崭新的翠绿毛线裙,这是一副随时要出门的样子,女儿身上的衣服还是谭央最偏爱的颜色。谭央轻声说,“以为这时候来不算太早,她午睡该醒了。”“她哪里肯睡,等你呢,到最后撑不住才在沙发上睡着的,”毕庆堂说着,示意谭央坐下。

谭央很内疚的在沙发另一面小心坐下,嘀咕着,“这孩子,真是的。”正说着,佣人端来了茶水,新沏的菊花茶,温度刚好,菊花茶也正对着深秋的时令。谭央不由得想到,每年这个时节,他们两人就会在露台上吃湖蟹,喝菊花茶,他将剥好的蟹肉送到她嘴边,她张口,他却笑着把蟹肉往旁边挪,抹得她颊上一片油光才将蟹肉放到她口中。

楼梯口的电话叮铃作响,吵醒了言覃,她睁眼望见妈妈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笑,言覃便噤着鼻子粘上去,搂着谭央的脖子撒起娇来。

这时候,陈叔过来叫毕庆堂,“少爷,您的电话!”毕庆堂不耐烦的问,“谁呀?”“邹老先生。”毕庆堂闻言便很不情愿的去听电话,再回来时正看见谭央在为女儿穿小风衣,眼瞅着就要走。毕庆堂在一旁笑呵呵的说,“等等走,刚下来的湖蟹,你一进门就上屉蒸了,再有两分钟就好了,吃两个再走!”谭央笑着说,“不了,你吃吧,我们走了。”毕庆堂僵笑着点了点头,却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妈妈,我要吃嘛,”言覃嘟着嘴说,说罢还把手从风衣袖子里扭了出来。毕庆堂揪了揪女儿新扎起来的荷花苞一样的小辫,亲昵的笑,“你这小馋猫呀!”

毕庆堂将剥好蟹壳的肉放到谭央手边的碟子里,谭央拣来喂给女儿吃,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手帕,为孩子擦着嘴。言覃大略吃了一只蟹后,谭央便和毕庆堂说,不要剥了,小孩子吃太多凉性的东西不好。毕庆堂却把剥好的蟹腿肉送到谭央面前,不远不近的停在她嘴边, “你也尝尝,今年的蟹特别好,鲜肥鲜肥的!”虽然他的话尽可能的自然,不带旁的感情,可谭央还是僵在那里了。

片刻后,她伸手接过毕庆堂手里的蟹腿放到碟里,轻声说,“来时刚吃了饭。”言覃迅速的拣起那枚蟹腿,献宝一样的往谭央的嘴里送,脆生生的说,“妈妈吃!”谭央眯着眼欣慰的笑了,抵着女儿的脑门,把蟹肉吃到了口中……

谭央再去城郊的军队驻地时,正是晴日,疏朗的蓝天在上海并不多见,丝丝络络的薄云划过天空,流莺一般。

谭央看见徐治中的时候,他正守着一个古旧的木匣子发呆,看他神游外方的样子谭央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李副官见状便殷勤的在门口说,“参谋长,谭小姐她来了!”徐治中连忙抬头,看见谭央便笑了,那笑热切而温柔,久别重逢一样。

他叫谭央在他身边坐下,当着谭央的面,他缓缓打开了木匣,就在盖子打开的那一瞬间,谭央的心也被晃得一颤,木匣里竟是一柄古制的四弦八度小阮,泛着乌亮光泽的暗红色修长琴杆,黄中透白的浑圆面板,侧板上还刻了明朝末年扬州制阮名匠的名字,可以说,这是一柄堪称珍宝的阮。徐治中把小阮小心的取出来,奉到谭央面前。

谭央见状,立时紧张了起来,她急急站起身跑到门后,向盥洗架上的脸盆里倒上水,仔仔细细的洗了手,又拿纱布认真擦干手上的水,这才谨小慎微的接过琴。捧着手里的小阮,像捧着个初生的娇嫩婴孩,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看她爱不释手的抚着琴弦琴柱,徐治中便回身取出抽屉里的香炉,点上香后笑着怂恿她,“试一试,你试一试。”谭央含笑点头,小心谨慎的为小阮调起了音,只几声,谭央就发起了痴,这是一柄型绝音美又保养得法的好琴,她问徐治中,“这小阮,哪儿来的?”

几年前,谭央在一家琴行见过一把标价极高的小阮,毕庆堂见她多看了几眼便要给她买下,谭央没答应,还意兴阑珊的劝他,勉强算是把好琴,却比她自己的那把高明不到哪儿去,真正的好琴是花钱买不来的,要看缘分。

自古以来,在清高自傲的士大夫阶层,真正的雅物是花钱买不来的。能让物主割爱的,不是以物易物,便是当权者的强取了。谭央懂得这个道理才有此一问,徐治中抬起手摸了摸鼻翼,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几十年前,我外公用一箱珍本善本的古籍,换来的。”听他这么一说,谭央忽然想起她手头的那本小阮曲谱,便激动的问,“那么这小阮?”徐治中微微颌首,尽量稀松平常的说,“家母的遗物……”

看见谭央有些僵硬的手,徐治中无奈的开口道,“先慈不愿良琴空置,辞世前告诉我,要琴赠有缘人。哎,这三十来年,除了我母亲,我就认得你这么一个会弹小阮的人,早想给你,又怕你多想,更怕你推辞,”说到这儿,他把装琴的匣子向谭央的面前推了推,“我看你是真的爱惜它,那就收下,放我这儿没人会弹也是明珠暗投。你若是觉得这礼重,那琴就还是我的,想弹的时候,你就来我这儿!”

其实徐治中的话并没有说全,他母亲临终前是要他琴赠有缘人,可这有缘人,却是他徐治中的有缘人。那位颇具才情的江南闺秀病入膏肓时,最割舍不下的东西便是这柄小阮,按徐治中叔父的意思是要叫这琴陪葬的,徐治中当时年岁虽小,却也觉得理当如此。母亲撒手人寰前当着他叔父的面,将小阮交给了儿子,还对儿子说,“别叫它去地下陪我,我舍不得,将来你找位会弹小阮的夫人吧,万万不要让这名器蒙尘,”想了想,她又无奈的加了一句,“若是太难,那就生个女儿,教她弹小阮,总之,不要辱没了它。”

谭央将手重新划过琴弦,郑重的问,“伯母在世时最爱弹什么曲子?”徐治中看着谭央的眼睛,不假思索的说,“《清商乐》。”谭央点头,随即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拨动琴弦,她的动作与神态有着宗教仪式般的虔诚,这虔诚是一位乐者对另一位乐者发自内心的敬意。

悠扬清越的琴声伴着香炉里的袅袅烟香回荡在高大空旷的建筑里,空灵而婉转,肃杀寂静的军营也由此有了疏离悠远的美。谭央投入的弹着小阮,她没注意到,此时徐治中看她的眼神,几近痴迷……

这一周的时间过得飞快,读书、弹曲、观画、写字,他们做英文的填字游戏,他还教她下西洋棋。徐治中是个内心极度丰盛的人,足不出户,他也能引着谭央兴致盎然的玩上一整天,当然了,这根由还在于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谭央面子上一向是规矩乖巧的,可也心思活络爱玩爱新巧,纵观她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最缺的就是玩伴,这同龄的异性玩伴就更是没有了。徐治中走进她的生活,也在她的生命中,霍的一声,展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那周六,谭央临走前,看见徐治中宽大的书桌上新摆了只养金鱼的白底蓝花细瓷大缸,缸里放着鹅卵石和稀稀疏疏几丛水草,没有鱼,只养着一只憨态可掬圆头圆脑的小乌龟。谭央问他怎么想起养只乌龟?徐治中却含笑不语。

没过多久,看着谭央坐的汽车出了院子,徐治中从笔架上拽下来一只毛笔,拿笔尖轻轻点了点探头探脑向外张望的乌龟脑袋,乌龟充满戒备的,倏地一下,缩回了壳里。徐治中自得其乐的笑了,还自说自话道,“我得学着同你打交道啊,不能太急,不能太急……”

谭央回去医院开诊后便忙开了,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她在办公室休息,电话铃响了,拎起听筒,那头就传来了徐治中的声音,老友一般,稀疏平常的几句问候,谭便也问起他伤口的情况。

“痒啊!痒得很!”徐治中一本正经的与她说。

“伤口愈合,这都是正常现象,不要紧。”

“我昨天就想打电话问你,没打,怕你嫌我小题大做。”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电话,湘凝给的?”

“我可不敢向她要电话,不然和你挂电话前要向她实战演习,打完电话又要和她做战况汇报,这些年,我是怕了。”

听了徐治中的话,谭央更是不解,“那你怎么知道号码的?”

“军事机密!”他如是说,两个人便都乐了,笑罢徐治中才略显尴尬的解释,“我手下的通讯科长有全中国所有电话机的号码,我,滥用职权了。”

“对了央央,我明天进城视察防务,中午去你那里讨杯茶好不好?”

谭央略思量,便笑道,“行啊,你来吧,一杯茶我还是有的。”

从那天开始,徐治中会三不五时的趁着谭央午休的时间去她办公室小坐,偶尔也会挂个电话,简短几句问候,一两个月后,星崩几次,他们也会出去用个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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