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来得快,散得也快,闻晏如将季织月单独带去盘问了,剩下的罪奴们一一登记好了,便开始分配房间。 云洲岛上,男女不同住,男子多贬为洗玉奴,住在靠近玉石矿区的东院。 女子则多在岛上做些浣洗衣裳、烧饭做菜、加工玉石的活计,被划分在西院。 越无咎原本也是要以“洗玉奴”的身份,随大多数罪奴住到那东院去,可没想到允帝竟然提前下了一道旨意,他被管事人带到了一处清雅的院落,单独居住,那院子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唤作“澜心”。 施宣铃作为他的“家眷”,自然也随他一同前往那“澜心小院”入住。 如果说踏上云洲岛,已经给施宣铃带来一股熟悉又亲切的感觉,那么当她随越无咎进入澜心小院后,发现了花圃里种着的那些明黄色小花时,她的惊喜几乎达到了顶峰—— 结颜花,竟是结颜花! 这花她只在青黎大山中才见过,可自从九岁那年被送入皇城,困在施家后,她便再也没能见过这种明媚的黄色小花了。 无法言说这一刻的欣喜与激动,施宣铃蹲在结颜花前,装作不经意地向身旁的管事问道: “这花真好看,我在皇城还没见过呢,云洲岛上到处都有吗?” 哪知那管事摇了摇头,随口道:“没有了,只有这间‘澜心小院’才种着这花,其他地方都没有……” “只有这里有?”施宣铃呢喃着,忽然想到什么般,抬头问道:“这里从前都有哪些人住过呀?” 这座小院曾住过的某一任主人,或许就来自青黎大山,是她的同族之人? 心头隐隐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期盼,施宣铃紧张地等待着管事的回答,管事却似乎很是忙碌,不愿多聊下去,只是快速敷衍道:“这澜心小院几百年前就建好了,住过哪些人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在你们搬进来前,这里已经空了许多年……” “那有记录吗?流放到岛上的人不是都登记过吗?” “记录的名册也不归我管,姑娘你就别再多问了,我的任务就是将你们带到这,其余一概不知,你们还是抓紧时间收拾打扫吧,这院子这么大,有得你们忙活了,我也还有别的事要去做,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管事大人,那名册归谁管呢?又放在哪里?” 施宣铃追出小院,那管事却不耐烦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显然万分嫌弃她的“聒噪”。 施宣铃没法子,只能又折回院中,继续蹲下身打量那结颜花,直到耳边响起少年熟悉的声音: “宣铃,你方才同管事在说些什么?” 是越无咎从屋里出来了,施宣铃问话的这会儿功夫,他已将这澜心小院里里外外都摸索了一遍。 这里虽然许久未曾有人住过,桌上灰都积了老厚,但各番布置却都很是清雅讲究,就连自小锦衣玉食,看惯皇城繁华的越无咎,也在心间暗自惊叹,没想到云洲岛上竟还能有这样一座小院。 当下,他从屋里走出来,正看见施宣铃蹲在一片花圃前,喃喃自语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连他的问话都没听见。 少年敏感的一颗心禁不住又乱猜起来,她……不喜欢这里吗? 毕竟布置再清雅,现下也不过是座荒芜的院落,而岛上的日子也终究比不得皇城,她是后悔……追随他而来了吗? 眼睫微垂,越无咎抿了抿唇,到底轻声道:“宣铃,你愿意……跟我一同住在这吗?” 施宣铃一激灵,回过神来,陡然站起了身,毫不犹豫道:“愿意,我当然愿意了,这澜心小院我住定了,岛上哪里我都不去,我一定要住在这!” 不仅要住下来,还要一步步查,她总能找到名册,查出这结颜花是谁种下的,说不定她当真能寻到族人,重回青黎大山! 一时间,施宣铃心头万丈豪情,一双眼紧盯着那结颜花不放,而她身旁的少年亦是微扬了唇角,慢慢将目光移到了她的鞋子上。 两人同样在看花,不过一人看的是家乡的结颜花,一人看的却是母亲精心绣的紫楹花。 一方天地,两般心思,微风拂过,各自展颜。 —— “世子,你会干活吗?” 一旦确定了方向,施宣铃便撸起衣袖,准备麻利地干活打扫了。 这庭院如此之大,一人收拾起来怕是不易,所以她想让越无咎一起帮忙。 然而听到这话的世子大人,笑意却有一瞬间的凝固。 坦白来说,越无咎已是皇城里最杰出的世家子弟了,他会剑术、枪法、骑马、兵道,也随父亲上过战场,还曾以最小试龄参加过殿试,一举夺得魁首。 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文曲星是他,武曲星亦是他,他意气风发,样样精通,无愧于盛都城里最闪耀的那颗星。 可唯独……他不会干活。 毕竟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子爷,哪里需要做这些粗重活计呢? 少年脸上露出了难堪的神情,施萱铃却扑哧笑出声来,不在意地挥挥手宽慰道:“不要紧的,我也猜到了,从前在施府,我那些哥哥姐姐们也不会干活,毕竟像你们这样的王孙贵胄,生来就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做,也可以活得很好。” 少女语调轻快,并无指责之意,只是在陈述一个直观的事实罢了,可越无咎仍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他抿抿唇,连忙道:“我可以学,从今天起,我会学着打扫庭院,洗衣做饭,自力更生,我娘曾夸过我,学什么东西都很快,我相信……这些活儿,我很快都能学会的!” 少年神情认真,肩头的小灰猫也鼓着腮帮子,握紧猫爪子,一副很有志气,摩拳擦掌的模样。 施宣铃看了他许久,忽然就笑了:“虽然同样什么都不会干,可你还是跟我那些哥哥姐姐不一样,很不一样……那行,你向我拜师吧!” 少女眉眼一挑,笑靥如花:“我什么活都会干,七岁那年就能自己烧火做饭了,虽然在施家做了好多年的‘废物小姐’,可过去学的东西我从没忘记过,今日就让我来向你展示展示,教教你这个悟性很高,学什么东西都很快的‘聪明徒儿’!” 风掠长空,少年少女对视一笑,说干就干! 从清晨到黄昏,两道身影没有一刻停歇下来,澜心小院的每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带来的行李也都归置妥当,施宣铃甚至还牵了一根晾衣绳,将洗好的衣裳全都晒了上去。 当黄昏柔和的光芒洒在他们身上时,澜心小院已是从上到下,焕然一新。 少年少女站在长空下,看着收拾好的庭院,心中皆是满满的成就感。 微风拂过施宣铃的裙角,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忽然在夕阳中开口道:“世子,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在岛上的家了。” 家? 这个字眼仿佛带着热度,如初春的骄阳,暖暖地直朝少年心头里钻。 原来亲族覆灭,家毁人亡,在这世间孑然一人的他,还能,还能拥有一个新的……家吗? 他喉头动了动,扭头望向少女真挚的目光,久久的,也终究扬起了唇角,轻轻说了一句: “好,这就是我们的家,我跟……宣铃的家。” 两人相视一笑间,无尽暖意流淌,少年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勾住少女纤细的手指,却又有些退缩,正犹豫不决时,一道清朗的笑声倏然响起,黄昏之中,一个不速之客骤然打破了这份宁静—— “谁说你们两个能住在一起了?这间澜心小院,只有越世子一人可以住。” 紫衣少年一边打着玄铁折扇,一边慢悠悠踱步进了院中,他身后的侍从甚至还举着托盘,自带了茶水,毕恭毕敬服侍紫衣少年坐到了石桌前,小心翼翼地给他斟茶倒水。 茶香四溢间,那紫衣少年微眯了眼眸,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好模样,好气度。 可施宣铃却分明只瞧见一只嚣张万分,无比欠揍的紫色小鲨鱼,她气鼓鼓地瞪向他:“少岛主,为什么我不能住在这?” 是的,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这岛上最大的“恶霸”,少岛主钟离笙。 他抿了一口清茶,抬头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说了六个字:“因为我不让啊。” “你!” 施宣铃气结,钟离笙却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反将目光挪到了越无咎身上,他用手中玄铁折扇点了点少年,啧啧一声叹道: “越无咎,越世子是吧,你还真是好命啊。” 对着一个才家破人亡,自己也流放到孤岛上的少年,赞他“好命”,简直就像个天大的嘲讽般。 越无咎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 钟离笙却又嗤笑了声,随手将怀中一物抛给越无咎,“别瞪我了,自己好好看看。” “这可是你那皇帝舅舅亲自下的旨意,让我跟我爹对你多加照顾,不仅要给你一处单独舒适的住所,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最离谱的是,每十日才让你出一次工,去那矿区挖挖玉石,在其他罪奴面前做做样子,其余时候都尽量别去打扰你,也别限制你的自由,只要不离开云洲岛,随你去哪逍遥……” “你听听,离不离谱,这是流放吗?这是来我们岛上当新主子吧,闻晏如那家伙待遇都没你好啊,还得每天风吹日晒去练兵,你倒好,带个暖床丫鬟来岛上享清福了?” 很显然,钟离笙极其不满这道圣旨,他在岛上横惯了,一身反骨,最讨厌听从别人安排,捏着他鼻子赶他往前走,哪怕那个人是皇帝,他也非常不爽! 可到底没办法抗旨,便只能在旨意上找点茬子,刁难一下越无咎与施宣铃,拿他二人寻些乐子。 “什么暖床丫鬟,你嘴巴放干净点!”越无咎收好圣旨,皱眉喝道。 “难道不是吗?”钟离笙却依旧摇着玄铁折扇,似笑非笑地讥讽道:“多大的稀罕事呐,你老子都谋逆了,你竟然还能有这种待遇?盛都城里的那个皇帝老儿究竟是有多爱你啊,你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 “钟离笙!”越无咎再抑制不住怒火,一掌狠狠击在石桌之上,只听“咔嚓”一声,那桌子裂开了,茶杯碎了一地,温热的茶水也飞溅到了钟离笙脸上。 “陛下天威,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我一定宰了你!” 越无咎的怒喝响彻庭院,那钟离笙却面不改色,他平日动不动就丢人下海喂鲨鱼,此刻面对盛怒的越无咎,却反而好脾性地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巾,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上的茶水,一边盯住越无咎的眼眸,幽幽笑道: “啧啧,这么护着你舅舅,可别忘了,是他将你爹一刀一刀活剐了的!你该去问问你爹,好端端的侯爷不做,干嘛谋逆啊?” “我爹没有谋逆,我会查出真相,还他清白的!” “脑子坏掉了,你不如现在就找根绳子吊死,亲自下黄泉,找你爹问个明白,嗯?” 刻薄的讥讽间,不等越无咎回应,钟离笙却眸光一转,又用折扇点了点施宣铃。 “你,施三小姐是吧,快把行李收拾一下,从这儿离开,住到西院去,跟其他的女罪奴们住在一起,听懂了没?” “凭什么?” “就凭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只说给越世子单独安排一处住所,没说要给你,而这岛上的规矩就是男女有别,分开而住,东院住男子,西院住女子,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太无耻了,这显然就是钻了字句空子,存心要刁难越无咎与施宣铃! 眼见着那只紫色的小鲨鱼龇着尖牙,得意洋洋,一脸坏笑的模样,施宣铃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磨刀霍霍砍鲨角! 她绝不会离开的,要她搬离这个种有结颜花的澜心小院,绝不可能,她得抓住一切线索,才能有重回青黎大山的一天! “圣旨上明明说得清清楚楚,我是越世子的家眷,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自然得住在一起!” “你们拜堂了吗?”钟离笙脱口而出,施宣铃愣了一下,钟离笙乘胜追击:“没嫁衣,没聘礼,没饮过交杯酒,名不正,言不顺的,你是他哪门子家眷啊?” 这话问得施宣铃语塞了,她一时答不上来,眼见她吃瘪,钟离笙好心情地扬起唇角,茶杯碎了,他便直接抓起茶壶,一边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一边又故意追问了一句: “还是说,你已经跟他睡过了?” 他当然知道这不可能,说出这话不过是带着羞辱之意,可哪知施宣铃听了眼眸一亮,立刻上前一步,理直气壮地吼了一声—— “睡过的!” “噗嗤——”刚喝下去的茶水直接喷了出来,钟离笙猝不及防,愕然抬眼:“真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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