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来,最忙的就是刘法祖了,因他“沪上湘凝抱着怀里刚满月的孩子,冲着镜头勉为其难的笑着,刚生产的女人本应是胖的,可章湘凝却比怀孕前还要瘦些,照片的右下角章湘凝一笔一划的写着,“得儿刘思,母子均安,望保重,盼团圆。”
刘法祖哽咽着问,“央央,这照片,怎么来的?”谭央淡淡的笑了,“囡囡爸爸在重庆有个朋友,恰巧这几天经过香港来上海办事。”
几天后快下班的时候,刘法祖看见走廊的长椅上三三两两的坐着病人,毕庆堂却领着言覃站在谭央的诊室门口。刘法祖走到跟前与他打招呼,“毕老板,您来了?”毕庆堂略点了点头,刘法祖却望着他诚恳的说,“毕老板,谢谢您!”刘法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性格使然,一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他局促的捏着手中的听诊器,站在原地踯躅着。毕庆堂见状便稀松平常的回答,“客气了,将心比心吧。”说了这句话后,毕庆堂自己倒先惊了一下,将心比心这寻常的四个字,却是他很少说出口的。
人要自己有心有意,方能推己及人,由小爱而生大爱,尘世之善与美,大抵由此而起。
春夏之交,在绵绵细雨的纠缠下,沪上难得的有了个晴日。许多在雨季里躲在家中的老老小小全都涌到街上,心急的晒去一身的霉湿气。毕竟年岁不饶人,陈叔天还没亮时就走了瞌睡,所以很早起身在房间的摇椅上听起了留声机里的京戏。
早上天大亮后,佣人把早餐送了进来,陈叔吃过饭后收拾停当,打算趁着这好天气出门逛逛。走到公馆的大门口,正巧看见毕庆堂送言覃出门上学,一冬天过去,孩子又窜高了大半头,上下汽车也都不用人抱了。言覃因贪长便瘦了些,她穿着谭央新给买的鹅黄色的洋装呢裙,倒隐隐约约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
言覃看着穿着长褂要出门的陈叔,便笑着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问,“爷爷,你要去哪儿啊?”陈叔一脸和蔼的笑,捏着言覃的小手,在她耳边小声说,“去租界的洋人餐馆,照哈哈镜!”言覃听见他的话,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扯着陈叔的手撒起娇来,“爷爷,我也要去,你带我去呀!”陈叔俯□搂着言覃乐开了,还一本正经的同孩子商量,“好,好,好,带你去!那小小姐,你去同少爷说,咱们不上学了,和爷爷出去玩!”
刚走过来的毕庆堂听见爷孙两个对话,就大手一挥,让拿着言覃书包的佣人回去了,还一脸无所谓的说,“那就不去了,多大点儿事?”言覃一见父亲这么说,反而懵了,犹豫片刻后,孩子蹬蹬蹬跑过去追上佣人,从佣人手里抢过了书包抱着上了车,还任性的说,“不,我要去上学,晚上再去照哈哈镜!”陈叔见状摇着头笑了起来,毕庆堂边笑边嗔怪着,“你看,跟她妈妈一样!”
陈叔站在院里看着毕庆堂的小汽车开走,坐在车里的毕庆堂不知和随从交代着什么,言覃透过玻璃笑着对陈叔说着话,虽听不清,却大抵猜得到是要他晚上带她去租界的洋餐馆,陈叔便连连点头说好,于是言覃趴在玻璃上,甜甜的冲他笑,笑得老人的五脏六腑就和吃了人参果一样的舒坦。
之后,陈叔溜溜达达的往外走,走累的时候叫了个黄包车,去了个老澡堂子里泡澡,在热气腾腾的水池里,陈叔闭着眼,品咂着自己的大半生。
他没家没孩子,只在山东老家有几个侄子,侄子们靠着他的接济长大,如今也都成家立业小有资产了,孩子们不都错,没忘了他这个孤老头,来上海接了他好几次,叫他回去养老,可毕庆堂总是有理由不叫他走。最后一次是今年开春的时候,酒酣耳热后,在饭桌上毕庆堂推心置腹的对他的大侄子说,“老人家在我这儿,我养老送终,你们放心吧,不要再想着来接了。”想到这里,陈叔皱巴巴的脸上现出得意与满足,连带着人也跟着年轻了。
泡了澡后,小二毕恭毕敬的伺候他穿上长褂,拿了手杖,弓着腰将他送出门,“陈爷,您老走好!”陈叔微微点头,溜溜达达的去了旁边的茶楼里喝茶。他如今的日子就是这样过,不操心,不出力,养尊处优到连有钱人家的老太爷都没他这般逍遥。
快到中午的时候,陈叔从茶楼里出来,信步走到街边,有个小贩靠着墙角捏着面人,旁边还站着几个小孩。陈叔走近看发现这小贩手艺还不错,面人捏得个个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几个小孩给了钱,拿着面人欢天喜地的走了,只剩下陈叔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小贩问小姑娘,“姑娘,你要哪个?”小姑娘身上的小褂和言覃早上穿去学校的裙子一个颜色,都是嫩生生的鹅黄。小姑娘又生得眉目清秀,着实的惹人爱怜。她听见小贩的问话,脸上红了红,小声回答,“我就看看,娘说长大了,不叫买小孩的玩意儿了。”陈叔听了,也跟着会心一笑。
小贩听了便转过头问陈叔,“老先生,您要买哪个?”陈叔上上下下端详个遍,自言自语,“不知道能喜欢哪个?”“男孩女孩?”“孙女!”陈叔中气十足的回答。“那这两个吧,小女孩都喜欢!”陈叔笑着掏钱接过面人,见旁边的小姑娘盯着他手里的面人移不开眼,他便笑着匀出一个递给她说,“拿着吧,多大都是孩子,快回家去,如今外面也不太平!”小姑娘高高兴兴的接过面人,望着陈叔脆生生的说,“谢谢爷爷!”
小姑娘拿着面人一蹦一跳的往前走,陈叔就走在她后面。陈叔年岁大了,不知不觉被小姑娘落后了一段。天不知不觉的阴了,路上没什么行人了,小姑娘走到最后拐进了一个僻静的弄堂,迎面走过来两个喝了酒东倒西歪的日本兵,他们搂着脖子叽咕两句,也笑着往弄堂里走去。一股不祥之感叫陈叔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也跟着进了弄堂。
在弄堂深处,两个日本兵带着狰狞的笑拦住了小姑娘,一个日本兵扛起小姑娘就要走,陈叔站在不远处,近乎于本能的,他伸手去摸腰间。没带枪!他有好些日子没碰枪了!陈叔木然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远。这时,小姑娘哭着抬起头,正看见不远处的陈叔,她哭着冲他大声喊,“救命!爷爷救命!”这声爷爷喊得陈叔一个激灵,他几步冲上去,举起手杖使足力气向日本兵的太阳穴砸去,年近古稀的老人这一瞬间竟无半分颓态,如少年般的果敢血气……
这天下午,外面阴沉沉的,屋里很暗。谭央拉开了诊室的电灯,正打算开诊看病人时,刘法祖手下一个小护士慌慌张张的跑着进来说,“院长,来了个受枪伤的老人,喊着要见你!”谭央听罢连忙赶过去,在手术室旁边的房间里,她看见了一身血污的陈叔。
陈叔一见她进来,便焦急的抓住了她的手,“少夫人,少夫人!”谭央看见陈叔左胸口的枪伤,心里咯噔一下,她忙打起精神对刘法祖说,“快准备做手术呀!”刘法祖为难的摇了摇头,谭央心中一凉,眼里转着泪,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陈叔却事不关己的笑了,“一把年纪,折腾不起了,我就是想见少夫人,有话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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