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婆,我们为什么要种菜?” 闲云山庄,一身红衣的角丽谯,蹲在绿油油的菜地里。 她高挽袖子,用铁锹种着秧苗,两手是泥。 祝云华熟练地往土里按了颗葱苗,闻言反问。 “不种菜吃什么?”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我五年了。” 角丽谯撇下嘴,“下山买不行吗。” “买,”祝云华好笑地看她一眼,“你背上来吗?” 角丽谯低头,继续种菜。 崔如铁那狗东西留下的钱,花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就是每次下山采买,东西运上山来都很麻烦。 她年纪小,通常是老巫婆用背篓背回来。 每次背的东西要吃十天半个月,会很重。 即便在冬天,上趟山,也能闹个满头大汗。 老巫婆养自己也挺累的,还是自给自足吧。 可是,堂堂南胤皇亲之后,种菜也太那啥了。 再有……她瞄眼自己的指甲。 怕翻,为了种地都剪短了,新做的丹蔻也花了。 她喟叹道,“李莲花选的,果然是个破地方。” 祝云华耳朵尖,听清了她的嘀咕,脸色一肃。 “都跟你说多少遍了,要叫李先生,懂不懂礼貌?” 这话话音未落,角丽谯就不耐烦了,“知道了知道了。” 耳朵都要听起茧了。 顿了会,她狐疑地打量祝云华,“你为什么这么听李莲花的话?” 祝云华埋葱米的动作一滞。 角丽谯进一步问,“巫祭一族效忠南胤皇室,他不会是那个吧……” 她在山庄待了五年,不至于连老巫婆什么身份都搞不清楚。 老巫婆对李莲花的态度,实在尊敬得可疑。 而且,五年前的那只高阶痋虫,对李莲花可是听话得紧。 她很难不怀疑。 “什么这个那个的,”祝云华眼神躲闪,“他救过闲云山庄,救过你和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是应该的吗。” 角丽谯不依不饶,“放屁。” “那个袁什么飞什么的,跟他一块的,也没见你对他们那样。” “还有,他跟李相夷那么好,都是姓李的,李相夷不会也是吧?” “在庄上的时候,你对他们俩都奇怪得很。” 祝云华心头一响。 得,全猜了个对。 封磬五年前回万圣道,召集人手查过李相夷后,寄了封信给她。 主上是在胡编乱造无疑。 不过,主上没说身份可以向外人透露,还是不说为好。 虽然五年过去,角丽谯也不算外人了。 爱猜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吧,反正她不说。 只道,“小孩子家家,不要问那么多。” 角丽谯不服,“我今年就及笄了,不小了。” 片刻后,她转而提,“我可以下山,去江湖吗?” 祝云华果断回绝。 角丽谯又问了两遍,对方还是拒绝,直言江湖险恶,易摧折人心。 她扔下铁锹,腾地站起来,大声吼道,“你难道要我在庄上,跟你种一辈子菜吗?” “祝云华,”她头一回叫名字,“我绝不要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祝云华捻着指腹的泥,很平静地看着她。 眼底,却是起伏不绝的涟漪。 角丽谯对上那双眼睛,感觉有些落寞地伤心。 她心下一涩,声音小下去。 “我是说,我可以跟你种菜,但是也想下山,描摹自己的人生。” 祝云华沉默良久,终是同意了。 “下山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角丽谯眼睛一亮。 祝云华低咳一声,“有条件的。” “一,不准给我惹事;二,不准给我行不义之举。” “否则,”她威胁道,“我扒了你的皮。” “这有何难?”角丽谯胸有成竹。 祝云华摇摇头。 “还有吗?”角丽谯跨到她所在的那畦菜地。 “三,”祝云华目光深重,“保护好自己。” 她抬手,搭到那风霜未试的肩膀上,“受了委屈,就回来告诉我。” 角丽谯一怔。 现在的老巫婆,一点也不老巫婆,反而像天仙下凡。 旋即,她反应过来什么,拎开那只泥手,“你把我衣服弄脏了。” 祝云华不以为意。 她种好最后一棵葱,起身挎好篮子,把铁锹收进去。 而后要往回走,“该吃饭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她索性把两手泥,在角丽谯的红衣上蹭了个干净。 蹭完就溜。 角丽谯毫无防备,在后面气饱了。 几天后,她通过了祝云华的测验,如愿以偿地下了山。 一人一匹马,先回了趟昆州的破败老宅。 宅下的密室却没上面那么荒凉。 密室里,供着角父角母的牌位。 这五年,她每一年都来,祝云华陪着她。 这是她头一回自己来。 上罢三炷香,叩罢三首,告诉他们,大仇已报,自己也过得很好。 之后,她由西南一路向东北而行,不作恶,也不行善。 唯一的念头,就是弄个帮派,做大做强。 最好的是,发展成江湖第一大帮。 “叫什么好呢?”她骑在马背上思考。 “有了,江湖鱼龙混杂,牛马众多,就叫——”她比出一根手指。 鱼龙牛马帮。 于是,一个在马背上诞生的帮派出现了。 帮主:角丽谯。 其他成员:无。 为了笼络成员,她没有如黄泉下那位那样,使用媚术,而是循着江湖排名一路斗去。 不管好坏,对斗败的人,就一句话。 “既然败了,尔等就诚服于本姑娘脚下,尊我为帮主,生生死死,效犬马之劳!” 若自己输了,一个字,跑。 别说,她还真打出了点名气。 没多久,就杀进了万人册前一百,也聚集到了几十个手下。 其中最厉害的,是雪公血婆。 不过,雪公血婆在江湖上也算有名,现在的角丽谯斗他们,还是嫩了点。 她收服那两人,是因为他们当时被高手追杀,受了伤,性命堪忧。 两人倒在野地里,求路过的她救命。 她正好带了灵药,便道,“想要我救你们,也不是不行。” “我只有一个条件,往后供我驱策。” 那以后,雪公血婆便忠心耿耿地听命于角丽谯了。 他们在江湖上为恶不少,但言出必行,颇讲信用。 收获到得力助手,角丽谯吩咐说,“好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有三个任务。” “一,扩大帮派。” “二,筹措资金。” “三,选址建造总舵。” 雪公血婆领命去办,她则继续闯江湖去了。 到中州境内的花斑镇,时值月黑风高夜。 她想着寻个酒楼住进去。 当时赶了一天路,又累又饿,就挑了家最近的酒楼。 一进去,发现里面酒坛高垒,食客都是男的,个个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转身欲走。 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却拦上来,手搭她身上。 “别走啊妹妹,来都来了,陪哥哥喝一个!” 说着,就把自己喝过的,还盛着酒的大口碗递去。 角丽谯闻到了股恶臭无比的味道,一脚踹向人。 “滚!” 酒碗摔碎在地,那醉汉也踉跄翻倒。 他捂着痛处爬起来,也不恼怒,反而嬉笑更盛。 “哟,还是个小辣椒呢,爷就喜欢这样的。” 言罢,又凑上去。 涌上来的,还有周围的一圈男人。 角丽谯跟他们打了起来。 她功夫不错,可寡不敌众,领头的功夫高出许多,她被抓了。 那些人用麻绳绑着她,扔酒桌上。 他们团团围聚在周围,伸着一双双手搡她,嘴里说着污秽不堪的话,还有自不量力的嘲笑。 “真水灵,真标志啊!” “陪大爷我喝一碗,嗝,再给大爷我暖床,哈哈哈——” “小样,来了爷爷的地盘还想走。” “也不打听打听,咱们头是谁!” “……” 她方知道,自己是跑到万人册第十的,鬼手风烈的老巢来了。 而江湖上,对鬼手风烈的风评并不好,多是些烧杀抢掠之言。 这回,怕是要遭老殃了。 若是地底下那个她,逃出去的几率要大些。 死去的角丽谯,是为偷鬼手风烈的至宝练功而来。 还下毒药,药杀了一众人。 可惜,现在的角丽谯有人教功夫,就没那个必要了。 她身上也不比曾经,携带着那么多毒药。 现在被绑着,一下也不好下毒。 就在她思索着,该如何逃出生天时,砰地一声—— 大门洞开。 暗压压的大堂里,霎时见了外面投来的大片月光。 一个提着大刀的年轻男子,逆着月光,飒踏着闯了进来。 角丽谯扭头望去,听得那人开口。 “鬼手风烈,万人册第——” 一语未毕,鬼手风烈便喝道,“你是谁?” “敢闯我鬼手风烈的地盘!” 笛飞声注意到他的自称,道,“找你比试的人。” “比试?”屋内一片哄笑。 “哪儿来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配和我们老大比试。” 鬼手风烈用刀指着他,“好生狂妄的小子。” “比试,哼,你不请自来闯我地盘,今日我便教训教训你。” “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言毕,杀将上去。 笛飞声毫不畏惧,连刀都没出鞘,便跟他过起招来。 稍稍几式,鬼手风烈竟落于下风。 他被震退在几米外,心道,这小子有两下子。 小弟们也唏嘘了一下。 为保面子,他持刀再度杀去,招招狠辣。 笛飞声也拔出了刀,刚硬地迎上去。 周遭,是小弟们的呐喊助威。 他们并不担心,他们头会输,江湖第十,可不是说着玩的。 之前那下,不过是试探敌人深浅,没有使出全部实力罢了。 但事情出乎意料。 笛飞声打得游刃有余,鬼手风烈则被慢慢压制,几无招架之力。 他胸前横过一刀,还被掀倒砸在桌上。 宝刀更是脱手而去,被人踢至空中,竖着插下。 他痛叫一声,那刀直挺挺地,穿透了他掌心,钉在桌上。 桌下,露着半截刀,尖口在滴他的血。 笛飞声居高临下,冷扫着他,“第十名,不过如此。” 见状,小弟们振臂高呼,蜂拥而上。 笛飞声打出一掌,他们便飞弹向各处,桌椅板凳和酒坛酒碗,哐啷哗啦一片响。 一群人,纷纷作鹌鹑,在酒楼没四下逃散。 角丽谯就在那逃亡的潮水中,看着笛飞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染着热血的大刀一凌,身上的绳索悉数断裂。 笛飞声什么也没说,利落收刀入鞘,转身就走。 步如流星,衣袍带风。 她坐在桌上,目送着那道伟岸的背影远去。 一时间,心下雷动,犹如万马踏春烟。 她当即跳下桌,提剑跟上去。 “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感觉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们一起闯荡江湖如何……” “所以,”益州客栈里,李相夷晃下筷子道,“她就从中州,一路跟着你?” 笛飞声头疼地默认了。 他扔完南宫弦月后,就去找鬼手风烈,想着打完架,就去寻江湖第九。 不曾想,被人缠上了。 还是五年前,在莲花楼遇到,一起在闲云山庄逃过难的人。 “不过,”李相夷兴致勃勃道,“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这角大美女都这样百般追你了,还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你居然像丢南宫弦月一样,点了穴,给人丢野外了。” 他叹口气,为老笛的姻缘发愁。 笛飞声不感兴趣。 此生,除了武学和刀,他想不出有比这更好的东西了。 因此在离开鬼手风烈老巢的那一刻,他脑中从来都只有一念。 “如今我是天下第十了。” 也就没有多看过角丽谯一眼。 哪怕她明艳动人如秋日红枫,江湖上已有不少人为之神魂颠倒。 遂乜了开玩笑的李相夷一眼,“你懂,你去。” “那还是算了。”李相夷摆手。 再说,角大美女缠的也不是他。 他错着筷子,又去夹菜。 吃罢两口,对对面道,“明日一早,我要去神兵谷锻剑,你去不去?” “去。”笛飞声没有犹豫。 “等你锻完剑,跟我打一架。” “行。”李相夷犹疑了下应。 他也想看看,数月未见,老笛的功夫如何,自己还能不能打败他。 两人吃过晚饭,睡一觉到天明,便退了客房,纵马往神兵谷去了。 神兵谷就在益州,谷主姓施,名施令威。 他的三子施文绝,是个七岁就能造出神兵利器的天才。 如今年仅十七,与父亲相较,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两人往城西而行,行了半日道。 穿过一条隐蔽的山隘,前方豁然开朗。 低洼广大的谷地,包裹着层叠错落的屋舍。 还未靠近,就远远听见,打铁声咚咚传来。 去至大门,只见左右矗立着两尊关公石像,各执一柄巨大的青龙偃月刀。 那刀并非石头雕刻而成,而是谷内钢铁所打,皆有好几十公斤重。 门楣下,则悬着一铃铛,连接的丝线,牵引到院内的另一只铃铛。 来者无需叩门,而要敲击铃铛。 不然主人家在打铁,是很难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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