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韶华已经将白日发生的都埋在了脑后,便是如往常一样,整洁衣物,奉上热茶,等着裴靖过来。
月上梢头,幽清的遍下光华,裴靖满步踏着月光而来,靠着段韶华所住的地方越近,积攒的疲惫也在缓缓撤去。
不远着,似乎就能看到段韶华正站在门口等着他。
明明是每日都要相见的,但却是,怎么都看不够的样子。
他曾经满足于这些,得到的越多,却也贪求的越多。
欣喜生了在心,似乎只差着一步就要到了。下一刻,突的是从身后响起,急急的喊道:“王爷留步!”
裴靖脚下一停,知道这又是有事了,陡生了不满。
到底还是转过身去,瞧着月下的身影越来越近。看他的穿着,是宫里头的人。
“王爷。”身着宫服的小太监小跑着,沉沉的急色,转眼间就到了裴靖身边,慌声惊乍,“王爷,奉皇上口谕,还请王爷快些进宫一趟。”
裴靖微阖着目而叹,他近日几天就几乎泡在朝政里了,终得了点空闲,不知这会子又是有什么急事。
虽有不解,但毕竟是皇上口谕,容不得他耽搁。
眼角余光看了一眼亮起的院落,裴靖拢的宽袖,道:“既是皇上的意思,那就快些去吧。”
小太监方才笑了,“王爷快请。”
回去的脚步生生作了扭转,才且停下的马车又作了疾驰。满朝着宫门而去。
银月如钩,四蹄如飞,鞭子在空气中打下一道道长弧。
深宫也被这番动静惊醒了,风波一般层层递进,十几道宫门闷沉的敞开,放了马车疾驰。
夜中,冷凝了一路。
裴靖眼瞧着这夜色,浓似墨汁,直觉是有事要发生。
他看向了小太监,声色嘎肃,“皇上深夜传召,到底为了什么?”
那小太监把头一缩,看已经到了宫内,才低声道:“不瞒王爷,其实是皇上的身体。”话落,又谨慎的看了看四周,更加低声,“皇上今儿个还吐血了。”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明白,纵使九五之尊,身子也有被病魔掏空的时候。
今夜传召,怕是他意识到什么,察觉到什么。更是,为了他们兄弟的最后一点情分。
裴靖面上石雕了一般,隐在夜色中,更加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很快,石头面卸了一层,随着马车的停止渐复了光亮。
掀帘下马,烛光红火,仿如白昼。正前处,就是皇上的寝宫。
仿佛是预知了自己主人的未来,隐隐中更透了灰败之色。
裴靖沉沉一目,是两分欣然。
没有多少耽搁,裴靖快步随着小太监进了寝宫。所有的虚礼都撤下,一路到了内殿。
极尽讲究处,灯芯缓缓燃着,拳头粗的蜡烛明亮了龙床。
裴靖理了衣袍,正了发冠,满脸沉肃的靠近。
看清了,比不得这燃的正盛的烛光,龙床已然是苟延残喘,油尽灯枯之势。
“臣弟拜见皇上。”裴靖标杆一样的站着,重了数字。
龙床上的带病天子听到了,伸了只手出来,似是想说“免礼”,但力不从心,最后只化了几声咳嗽。
势不见小,反越咳越重。立在龙床边的老太监忙端了药汁喂他服下,数勺下去,才缓了那压抑。
皇上一口接一口的喘着气,贪婪着不够。许久,才缓缓摆手,“你们都下去。”
碎步声响起,朝了殿外涌去。
沉寂着,整座宫殿都安静了下来。烛焰在空气中明晃,留下的二人屏息以待。
帷幔抖了一下,被一只手狠狠抓着。
天子露出一张面容枯槁的脸,面色凄黄憔悴,似中毒之相。
这一张脸上却嵌着一双晶亮的双眼,跟生根一样死盯着裴靖,嗓音嘶哑而坚定,“朕知道是你。”
裴靖的眼睛动了一下,缓步而来,随手拿过太监留下的药碗,“皇兄在说什么,不如先把药喝了。”
小银勺在药碗中玎玲作响,甚是清脆。
“朕知道是你。”皇上又一次重复,衔了无数恨意,接着又是撕心裂肺的痛咳。
那一声声,痛苦而无奈,几乎要将心肺咳出。
裴靖并无帮衬一把的意思,只勺弄着那些药汁。乌沉沉的浸在碗中,又被圈出无数波澜。
“皇兄病了,怎都说了糊话。”
天子凄惶了一笑,笑容枯败,“现在就你我二人,还不能说句实话吗!”
裴靖不语,双目森冷似冰刀。
果然,天子冷语道:“朕知道是你动的手脚,但却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裴靖在宫中有线人,但想要在饭食上做手脚实是万万不能的。而毒从口入,除此之外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叫他毒素缠身。
裴靖注目如他,多是感叹,“皇兄是天子,当然不可能在饮食起居上下手。”他说着,低低一笑,“皇兄可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那时习字,皇兄的一举一动我可都看的清楚。”
天子一愣,被了汹涌的回忆盖住。缓缓,他终是明白了什么,被了惊愕吞噬,悔恨缠结,他的手几乎要将帷幔扯出一个洞来,青筋突出连连喘着粗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便是在当年习字时落下的习惯,谁也不知,谁也不曾注意过。当今年的天子总是爱在习字时咬一咬笔头,久而久之就落下了习惯,哪怕成年后,坐了龙椅也改不过来。
就是连天子自己也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在这点小习惯上送了命。
起居饮食,花草茶水,他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注意到了,竟是栽在了这头。
“到底是你,棋高一招。”
裴靖含了凉薄的笑意,“皇兄过奖了,我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保命。”
不甘心,恨的要呕出血来,天子狠命的扯着手上之物,整个人已呈摧枯拉朽之态。
最终,他强硬的撑着已经精衰力竭的身子,露了一点悲哀的恳求,“朕求你一件事。”
裴靖的眼森森扫下,“皇兄请说。”
“扶持太子,到他弱冠之年。”
到了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的王位。
裴靖只是笑,“皇兄这话严重了,这是臣弟的本分。”
天子其声暗哑,“你知道朕的意思。”
他的天下,他的九五之尊,将来也只能由他的嫡亲血脉继承。除此之外的任何人,就是裴靖,也不过是外人。
含恨的嘱托,恳求,就是要他不染指王位。
还是安静,天子只能等待着,在死寂的如一汪海水的殿中忘记了呼吸。咬着牙,瞪突着眼珠,几乎将自己活活憋死。
他终于是等不及,用尽最后一点残力拍着床塌,“你说!”
垂死挣扎的模样,无比清晰,是裴靖第一次看到。
良久,裴靖拂了袖,“皇兄这是何必,我答应就是。”
终是等到了答案,天子大舒了一口气,早已力竭。
二人都清楚,已至大限。
恍惚中,听得裴靖的轻笑声,“皇兄错了,龙椅世代相传,干坐上去有什么意义。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才叫真正的本事。”
天子双目圆瞪,喉咙里响着不甘的怪声。但无论他怎么说,怎么挣扎,那虚弱无比,根本不足以提醒到殿外的他人。
裴靖的脚步声已经离去,殿外也是灯火通明。
驻守在殿外的内侍们纷纷行礼,一个接一个,又走向了内殿。
片刻后,随着声声叠起的悲泣之音,刀光剑影已去,这一辈的权势之争终是落下了。
裴靖不紧不慢的走着,夜风拂面而过,月华如水,前路明亮。
大势已定,他此生荣华。
耽搁了不少时辰,回到靖王府,段韶华还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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