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接近子时,全院的灯均已熄灭,唯有国藩屋的灯还在亮着。 忽然,院里闪现一个小人影,怀里还搂着个小褥子,正蹑手蹑脚向国藩门前走来。他先是站窗前立着脚往里望望,又走到门前轻轻叩门: “大哥,大哥,我是九弟。” 国藩把门打开,一把将国荃拉进了屋:“别人都睡下了,这么晚,你又跑来做什么?” “白天说好,我晚上给大哥抓痒痒的,你忘了?” “哎哟,那不都说着玩的?你果真跑来给大哥抓痒痒啊?” 国荃仰着脑袋看着大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话不算话?大哥说的嘛。” “你,嗨!我教你的这些,全用到大哥这来了?” 小国荃见大哥在犹豫,索性将褥子放在床上,自己往床上一坐:“大哥若不让我留下,我也回不去了。我是偷着从娘屋里跑出来的。” 国藩见国荃认真的样子,摇头一笑,弯腰为国荃脱鞋:“好吧好吧,就睡这吧。你呀,喂?晚上会不会尿床?” “撒了尿才来的。我都四岁了,早不尿床了。” 国藩将国荃安置在被窝:“你先睡吧。” “大哥还不睡?明天一早,爹让你陪着一起去卖稻米呢,快睡吧。”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大哥问。 “我在里屋小床睡觉,爹和娘在外屋说话,我听到的。” 国藩朝国荃鼻子刮了一下:“小奸细!好,听你的,大哥也睡。”国藩解衣上了床。国荃关心地问道,“大哥,现在背还痒吗?要我帮你抓抓吗?” “没有,现在不痒,来,大哥搂着乖乖睡觉。”国荃将脑袋贴着国藩脑袋:“大哥,我还知道一个事情。”“什么事情。” “嗯,嘿嘿,娘肚子里,长个小孩子。” “瞎说,乖乖睡吧。” “真的!爹说,如果生出来是个男孩,我们曾家就有十个男孩了。” “你不是睡着了,怎么什么都听到?”国荃嘿嘿一笑,“我假装睡着的,要不,怎么能偷跑出来跟大哥睡呢。” “如果娘再生个弟弟,你真就可以当哥哥了。” “最好快点生弟弟。”小国荃欣喜地咧嘴一笑。 国藩若有所思地:“再生个弟弟,爹和娘的担子可就更重了。” “不会,有我呢,我教弟弟读书、写字,让他赶紧长大。” “然后呢?”“然后,然后……” 四岁不到的小国荃,为坚守帮大哥挠痒痒的诺言,一直撑到子夜,等爹娘都睡下才得脱身。他话没说完就睡着了。国藩看着可爱的弟弟,将他搂着更紧,一种父爱般的情感油然而生:“好懂事的九弟。” 天刚蒙蒙亮,曾麟书便和孩子们从储藏室、往门口的马车上搬稻米。 国蕙和国芝吃力地抬着一袋米走来,正装车的国藩回身接过:“太重,你们两个就不要搬了。”国芝甩胳膊一笑,“没事,我们俩多抬一袋,大哥和爹就少搬一袋。” 国潢才刚刚8岁,也双手拉只米袋,吭哧吭哧地往储藏室门外拉,父亲忙走来,“你别插手了,当心闪着腰。” 江氏从前院走来,她边用围裙擦着水湿的手,边喊着:“差不多就行了,装得太多,马会吃不消的。” 曾麟书拍了拍装了大半车的米袋:“行!就这样吧。” “别忘了给马带些草料。”江氏提醒着。曾麟书说,“放心吧,带得有”,回头对国藩道,“行了,我们走吧。” 曾麟书牵着马,国潢和国芝忙跑去开后门,一行人尾随着马车,往院外走去。突然,小国荃趿拉着一只鞋从前院跑来,边跑边喊:“等等我!”江氏回头一看,“你跑来做什么?鞋子也不穿好?”“我,我也要去!” 曾麟书回眼瞪着国荃:“我们去卖稻米,你去做什么?回去把鞋穿上。”一向畏惧父亲的小国荃,坚决地说了不:“不行!我一定要去!” 曾麟书被小儿子的样子逗笑:“你这是做了什么噩梦,一下子这么勇敢?” 江氏担心国荃被罚,忙用身子护着:“快回去把鞋穿上,看看,像什么样子?” 国荃犟着头:“答应让我去,我就去穿鞋。” 国潢忙看爹的脸色,上前劝弟弟:“快回去穿鞋吧,等下把爹惹火了。”国蕙也怕弟弟受罚,上前抱起国荃,“九弟听话,来,跟姐姐穿鞋去。” 国荃挣扎着秃噜到地上:“不回去!我就要去。”他话没落音人已窜出院门,并迅速爬上马车,“不让我去,我不让你们走!” 国藩一旁看着国荃嘿嘿发笑,曾麟书也纳闷,这儿子今天怎么出奇地反常:“你说,你这么小个人儿,跟着能干什么?”国荃趴在车上倔强道: “陪我大哥卖稻米!” 众人见国荃壁虎似的趴在车上,不禁发笑。曾麟书反问国荃:“大哥卖稻米,还用你陪着?” 国藩笑着上前把国荃抱起:“在家乖乖听话,大哥卖完米就回来了,你在家等我,啊?” 国藩将国荃递给国蕙,国荃在国蕙怀里弹腾着小腿:“放开我!放开我!我就要和大哥在一起。” 国荃真是把父亲给惹急了,他怒视着国荃:“没规矩!国蕙,抱他走开。”眼见大哥随爹走去,国荃在国蕙怀里挣扎着、嘶声哭喊:“大哥,带上我!大哥救命啊……” “天哪,连救命都喊出来了,九弟今天是怎么了?”国芝自语道。 国荃朝远去的马车哭喊不止:“大哥回来!回来带上我吧!”小国荃这里闹得正凶,爷爷从前院走来,“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哭成这样?” 江氏更是被儿子闹得一头雾水:“谁知这孩子今天中了什么邪,非要跟大哥去卖稻米,平时也不是这样的。” 爷爷走到国荃跟前:“你别哭,好好跟爷爷说说,为什么要跟着卖粮食?” “我不想离开大哥。”国荃抽泣着说。 爷爷说:“大哥卖完米一会儿就回来了,值得哭成这样?” “我就要和大哥在一起。” 爷爷纳闷道:“家里不还有这么多哥哥姐姐?他们都可以陪你玩啊?” “我不要他们陪我,就要大哥。” “我倒不明白了,告诉爷爷,到底为了什么?” 国荃更加委屈地哭诉着:“大哥会说我好,会夸我,他们就会吵我,骂我。” 国芝一旁不乐意了:“九弟好没良心,我对你还不够好?什么事都护着你。” 国潢更觉冤枉,“哦,我天天带着你玩,什么事都让着你,自己每次惹祸都是我替你背着,我还不好?” 国荃冲着哥哥姐姐大吼道:“你们都在哄我!没夸过我!” 江氏低头一笑:“娘也不好了是吗?” 国荃心有诉不出的委屈:“你们就会把我当小孩子,就会给我吃什么、喝什么。哄我说,我是乖孩子,乖孩子为什么还要骂我?只有大哥说我懂事,说我比他小时候还聪明。大哥说我懂事的时候,我心里好想哭……因为,因为你们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说过。” “哦,弯儿在这拐着呢。”爷爷终于明白国荃的委屈,他转向其他孙儿,“都听明白了?你们待弟弟多些公正,多夸奖几句,矮不了身份!” 爷爷又转回对国荃道:“好了,你也不哭了,现在说说你吧。你喜欢大哥,可大哥也需要做自己的事。你这么小个人儿,跟着卖稻米,集上那么多人,万一把你挤丢了怎么办?大哥是不是要到处找你?你去了只会给大哥添麻烦,你希望大哥受累吗?” 国荃摇了摇头,爷爷哄着说:“嗯,这就对了。爷爷也说国荃是个最懂事的孩子,你说自己是不是最懂事啊?”国荃心有不甘,但还是说了声‘是’。 爷爷为国荃抹去眼泪:“懂事的孩子要听爷爷的话。去吧,快去把鞋子穿好,等下,爷爷带你去祠堂开会,爷爷让你做咱家的代表,参加大会好吗?” 国荃心里明白,再追大哥已经无望,只好对爷爷点点头:“那爷爷等我。” “好,爷爷等你。” 国蕙抱着国荃朝前院走去,江氏对爷爷道:“昨晚,半夜就偷跑到国藩屋睡去了,我半夜醒来,吓得满院子好找。” 爷爷闷头一笑:“国荃这孩子,人小鬼大。你去给他弄点吃的,等下,我带他出去走走。这小犟驴脾气,还真像我。” 江氏扑哧一笑:“爹总是宠着他!” 爷爷意味深长地说:“这孩子将来长大,定是块好料。我喜欢!” 国藩和父亲来到集市已近晌午。集市上,林林总总的铺子和游走小贩的叫卖不绝于耳。各种瓷器、陶罐,家用农具,绸缎、粗布、吃穿用具琳琅满目。打铁的、卖艺的、耍猴的、唱花鼓戏的,被一群群看热闹的人们围着。 国藩浏览着集市的一切,是那么的新鲜。他整日关在书房,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即便到外面学堂读书,无外乎换了个隔绝的地方。四书五经他熟读于胸,但真实的人间气息却见之甚少。 国藩和父亲从《惠民粮行》走出,他朝父亲手中的钱袋看了眼:“一车稻米才卖这点银子。” 曾麟书无奈道:“米刚下来,卖稻米的都是急用钱的。若是囤到过完年,待到四五月份,米价便会翻涨一倍,粮行赚的不就是这个利嘛?” 二人走到对面的大树前,解开马绳、牵着马车朝集市前方走去…… 转眼来到《济世堂》大药房门前,曾麟书将车停稳,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钱袋和国藩边说边朝店里走着:“这家店,药是贵了点,但药材全是上乘货。” 人一进店门,便闻到扑鼻而来的药香气。药师们抓药、称药、分药忙个不停;一伙计站在柜台里面,接待着每位顾客。 最前面的一位婆婆,贴着柜台等着拿药。伙计将包好的药放在柜台上,探着身子对婆婆道:“一两二钱,那边钱柜交钱。” 婆婆朝着钱柜边走边掏钱,忽见她面带惊恐:“哎?我的钱呢?”那伙计盯着婆婆摇了下头,又将药收回柜台里面,对后面人道: “下一个。” 婆婆摸遍全身,也没摸到她的钱,口中不自主地说着:“我明明装得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婆婆的举动引众人瞩目,大家众说纷纭:“您是不是来时忘带钱了?” 有人问:“是不是路途拐弯了?还去过别的地方吗?好好想想。” 婆婆焦急万分:“儿子都快死了,我哪还有心拐什么弯?出了家门便径直来了这里。”有人提醒说,“您路上是否碰到过什么人?还买过别的东西吗?” 婆婆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哟!我进门时被个年轻人撞了一下,还差点把我撞倒。随后,走来两个小伙子安慰我,他们在我身上这摸那摸,问我是否撞着哪了。” 就听有人说:“坏了!一定是那几个家伙,偷了你的钱。” 婆婆脸一怔,顿时号啕起来:“这几个挨天杀的,那是我儿子的救命钱哪!儿子躺床上两个月了,我求爷爷告奶奶,才借来二两银子!儿子在家立等着药救命呢!” 众人对婆婆的遭遇既同情又无奈,个个唉声叹气。国藩一切看在眼里,他想出手相助,可自己还是个学生,哪来的钱。正当他一筹莫展时,那婆婆绝望地抓着头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冲向门外:“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不能让儿子死在我前头!老天爷啊!” 这一幕或是国藩十七岁以来,第一次看到的人间百味。可他有心无力,只得回身求望父亲:“爹,我的药少拿两副吧?” 曾麟书木讷着脸、将钱袋取下递给国藩,国藩拿着钱疾步冲到柜台,问那伙计:“那婆婆的药多少钱?”伙计说,“一两二钱,柜上交钱。” 国藩忙转向银台替婆婆交了钱,他抓起药包跑出店门。只见那婆婆正搂着棵树,边哭喊边不停地撞头。国藩上前拽住:“婆婆,你的钱找到了!您掉在柜台下面,被我看到的。这是您的药和剩下的八钱银子。” 婆婆接过‘失而复得’的钱和药,像上了断头台又被赦免:“我的儿!你命不该死啊!”老人家连句感谢的话都没顾得说,抱着药和阎王爷夺命似的朝家奔去…… 夕阳的余晖将荷叶镇的山林、抹了层橙色,一个放鸭老人,手持竹竿赶着鸭群从池塘边走来,宛若走进一幅油画。 不远处的小路上,曾麟书驾着马车,国藩坐在车上,从鸭群旁走过。 国藩几次抬眼偷看父亲,欲和爹说点什么,心里却像犯了什么大过,无颜面对。他捡起车上的一根稻草衔在嘴上。 他在纠结,帮婆婆买药是否自己的一时冲动,是否逞一时之侠义?可那时,真还容不得他多想,那是人性本能的驱动。如果,他不这么做,这辈子他都良心难安。可自己的药还是家里卖的稻米。他将稻草咬断又吐出,轻轻叫了声爹。 前面赶车的曾麟书,闻听儿子在叫自己,手耷拉着鞭子,喃喃道:“有时候,大人的心思,你可能不完全明白。” 国藩越加纠结和痛苦:“我何尝不知家里处境,只是,那婆婆太可怜了。” 曾麟书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我们读圣贤书,就是要做圣贤之人。你做得很对,不必为此纠结。” 国藩惭愧地说:“孩儿没能力帮助家人,反让家里为我寻医问药。” 曾麟书回头对儿子道:“读好你的书,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可,孩儿见爹一脸的不开心。” “爹不是因你送别人药,爹是在想,爹活到今日反倒不如自己儿子。当你表示要为那婆婆买药时,其实,爹也在思量。只是,你赶在了爹的前面。今天,那几副药,或能救回两条性命,甚至是一家人。” 国藩将手中稻草狠狠投在路边:“唉,心好痛。” 曾麟书问:“为那婆婆,还是为我们家?” “都有。” 曾麟书缓了缓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明天,我们家学馆,又要开蒙拜师了。也会收到些银两补贴家用。另外,我想让,” 国藩没等爹把话说完:“爹,这段日子,我会帮您教授学生,爷爷与我谈起过此事。” 国藩短短的一句话,曾麟书顿时像充足了电,只见他精神一振,朝马挥了一鞭,‘驾’的一声,马儿奔跑了起来。 夜幕如期降临,织房传来有节奏的织布声。这是奶奶带着国芝和国蕙又开始了夜间的劳作。 随着砂锅升腾的热气,整个厨房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母亲江氏用抹布裹着锅把,国藩忙拿出两只碗放在案板上,江氏将药徐徐倒进碗里,回手将药渣倒进一只铜盆里,她拎起水壶往盆里倒些热水,对儿子道:“端进房,先泡腿吧。” 国藩端起药盆走出厨房,江氏随后端着药碗,一起来到国藩屋。 国藩脱去鞋袜,将脚泡进盆里,母亲蹲下为国藩拉裤腿,国藩忙说:“娘,您别蹲着,我自己来。” 母亲坚持半蹲着为国藩洗腿:“唉,赶紧好吧,娘若能替你,娘早替了!” 国藩望着有孕的母亲和她那不再乌黑的头发,不由一阵心酸,江氏仰头看看国藩:“嗨,喝完药病就好了,不要总把病压在心上,谁没个病的灾的?有病,咱治就是了。” 母亲佯装轻松,安慰着儿子,国藩却带着哭腔:“我的病算什么,看把您给熬的,头发都白完了。” 母亲苦笑了下:“人老了都会有白发的。行了,你多泡泡。”她回身端起桌上的药,“嗯,可以喝了。” 国藩接过药一饮而尽,母亲接过碗叮嘱着:“水凉了就不要再泡,脚底下都是穴位,受凉了不好。” 国藩哽咽地朝母亲点点头。 “今晚早点睡,熬夜对病更没益处。行了,我去服侍奶奶睡觉。”母亲话毕出了屋,国藩见娘出了门,捂着嘴暗自流起泪来。 突然,小国荃推门进来,怀中依然夹个小褥子,国藩见状忙说:“怎么又是你。” 国荃见大哥红着眼,胆怯地:“这次,不是偷偷来的,娘允许的。” 国藩看着稚气的九弟,心中五味杂陈。他张开臂膀:“来!大哥抱抱。” 国荃将褥子往床上一丢,扑向哥哥怀里。国藩慈父般地紧紧搂着九弟,眼泪簌簌而下。他恨自己不能为家分忧,反倒被一家老小关爱着,那种愧痛,比身上的癣疾更加折磨。 国荃依偎在国藩怀里,见大哥在掉泪,他想安慰却不知说什么,他伸出小手为大哥拭着泪:“大哥,白天,我随爷爷到祠堂开会了。”“哦,是吗?” “是的,我代表全家参加的会议。” “九弟可以做全家代表了,你好了不起也!开会都说了什么?” “嗯,说是要写什么谱。” “家谱?” “对,大家说要重新写家谱,还要修缮祠堂。哥哥,家谱是什么?” “家谱就是,啊,你先躺床上,大哥把水倒掉,等下,我们躺在床上大哥和你讲家谱的事。” 国藩将国荃鞋子脱掉,国荃爬上了床,国藩擦干脚端着水盆出了门…… 新一天的太阳尚未爬上树梢,全家的早餐已经结束。 国蕙和母亲收拾完餐厅的碗筷朝厨房走着,国芝从客房端着放有两套礼服的托盘,恰好走来。国芝看着娘手上的饭碗:“娘,您厨房放着,等下我洗。” 母亲看眼国芝托的衣服,“赶紧得让大哥他们穿好,爹和爷爷屋里等着呢。” 母亲边进厨房,边自语着:“哈,这小东西,什么都少不了他。”国蕙接话道,“让九弟跟着去吧,见识下学堂的规矩也是好的。” 母亲顿了顿神:“爹原打算,待九弟五岁再让他正规读书。” 国蕙说:“九弟比人家六岁的孩子点子还多,早些开蒙早些中秀才。”母亲不觉一乐,“哈,但愿吧。” 国藩在房间为国荃穿礼服,国芝端着托盘一旁站着,国藩回头一笑:“哈,瞧你,丫鬟似的站着,放桌上吧。” “那你们快点,爹和爷爷都等着呢。”国芝放下托盘,“大哥的礼服在这里,不管了哈。”她说着跑出了屋。 国藩将弟弟礼服穿好,拿起托盘里衣服为自己穿上,国荃望着大哥惊讶道: “哇!大哥,你好像先生耶。” 国藩莞尔一笑:“记着大哥刚才嘱咐的话。” “放心吧,我不乱讲话,不和别的同学嬉闹,一切听大哥指挥,一切看大哥眼色行事,应该就这些了吧?” 国藩夸赞道:“能做到这些,你就了不起!” 母亲在院里催着:“国藩,好了吗?”国藩又为国荃整理下帽子,“来了来了!” 候在院里的家人们,看着有模有样的国荃走来,赞许地笑着。 国潢一旁叮嘱着:“九弟,点朱砂时一定要屏住气,脸千万不要乱动。如果朱砂点歪了,你的心智就没被完全打开!” 国荃眨巴下眼:“那会怎样?”“那,你以后就会变成傻子!” “啊?”国荃忙转向国藩,“我听大哥话,绝不乱动。” 曾麟书前面喊着走了走了,国藩拉着国荃随父亲和爷爷向大院外走去。 离白玉堂不到半里路,便是曾家的私塾‘利见斋’,学堂四周,被郁郁葱葱的花木层层环抱;青石筑造的两层小楼紧贴着一个耳院,环境古朴优雅,宛若仙境一般。 家长们领着新学童鱼贯进入,教室内供奉着孔子画像,像前摆着一条贡案。曾麟书、国藩及学童们个个礼服冠带,肃穆而儒雅。 在国藩的引领下,小国荃与学童们逐一进行:正衣冠、拜师礼、朱砂启智、开笔破蒙;而后,学童们坐在一排排独立的桌凳前,国藩开始领读弟子规: “弟子规 圣人训 首孝悌 次谨信 泛爱众 而亲仁 有余力 则学文 父母呼 应勿缓 父母命 行勿懒 父母教 须敬听 父母责 须顺承 冬则温 夏则凊 晨则省 昏则定 出必告 反必面 居有常 业无变 事虽小 勿擅为……” 一声声清脆的童声朗读,回荡在大清国的天空,正可谓: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道光十年,二十岁的曾国藩,离开家乡赴衡阳‘双桂书院’学习,师从汪觉庵先生。次年,返回本县‘涟滨书院’深造,山长刘象履先生,断言其日后必成大器。曾国藩自十五岁至二十三岁间,经历六次考场失败,终在道光十三年第七次科考,考中秀才。遂改号涤生。即:荡别昨天的一切,迎接新的人生。同年十二月,与欧阳秉钰完婚,这年,他可谓双喜临门。 午饭过后,国藩独自来到后院打扫猪圈。几头大小不一的家猪,被他的扫把驱赶在一边,他又是冲又是刷,尽管已是腊月的天,但仍累得满头大汗。恰时,妻子---秉钰,拎着半桶猪食朝后院走来。 秉钰今年整十八,白皙的脸庞,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眉毛下面、卧着一双单大眼;她天生丽质,从不施粉黛。秉钰五岁,便随父亲在家塾读书。她喜诗作、善绘画,对音律颇有独钟。秉钰人不但长得端庄,良好的家庭素养,使得她待人处事落落大方,但也不乏有点小调皮,尤其在国藩面前。 秉钰过门头几天,母亲江氏,生怕不善言谈的儿子冷落了儿媳。特意将国藩叫到客房,好一番教导。哪承想,国藩扭头一笑:“放心吧娘,正因为儿子话太少,上天才给我配了个健谈的妻子。这些天,我书都没工夫看,尽和秉钰天南地北的扯闲篇了,儿子想不说话都难。” 母亲闻听小夫妻如此恩爱,便也安了心。 秉钰走近国藩便说:“哈,满院子地找,原来你在这里。”国藩冲秉钰憨笑了下,“吃完饭大家都在忙,随便找点事做。” 国藩将猪粪扫成一堆,秉钰忙拎起一旁的箩筐,国藩忙说:“放着放着,我来就好。”国藩拿起铁锹,吃力地往箩筐里装粪,无意间发现秉钰抿着嘴在笑,“哈,为何冲我发笑?” “你做活儿的样子好有意思。” 国藩自嘲地:“我不像会干活的人是吗?” 秉钰莞尔一笑:“不是。” 国藩将铁锹往地上一扎,抹了把汗:“那你为何发笑。” 秉钰羞答答地:“你干活不像劳作,更像是画师笔下的一幅画卷。” 国藩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师妹呀!” 秉钰脸一拉:“又来了!总是师妹师妹地叫着,若被旁人听到,还以为我是哪位老师的女儿、到你家串门子来了。” “哈,不好意思,总是改不了口。”国藩歉意道。 秉钰笑着朝丈夫白了一眼,拎起箩筐绳子:“记得,叫我秉钰就好。走吧,我们将粪肥抬到菜园子去。” 国藩站着未动,一直凝重地盯着妻子,秉钰羞涩道:“愣着干吗?走啊。” 国藩叹了口气:“难为你了秉钰。” 秉钰袖子一扬:“嗨,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国藩心有亏欠道:“唉,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秉钰侧脸一笑:“那你还将我送回娘家。”“哈,我怕内兄揍我。” “他敢!”秉钰答得如此爽快,国藩像吃了蜜似的:“你回房吧,我不会让你做这些活的。” 秉钰弯下身拎着筐的一角:“走吧,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 国藩坚持说道:“你还是回房去吧,你干不了的。”秉钰脑袋一歪,“你抬不抬,不抬我自己拉着走。” 秉钰说着拉着箩筐就走,国藩忙赶上,二人一人抬着一边,秉钰脸露灿烂:“看,我们像不像天仙配,夫妻双双把家还?”夫妇俩说笑着朝菜园走去。 曾麟书六年前的一句戏言没有落空,他们果然又诞下一个儿子,取名国葆,字贞干;他也是国藩最后一个弟弟,哥哥姐姐们唤他季弟,现已五岁了。 说起国藩五兄弟,按说,一个家庭长大,但他们各自秉性却大相径庭。国藩生性内敛、少言寡语,正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纯粹书生;国潢则更像母亲,凡家务之事,他都极有兴趣,久而久之,打理家事的能力,也尽为凸显。国荃自小就刚毅、执拗,是个不达目的死挺到底的主;国华虽在二叔身边长大,但他极为聪明,学业一点即通,心志较为随性。国葆是兄弟中最小,刚刚五岁便显化出忠诚、敦厚的天性。 时下,已出落成小小少年的国潢和国荃,一个十四岁,一个也十岁了。二人正对坐在房间做作业。国荃向国潢不知提了个什么问题,他见国潢托着下巴凝思不语,于是催促道:“哥,问你话呢?” 国潢开口便没好气:“你就会问些离奇古怪的事,大哥即使有了孩子,也要考举人,不考举人怎么考进士?” 国荃又问:“我们今后会不会也是这样?”国潢脱口道,“那当然。”国荃沮丧地叹了声气。 “是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国潢问。 “才不是。” “那你叹的什么气?” 国荃忧心地说:“大哥又要到岳麓书院读书,如果,我们五兄弟都要考学,家里定会养不起的。” 国潢说:“所以,我们更要发奋,早点考取功名。” 国荃椅背一靠:“人家种地、做买卖都可以养家,为何非要读书考功名嘛!” 国潢眼睛一瞪:“你这话,若被爷爷和爹听到,非气死不可。” 国荃不被理解地:“我是为家里着想。” “你想多了!北宋大学士汪洙怎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爷爷和爹,正是要我们读书改变命运!” 国荃不屑地:“我对文人大学士毫无兴趣,我做梦都想做岳飞。驰骋疆场,奋勇杀敌,那才叫一个威武!” 国荃说着起身,洋洋得意地背着手,仿佛自己就是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国潢盯着国荃得意的样子喊道:“行了岳英雄,赶紧将你的古诗誊完再豪迈吧。” 国荃慌忙坐下:“对哦,我的诗还没写完。” 国潢训斥道:“做岳飞,也要读书,不读书、能作出如此大气的诗句?大英雄可不是做梦梦出来的。” 国荃不等国潢话说完,便不耐烦打断:“行了!这不在写嘛!真是啰嗦,比奶奶还啰嗦!啰嗦得我都不知写什么好了。” 国潢桌子一拍:“你屁股就是坐不住!” 国荃不服气道:“屁股不是在凳子上坐着嘛?你少啰嗦两句我早写完了。” “警告你啊,再敢与我强词夺理,看我修理你。” 国荃腾地站起身:“喝!敢修理我?来来,你修理修理我试试!” “修理你又怎样?” “你敢修理我,我就,”国荃话说一半,国潢上前按住国荃的头,将其手扭在背后,膝盖顶着国荃的腰,“你就什么,还想修理我不成?” 国荃被国潢死死抵着,他挣扎着:“我没说修理你,我说,我修理国葆。” 国荃话没落音,五岁的小国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跨在门槛。小大人似的,对俩哥哥道: “哥哥!哦?又在打架是不是?” 国潢忙松开国荃,二人端坐在凳上佯装无事,国葆背着小手: “爹让我请你们过去吃水果,赶紧过去!如果,再被我看到你们打架,看我让爹修理你们。哼,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哦!” 小国葆哼地一声转身离去。 国潢和国荃先是互怼了眼,又望着走去的国葆扑哧一笑,国潢说:“这个小人精!倒学起爹的样儿来。哼,我从小就被你欺负,现在轮到他来欺负我们俩,我做哥哥怎么就那么倒霉?!” 国荃反驳道:“我才没欺负过你,刚才,是你在欺负我。” “谁让你跟我犟嘴?” “四哥,我说话就是犟嘴吗?只能你说我?” “好了,不和你扯这些!你给我记好了,如果季弟告了我们的状,爹若是问起,就说我帮你抓痒痒呢,打死也不能承认。” “太小看我了!我岳大将军岂能是贪生怕死之人!走!吃水果去。”国荃话毕,拉开房门扬长而去。 母亲江氏,抱着个布包来到国藩门前,她抬手敲了敲门,秉钰将门打开,见是婆母,忙说:“娘,我们正在为国藩打理行装呢。” 母亲进屋,边打开包边对国藩道:“娘连夜给你赶制件长衫,快试试合身不。”国藩接过一看,是件月白色缎子长衫,“这么好的绸缎给我穿?” 母亲说:“表嫂坐月子时别人家送的。他们舍不得用,说你是读书人,在外面少不了抛头露面,便让奶奶带回来给你做身衣服。” 国藩将长衫在身上比试了下,又重新叠起:“留给爹穿吧,我去读书又不是混世面,要带的衣服秉钰都为我准备好了。” 母亲坚持道:“带上吧,城里不比在家,在家怎么都能凑合。”国藩执意道,“娘,我还是个学生,真的用不着这样。” 母亲不耐烦道:“娘熬了一宿才赶制出来,多件衣服又压不着你。”国藩推着娘的手,“娘,我真的穿不了这么好的衣服,还是留给爹做应酬吧。” 母亲态度坚决地:“你这孩子!让你带,你就带上。” 秉钰见婆婆不开心,忙接过衣服:“娘,我为他收着就是,国藩是心疼娘为他操劳。” 母亲叹了口气:“你们先慢慢收拾着,我再去准备些他路上吃的。” 国藩夫妇尾随母亲走至门口,秉钰对婆母道:“娘,您慢着点。”秉钰看着婆母走去,半天才转过脸来,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床前,一屁股坐下,用床幔挡着脸,捂着嘴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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