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夏秋之交,华北大水灾,严冬,部分灾民涌入上海,衣食无着,又适逢肺炎大流行,染病者无数,来不及医治的老弱者横尸街头,惨状颇甚。
谭央的医院在能力范围内收治了一些重症的灾民,病房紧张之际,医院旁边的一幢小楼恰巧向外卖,倒解了燃眉之急。医生虽也多聘了两个,却依旧忙得脚不沾地。
徐治中也忙,可他无论忙到几时,都会来谭央的医院,独自呆在谭央的办公室,等她忙完医院的事,晚上送她回家。谭央劝他不要每天来,太辛苦。他却稀松平常的说,相比之下,整整一天见不到,更辛苦些。
这天傍晚,谭央走进办公室,看见占据她大半个茶几的新月形浅色木茶盘时,倒是愣住了。徐治中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拿起镊子在茶洗里取出茶杯,“抱歉的很,雀占鸠巢了!”谭央盯着徐治中拿出的吊钟杯,轻声说,“功夫茶?我同里老家有好几套茶具,父亲在世时,很迷这个。”徐治中点头,“我以前只单是喜欢罢了,在黄埔军校读书时,一个同学是潮汕人,便正儿八经的学了两手。”
冒着热气的茶水淋在茶具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小声响,这熟悉的情景叫谭央有些恍惚了,岁月倒流,她又想起了同里古镇,想起了在父亲身边的那些日子,那般的恬淡、安宁。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喜欢,只是,我是最怕麻烦的,这些年来,许多喜好也都连带着荒废了。”
徐治中抬头的望了她一眼,“不要紧,我不怕麻烦,”说着,他笑了,“我这人有些拗,真心喜爱的东西,就不知道什么是麻烦什么是辛苦,就会乐在其中,我叔父因此总是担心我,怕我如此自得其乐,会傻乐傻乐的独个过一辈子,他还断言,这世上绝没哪个姑娘会与我玩到一块儿!”他将闻香杯放到谭央跟前,又笑问,“你从前也没想到吧?咱们俩是能玩到一起去的!”
谭央拿起闻香杯,那略微烫手的温度和沁人心脾的茶香舒缓下了一天的疲惫与紧张,她低下头自顾自的说,“刚上敬业中学的那个期末,考完试后你们全都跑出去玩,只我留在教室被老师逮住发作业本,发到你的座位上时,看见你桌上摊了两本书,蔡襄的《茶录》和许次纾的《茶疏》,那两本书我同里的家中也有,父亲品茶前总会拣出几页叫我读。我当时就觉得,咱们两个大概是习性相近的,所以便觉得可惜了,”说到这里,谭央无奈的笑了,“可惜你不是湘凝!”
谭央说到说的都是这个啊!”
徐治中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报纸上的实事,有三成真话就不错了。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这不仅是西安兵谏所迫,更是形势所逼,否则,亡国灭种的千古罪名不是哪党哪派能扛得起来的!可是合作之后,抗日之后呢?我不知延安那边是怎么想的,可我们这边是有顾虑的,我们怕这一仗,赢了日本人却输了党国!所以,一起打仗之前,总要解决一些眼皮底下的激进分子,除一除隐患!”
谭央一听这话,就慌了,“什么意思?你们抓他们要怎样?”徐治中无奈的叹了口气,“还能怎样?这么机密的抓了人?自然是不能活着放人的。”谭央呆望着徐治中半晌,随即微微闭上眼,倚在靠背上哭了起来。徐治中看谭央这样便怔住了,随即他连忙背过身去,一动不动的看向窗外。
他曾一度以为,谭央与他在一起,便会安宁幸福的过一生,他不会叫她伤心,不会让她因他的缘故而掉一滴眼泪。可他,还是太高看自己了,在这个一片硝烟的世界里,连自己生死都无法预料的人,还要奢谈给别人幸福吗?
过了很久,谭央渐渐收住了眼泪,她拿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忐忑,又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治中,你,能不能……”谭央一向以来自矜刚强,所以她这样低声下气的央求,让徐治中的心也随之死命一沉,他不敢听下去,粗暴的打断道,“不能!央央,我不能!赵小姐有她的追求与理想,我也有我的,作为一个军人,我不能背弃自己的忠诚与操守!这是我徐治中为人的底线!赵小姐为了她的主义而死,就像我为了保卫国土而死一样,我们都是死得其所!”
谭央泪眼模糊的哽咽道,“你们都有你们自己的理想,只我没有!我就是个普通人!但是,作为医生,我只知道生命是宝贵的,不会再有第二次;作为母亲,我只知道孩子那么小,是不能没有父母的!”徐治中艰难的摇头,“央央,不要再说了,我们都说不赢对方,而我,真的无能为力。”
谭央擦干了眼泪,无比绝望的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徐治中却一直背对着她,没能回头。开门离去前,谭央忽然问,“能不能叫我带着孩子们见一见绫姐他们?”徐治中却叹道,“何苦呢?徒增伤感!”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东方破晓,那稀薄的晨曦照在空旷的训练场上,一片昏暗,寒冬的早晨,极冷。只穿一件白色衬衫的徐治中在铁杆上做着引体向上,在冷风中满头的大汗淋漓。李副官离很远看见徐治中便急忙跑过来,“参谋长,你怎么这么早跑到这儿来了?”
徐治中一松劲儿,撒手从杆上跃了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低声说,“睡不着,运动运动!”李副官一听这话就坏笑起来,“参谋长,快,把谭小姐娶回家吧,你和她运动,就睡得着觉了!”徐治中闻言猛的回过头,凶神恶煞的盯着李副官,李副官一见这情形,腿肚子立马转了筋,哆哆嗦嗦说,“参谋长,我,我这说荤话的臭毛病,我一定改!”
当李副官以为徐治中要大为光火的时候,徐治中却忽然泄了气一样的低下头,拽下铁杆上搭的外衣扭头走了,李副官见状连忙关切的问,“参谋长,到底怎么了,您这几天一直不对劲,也不去医院找谭小姐。”徐治中想了想,心烦意乱道,“我们俩,有些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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