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荃高烧,烧得双眼紧闭不停地摆头,母亲江氏坐在床边焦急地按着国荃的双手:“儿子,身上痒千万不要用手抓!忍忍吧,啊?” 曾麟书焦虑地看着国荃,江氏回头对丈夫道:“快去请郎中吧,孩子一定是得了痘疹。” 国芝和国葆推门进来,脚没站稳便被母亲赶了出去:“你们都快出去!会传染的!”二人刚出屋,恰国藩从闫先生家回来,“九弟怎么样了?” 江氏揪心地:“痘疹。” 国藩和曾麟书对视下眼神,江氏对丈夫道:“别站着看了,你看能看好吗?快去找郎中啊!”“外面风大,我去!”国藩说着掉头出了屋。 国芝从国荃屋出来,来到国藩屋。“九弟好些了吗?”秉钰问。国芝走近床前,看着睡着的桢第,“娘说,九弟像是出痘疹。” “啊?不会吧?是不是伤风了呢?” 国芝看着桢第笑道:“这小懒猪,还在睡啊?”秉钰‘嗨’了声,“昨天玩疯了,这是累得很了,不然,才不会这么老实。” 桢第闭着眼喊着:“娘,我要尿尿。”国芝忙抱起把尿,秉钰一旁拿便盆接着,国芝对桢第道,“小胖猪该起床了,吃饭饭了!” 桢第眯着眼懒洋洋地:“嗯,还要睡觉。” 国芝将孩子放回被窝,手摸了摸孩子额头:“嗯?这孩子怎么老想睡,你看他是不是发烧了?”秉钰忙摸孩子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嗯?是有点热。”秉钰揭开孩子衣服一看,满身通红,二人顿时大惊失色。 “桢第,桢第,别睡了,你可别吓姑姑啊!”国芝唤着。 秉钰摇晃着儿子:“桢第,桢第,大老爷来了,快起来骑大马了!” 小桢第睁了睁抬不动的眼皮,又昏睡过去。“我去叫娘过来!”国芝话没落音,人已出了屋。 秉钰用被子裹着桢第,紧紧地搂着。片刻,江氏便和国芝进来。“娘,桢第从昨晚睡下,到现在一直在睡,怎么叫就是瞌睡。刚才,看到他浑身通红,一片一片的红,是不是要出痘啊?”秉钰焦急地说。 江氏扑向桢第,紧紧地抱在怀里:“奶奶的乖宝宝,你再不要吓奶奶了。” 天空飘起了小雪,带着呼哨的西北风、卷着地上的雪花,在院里不停地打转。国荃的房门和国藩的房门、挂上了写有痘疹的红布条。红布条被风舞得呼呼作响,像瘟神向人间招展的小旗;一场谈花色变的‘天花’袭击了国藩的家乡,整个村镇少有幸免。 江氏和国芝站在炉边,同时煎熬着两副汤药,江氏将熬好的一锅倒入碗中,对身边的国葆嘱咐道:“这是你九哥的,别送错了。” 国葆将包药的纸盖在碗上,捧着走出厨房。 江氏将另锅药倒进碗里。“这么苦的药,侄儿那么小,他能喝得下吗?”国芝问。江氏端起药碗出屋,“没办法,只能硬灌了。” ‘天花’在古人眼中是个可怕的字眼,其传染性极强,死亡率不亚于一场战争。一旦在某地区流传起来,整个村庄处处是新坟。 曾麟书和爷爷、奶奶坐在客房,正在为两个孩子的痘疹忧愁,江氏进来,面色凝重道:“郎中说,国荃的痘疹还没灌浆,还要继续等待。” 奶奶一旁落泪道:“重孙子才一岁多点,也受这么大罪。” 国藩从外面急匆匆进来:“爹!娘,桢第吃了药,连着拉了两次,而且拉的全是药。郎中说,要烧三天才是最佳,可桢第现在不烧了。痘憋着出不来会把毒憋在内脏的!我们还是请名医吧?” 曾麟书朝自己头‘唉’地捶了一下:“我们县,最有名的就是刘东屏了!我先是找的他,他被人请去看诊,我才找的这家。” “我再去请!”国藩话落人出。 此刻,刘东屏的诊室已经围满了人,均是来请出诊的。 国藩看到早已等候的病人家属,万分焦急。他见刘东屏要随人出诊,上前拦住:“刘先生,请慢一步。” 病人家属催促着刘东屏:“先生,请快去吧!家里孩子眼看就不行了!” 心急如焚的国藩忙对大家作揖道:“借一步借一步,先生,我家孩子一岁两个月,昨天刚刚发病,也请了郎中。开始有烧,身上仅出几个痘,现在,药到肚里便拉了出来,烧也没有了,只是哭闹不止,求先生给开个方吧!” 刘先生听后摇了摇头:“发热一天便止,非吉兆也。” 病属又焦急催促道:“先生,我都快等两个时辰了。” 国藩拉着刘东屏:“先生,等您忙完这几家,一定到我家看看,我在这里等您,您何时回来我等到何时。” 国藩眼看着医生被人请走,他无助地站在屋里掉起泪来。 二叔二婶和国华,围着奶奶安慰着,二婶说:“娘,国藩去请医生了,您老就坐着等消息,不要心急。” 奶奶急得实在熬不住:“我要看看孙孙,你们都阻着我!” 国华一旁安慰着:“奶奶,九弟和桢第身边都有人,您老就是去了也派不上用场。” 国藩屋里秉钰、国芝、曾麟书夫妇、爷爷、国葆、国潢,嘴上都系着块白布,众人看着昏迷不醒的桢第万分焦急。江氏双手合十,喃喃祈祷着:“我的乖宝宝,爹去给你请最好的郎中了,挺住啊宝宝!千万千万挺住……” 天已近暮色,敞开的大门前,国藩搀着刘东屏下车,直奔国藩屋而来。 众人见二人进屋,国潢忙将一块白布递给国藩,国藩推开国潢的手:“不用!”刘东屏来到桢第床前为其把脉,人们全将目光聚集在刘东屏的脸上。良久,刘东屏松开桢第的小手,摇了摇头。 国藩急迫地说:“先生?”刘东屏边摇头边说:“唉!孩子已经……” “先生,请您给孩子开个方吧。”国藩哀求着。 刘先生又一次摇头,国藩回身拿起桌上的纸笔递上:“先生,求您!” 刘先生无法拒绝人性的哀求,无奈在纸上写下‘人参’二字。国藩拿起一看,‘啊’的一声。 他明白,儿子的人生就要从此结束,他想让儿子再喝一口人间的参汤:“人参?我家有,我家有。” 曾麟书哀痛地对刘东屏道:“谢先生了。” 国潢满面泪水,将刘东屏送出屋去。 国藩单腿跪在桢第面前,摸摸孩子的鼻子,似乎还有一丝游气:“秉钰,快去给儿子煮参汤喝。” 秉钰捂着嘴跑出屋去。 昏睡中的国荃喃喃喊着:“娘,我冷,人呢?都哪去了……” 国荃见无人理会,又沉睡过去。 秉钰端着参汤进屋,国藩忙抱起桢第对儿子说着:“儿子,张开嘴巴,爹抱着你喝,啊?喝完了,爹还让你骑大马。”国藩说着眼泪掉在儿子脸上,桢第突然睁开眼睛,朝国藩依恋地望了眼又闭上。脑袋偏倒在国藩的怀里。秉钰手上的碗‘啪’地掉在地上,哭喊着扑向孩子,“我的儿……” 全屋人一片悲痛,国藩抱着永远不再醒来的桢第,边哭边摇晃:“儿子!儿子!我是大老爷,你不是喜欢和大老爷玩吗?我是大老爷呀!你不是还要骑大老爷的马嘛!我的好儿子……” 二叔二婶、国华,闻到哭声心里一震。“再不要拦着我了!”奶奶说着,奋力站起。二叔二婶忙一边一个搀着,国华撒腿就朝国藩屋跑。 国荃听到院里飘来的哭声,他裹起被子、颤巍巍地向国藩屋走来,他来到门口猛喘几口气,用头顶开了屋门,奋不顾身地扑向桢第:“桢第!叔叔的好侄子……天哪!怎么不是我!” 荒凉的野外,一座小小的坟头,没有墓碑。 国藩将一匹竹马在坟前燃烧着:“好儿子,这是大老爷亲手为你做的,以后,让竹马陪你玩。想爹想娘的时候,就给我们托梦吧。” 国芝和四兄弟,看着此情此景痛不欲生。 国潢和国华搀着瘫倒的秉钰,“嫂子,节哀吧,我们全家对孩子这么好,倘若侄儿在天有灵,他还会到我们家投胎的。桢第那么懂事,他若看到这么冷的天你哭成这样,侄子也会心疼的。”国华哭着劝着。 为白玉堂带来无穷欢乐的小桢第走了,年仅十四个月。 他临走的前一刻,使出吃奶的力气,回眸了父亲最后一眼,他是那么恋恋不舍。他那声稚气的‘大老爷’,将化作一句神曲,拨动着初为人父的、国藩的心弦。‘这个大老爷好好玩耶!’是那小生命留于人间的绝唱。 道光十九年春节即将来临,整个村镇毫无年的气息。 天刚蒙蒙亮,瘦小的壮芽背着五岁的小妹,身边跟着七岁的大妹,一路小跑来到白玉堂门前。壮芽放下仍是睡眼惺忪的小妹,说了声‘等着’,迅速登上台阶,叩响了白玉堂的大门。 正在院里扫地的国葆,走来将大门打开,没等说话,壮芽忙将两个妹妹推进门里,急迫地说道:“国葆哥哥,快救救我妹妹!”壮芽话没说完,三兄妹便哭了起来。 国葆惊讶地看着三人:“壮芽,发生了什么?” 壮芽哭着说着:“我娘要卖我妹妹,我把妹妹抢出来的!”国葆‘啊’了一声,忙拉起两个妹妹往院里走去。 原来,壮芽十八岁的大姐、十六岁的二姐,同时被这场痘疹夺去了性命。 壮芽的父亲---赵树明,与同村姑娘秀娟成亲。他们先后生下大女儿跟娣,二女儿招娣,壮芽下面又连生两个女儿,春姑和芽妹。 春姑一岁那年,赵树明,种上家里的三十亩秋稻,便应征到兵营做了火头军。赵树明走时,秀娟已经怀上芽妹,芽妹出生百日他还赶回家看望,并带回十两银子。在家待了七天,临走,还安慰秀娟说,下次回家会多带些银子,把家里的几间北屋翻修翻修。 赵树明返回兵营,起先还不断给家里打信。他不会写字,是找别人代写的。三年了,家里再没有收到他任何书信,几次给他寄信,均以‘查无此人’被退了回来。 明明不久前还往家里写信,怎么突然就查无此人了呢?秀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不知听谁说,他在兵营被人打了,自己跑到广西帮人烧炭去了。秀娟将诸多不测都想了个遍,她没敢将此事告诉公爹和婆婆,家里孩子更不知情。 秀娟日日想夜夜盼,大女儿定亲都没等到他,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如今四年了,赵树明谜一样地藏在秀娟的心底。 在秀娟眼里,赵树明是个孝子,是知冷知热的丈夫。家中有多病的老爹和年迈的母亲,更有爱妻和五个未成年的孩子,他难道就不想吗? 秀娟守着两个女儿的尸体,心念着丈夫、哭天抢地,没人助她,等来的却是大女儿的未婚婆家。 赵家与李家,年头上定的亲,年尾赵家闺女没了,当初的三十两彩礼,总要还吧?那未婚的婆家,恰在这个时候上门追要彩礼。 再哭不出泪水的秀娟,看着尚未下葬的女儿,承诺不日定会还上。那未婚婆家也跟着抹了两把泪,徒劳而返。 刚打发走讨要彩礼的,生病在床的公爹,挨不住悲伤,不忍再拖累儿媳,半夜跑到池塘投河自尽了。 一家停了三门丧,秀娟早已没了眼泪。她安抚着婆婆,嘱咐壮芽照顾好妹妹,在乡邻的帮助下,送走了两个女儿和公爹。 深夜,秀娟孤守着油灯,一直愣神到天明。这个家就要散了……她千思百转想到小姑子,尽管小姑子家境贫寒,婆婆可以托付给她;壮芽马上十一了,可以去当兵。两个小女儿,只能卖个好人家去当童养媳。一是,保全孩子有个活路,再者,欠人的彩礼也算有了着落。她这么想着,死前,先把孩子和老人打发住,不然,死得也不甘心。 就在前一天晚上,中间人和秀娟密谈妹妹送人之事,被壮芽听得一清二楚。天亮妹妹就要被人带走,这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国荃和国葆得知一切,满腔悲痛,兄弟俩,带着壮芽兄妹来求父亲。 曾麟书夫妇端坐在客房的太师椅上,看着三个可怜的孩子百感交集。曾麟书紧锁眉头,脑海像星星过月似的;自己刚失爱孙,接着国芝要出嫁,国藩要返京,他不敢再往下想。张口说道:“国葆,将你大哥大嫂唤来。”国葆应声出了客厅。 “国荃,你先带壮芽和妹妹,到你房间休息。”国荃应了声,带着壮芽兄妹也出了屋。 片刻,国藩和秉钰进来,没等二人张口,曾麟书说:“你二人坐下。”随将壮芽家的家况,一五一十告诉了二人。 二人互视一眼,失子之痛,再次被勾起。 国藩哀伤道:“儿子也是做过一回父亲的人,若不是生活所迫,谁舍得将自己孩子卖人做童养媳?壮芽这么小去当兵,谁肯收他?倘若流落在街头,这孩子岂不毁了?” 江氏道:“爹唤你过来,就是看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要不,不如”国藩话说一半,家里的状况他比谁都清楚,他‘唉’的一声继续道,“干脆,将他们留在我们家吧。况且,壮芽做了爹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下哪有师父眼看自己学生家破人亡之理?” 江氏想了想说:“可,他家里还有娘和奶奶。” 秉钰拭了把泪道:“娘,恕儿媳多句嘴,既然,这件事让我们家遇到,不如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把壮芽娘和奶奶也接过来吧。大家勒勒腰带,好歹让他们有个温饱。” 国藩接着道:“爹,尽管我们家境不如往昔,但比起壮芽家来,还是可以过活。” 秉钰大动感情,呜咽道:“娘,我也是做过母亲的人,更知与孩子生离死别,是怎样的一个痛。” 曾麟书咬了咬牙,心一横:“国藩,你随我去见爷爷。”国藩随着父亲出了客房。 江氏走近拍了拍秉钰:“好孩子,别掉泪了,会哭瞎眼的。”说着自己也抹起泪来。 秉钰泪眼看着婆母:“娘,您也别伤心了,好多天,您没吃一口饱饭了。您孙子若是知道,他不疼您吗?”秉钰话没说完却哭出声来。 江氏紧紧搂着秉钰,“不哭孩子,都不哭了,我孙子天上看到会难过的。” 爷爷曾星冈也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儿孙们劝慰下才喝了几口热汤。老人家见儿孙进来,忙靠在床头,眼窝明显塌陷很深,但他依然昂着那倔强的头。 爷爷闻听二人禀报,冷峻着脸道:“安排国潢,腾出两间房,将壮芽娘和奶奶一同接来。至于,欠人家的彩礼,待将她们接来过后,你再详细问问。实在不行,等我们卖了地,先帮他们把钱还上。既然,接人家过来,就让他们无忧无虑地跟我们一起过吧。” “爹,再有就是,壮芽父亲在兵营干得好好的,突然四年没了音讯。” 爷爷想了想:“这不好说,挡不住,唉,但愿有一天他能回来,一家人还能团圆。他不回来就这么住着。不然,一家老幼没个主事的男人怎么过活?只要活着,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去,让几个孩子过来,我见见。” 国藩应声出了门。 片刻,国藩带着三兄妹进来,壮芽拉着两个妹妹扑通跪在爷爷床前,齐声喊道:“爷爷!”爷爷听到清脆的叫声,精神突然一抖,连忙坐在床边: “哎哟我的小乖乖!快快起来。” 三人起身,两个妹妹和壮芽对视一眼,大妹忙说:“爷爷,我叫春姑,今年七岁了。” “嗯,好好。” 芽妹生疏地对爷爷一笑:“爷爷,我叫芽妹,今年五岁。我家里,也有个爷爷,他他”小芽妹说着,两行眼泪顺着那稚嫩的小脸往下流着。 爷爷立马趿拉上鞋,上前抱起芽妹,背着脸拍着:“好孩子不哭,我这个爷爷也会疼你的!啊?和你爷爷一样。” 芽妹抹着泪笑着,稚气地点点头:“嗯。” 秀娟一大早起来,发现儿子、女儿都不见了,她东找西寻,找到村口也没见个人影。婆媳俩四处抓狂,“完了,彻底完了!这是老天要和我们家作对呀!”婆婆哭喊着。 婆媳二人正在焦急无策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他家篱笆院门口。 秀娟远远看到,立刻起身跑来,国潢上前搭话:“赵婶,我是壮芽的师哥,曾国潢。” 秀娟吃惊地:“啊?你是曾家公子?” 国潢淡然一笑:“让赵婶受惊了。壮芽和两个妹妹,现都在我家。” 壮芽奶奶闻听,扒着门框朝此走来:“我孙子怎么会在你们府上?” 国潢道:“赵奶奶,家里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父亲想让你们到我家住些时日,换换心情。特意让我来接你们的。”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老天像变戏法似的,令秀娟和婆母惊惶失措:“这这,这怎么是好?” 国潢安慰道:“赵婶,人总要往前看,换个环境也换换心情。过不了几年,壮芽和妹妹也就长大成人了,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秀娟和婆婆感动激动、千恩万谢,随国潢来到了白玉堂。 秀娟进门,见到两个女儿被秉钰、国芝,打扮得干干净净,上前紧紧地搂着,流下愧疚的泪水。 经受同样灾难的两家人,今天,终于有了笑脸。 餐厅摆放了两张餐桌,长辈一桌,晚辈一桌,大家围着满桌的菜,相互礼让着。 江氏边为赵奶奶和秀娟夹菜,边说:“赵大娘,赵家妹子,今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家里有好吃好、有坏吃坏,千万不要客气。” 赵奶奶感激得老泪纵横:“夫人,我们做下人的,想都不敢想,能和您一个桌上吃饭。给你们添这么大麻烦,我真是,三辈子也报不完你们的恩哪!” 爷爷道:“老嫂子,世人只有好坏之分,哪来的上下之分?咱搭伙过日子,以后就是一家人。我呢,喜欢热闹。”又转头对着奶奶,“你们老姊妹,以后,也多个说话做伴的。我儿媳和孙媳都是贤惠之人,她们会像敬我一样敬着您的。” 奶奶也展开了笑容:“是啊大妹子,这是我们的缘分!不然,天底下那么多人,怎么就我们合在一起了呢?” 江氏不停地为秀娟夹菜:“多吃点菜,今后,咱姊妹也不用见外,我比你大几岁,就叫我嫂子吧。以后,这家的里里外外,我们俩做主。” 江氏的一席话,将秀娟已死的心暖了过来,她捂着嘴哽咽道: “夫人,我叫秀娟,妹子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老爷全家的恩德,我会铭记在心。” 小字辈那桌,国芝帮春姑和芽妹夹着菜:“回头,姐姐教你们绣花做针线,等你们学会了,就可以给自己做衣服。想穿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好不好?” 春姑高兴道:“我会打扣子,就是还不会绣花。” 秉钰接道:“那让姐姐教你,国芝姐姐绣的花,蜜蜂看到,都会飞过来。” 芽妹惊呼道:“哇,那么好啊?我也要学。” 国藩对芽妹道:“芽妹,等你和姐姐学会了绣花,你们每人可得帮我绣一个荷包。” 春姑道:“嗯,我一定为大哥绣一个很大很大的荷包,让你装很多的钱!花不完的钱!” “那我可就等着喽!”国藩逗着两个妹妹。 非同寻常的一天,伴着不同寻常的两家人过去了,他们彼此经历了那场劫难,但彼此也在温暖着彼此。 晚上,秉钰整理床铺,看着没了儿子的空床,不由黯然神伤。 国藩坐在灯下读书,眼睛却是闭着的。他回想着儿子叫他大老爷的样子,心像被刀戳了一下,不由得抓住胸口。 秉钰泪眼婆娑地站在国藩背后,轻轻搂住国藩的脖子:“还不打算睡吗?” 国藩垂着眼帘喃喃道:“秉钰,如果,桢第与我们缘分未了,我想,他一定还会来找我们投胎的。儿子病时那么痛苦,他定是不想让我们看他受罪才走的。儿子一定还会回来的,你说是吗?” 秉钰一把将窗子推开,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没感到丝毫的冷,只是凝望着夜空、忽暗忽明的几颗星星,她盯着最亮的那颗,仿佛儿子桢第在向她眨眼睛。她伸手想去接住它;夜里还那么亮,那里是什么地方,佛经上说的琉璃世界吗?秉钰的心随之宇宙而放大。从这日起,秉钰开始对佛有了信仰。 曾麟书夫妇靠着床头,心中挂满了心事,曾麟书对夫人道:“就要过年了,明天,你带着国芝,给壮芽一家每人做身新棉衣吧。” “我也在想此事。” “那睡吧,明天一早,我再去别家问问卖田的事。” 夫人说:“闫家不也没反口吗?只说是缓缓。” “再多问几家吧,一下多出五口人,处处等钱用,我们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夫人一声长叹,曾麟书道,“别叹气了,否极泰来,好日子总是不远了。” 二天一早,曾麟书正和爷爷说卖田的事,国芝带着族人---德贵,来到客房。爷爷和曾麟书忙起身,爷爷看着德贵:“哈,你老哥怎么这么空闲?” “我是闲来无事,过来坐坐。” 曾麟书忙为德贵请坐斟茶:“德贵老爹,您喝茶。” 德贵尬笑一下:“好好。”他顿了顿,“嗯,麻烦大侄子,我有句话想跟你爹……” “哦,那您二老聊着,正好,我有点事要出去。”曾麟书说着朝德贵望了眼,便出了房。 德贵端起茶轻轻吹着浮沫,眼神不住往爷爷脸上扫着,爷爷也扫了眼德贵:“族里有什么事发生?” “哈,没,没有。” “那就好。” 二人沉默片刻,德贵终于忍不住开口:“星冈啊,咱族上几百口人,你一直被族人敬仰着,家里孙少爷又为咱曾家添了光。” 爷爷听着德贵话里有话:“哦,您说您说,有什么就直说。” 德贵难为情地:“我呢,也是刚刚听说。听说,你家里,收留了前村姓赵的人家,可有此事?” “哟,这么快大家都知道了。”爷爷不动声色道。 德贵道:“星冈啊,我比你长几岁,咱可是一笔写不出俩曾字的一家人。” 爷爷心里一笑:“那是自然。” 德贵继续道:“星冈,咱曾家人多嘴杂,像收留赵家这事,挡不住谁有个想法。你在族里又是这个。”他竖着大拇指,“大家不好明说,所以,就找到我,让我来和你商量商量。” 爷爷端着的茶杯往桌上一放:“哈,德贵老哥,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听说,那赵家刚刚死了两个闺女,公公也投河自尽了?” 爷爷惋惜道:“是啊,眼看俩闺女要出嫁了,让这场痘疹,给带走了。” 德贵沉思片刻:“星冈,你乐善好施大家是公认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外姓人。家里接二连三的死人,这运上,可正走背字呢?你让她住在曾家门里,背运是否也带了过来?” 爷爷不觉一个冷笑:“你迷信这个?” “不是我迷信,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人哪,都想往高处攀,谁想往坑里跳?多少年了,咱曾家运气一直挺好,咱可不能让一个外姓人,坏了整个家族的运气。大家都连着血脉的。” 爷爷脸色一沉:“我倒想知道,这都谁在无事生非?不是他赵家遇上难处,还住不到我家。她女儿和公公相继过世,家里男人又断了音信,上有年迈的婆婆,下有几岁的娃娃。她儿子壮芽,是竹亭磕了头的学生,难道,让我这做师爷的,眼睁睁看着,一个饱受灾难的学生母亲,为难死吗?” 德贵忙朝爷爷摆摆手:“星冈,大家不是这个意思!她家有难,帮她点钱粮,都是应该的。可,不能往家安置啊!那女人身背重孝,又不是曾家人。女人死了公婆,娘家都不留,这老规矩你不是不知道。” 爷爷冷着脸道:“规矩都是人定的。既然,女人死了公婆、娘家都不留,那就当她是我儿媳好了。” “你!你这不是在霉气自己嘛!” “你老哥也别和我抬这个杠,谁让你来,也请你回去告诉他。虽然大家都姓曾,但这是我曾星冈的家事,和族人没有半点关系。这个赵家的儿媳,连孩子带婆婆我留定了!” 德贵见爷爷上了脾气,忙站起身婉转道:“星冈,我知你秉性刚烈,可咱做事,总要讲个名正言顺。咱曾家几百口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不能因为一个外姓人,让族人眼里掺沙。” 爷爷桌子一拍:“掺你个头!我曾星冈做事堂堂正正,我收留落难的外姓人,钱没让你们出一文,粮没让你们出一斗,我碍着谁了?我给谁眼里掺沙了!” 德贵忙将爷爷按回座位:“到现在,你都没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大家没有怜悯之心,更不是钱和粮的问题。是那女人的运背!一个老鼠能坏一锅汤,难道你要将那赵家的霉运,祸害到整个家族吗?” 爷爷忽地又站起:“这是哪个混蛋说的话?!” 德贵又将爷爷按回座位:“星冈,这些话,不无道理。” 爷爷脖子一梗:“那好,既然,你认为他们说得在理,就请你帮我带个话。你告诉他们,谁要看我曾星冈、这事做得不顺眼,谁再说人家运背祸害人,我现在就带着这个祸害到他们家,我让这女人住他们家!我看谁敢不留?我拿祖宗家法将其逐出曾门!” “瞧瞧你这脾气!咱族人就是担心你动怒,所以,才让我和你说和说和,大家都不是恶意。” 爷爷将德贵的茶杯往回一收:“行了,我的茶你也别喝了,免得给你染上背运。你走吧,不留!来人,送客!” 爷爷话毕,背着手大步跨出了门。 年逾七十的德贵,族人中也算得德高望重。他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想,大冷的天,自己这么大岁数,好心来当说客。结果,让曾星岗给弄个下不来台,面子碎了一地,他越想越窝火。我何苦来呢?他想着走着气着,满脸无趣地回到了家。 再看家里,已经成了临时会场。大家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的说,星冈叔留了个祸害’,有的说‘那赵家媳妇也怪可怜’,有的说‘曾家运气正旺呢,姓赵的掺和到曾家,还不得倒了曾家好运?’云云等等。 德贵进了屋,人们急不可待地齐声问道:“德贵老爹,星冈叔怎么说?” 德贵耷拉着脑袋,走向自己的正座;他端起茶杯,默不作声,低着头品起茶来。 有人又问:“德贵老爹,问你呢。” 德贵张了张将要喷火的嘴:“等等,等都到齐了我告诉你们。” 二喜媳妇陈氏,回头浏览着众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说呗,没来的相互转告下不就行了。” 德贵泥胎似的不动声色:“再等等。” 曾族媳妇们,张氏、李氏、王氏、闫氏、杨氏、各种氏,头抵在了一起:“你们说,星冈叔会将赵家人送回去吗?” 陈氏说:“我想,星冈叔是明白人,总不至于,拿我们曾家几百口人不当回事。况且,为了个外姓人。” “我看不见得,他一贯的路见不平爱出手。你没听老人们说,星冈叔年轻时,就那样。” 陈氏反驳道:“这和路见不平可不是一回事。那女人妨子又妨公公,嫁个男人吧,还到处找不到人,死了都说不定。” 三十多岁的汉子曾茂林,接腔道:“我忌讳的是,她身戴重孝住在咱曾家,我们家孩子都还小,她那一身的晦气,谁知道会往谁身上撒呢。” 陈氏接得快:“大家都姓曾,她祸害,还不是祸害全曾家?倘若,星冈叔一定要收留,我第一个上门抗议!我们家儿子身子本来就弱,我可不能任那扫把精四处祸害。” 随后,屋里又挤进几个人,曾根旺着急地催着:“德贵叔,人到得差不多了,我这还等着有事呢。” 陈氏应和道:“是啊,不就一句话嘛!别等了。” 闷着葫芦不开瓢的德贵,捋了捋胡须:“那这样,有没到的,麻烦你们回去转告转告。” “您说吧,星冈叔到底什么意思?是送人还是留人,我就想知道一个字,走,留!”曾茂林道。 德贵不紧不慢地又呷了口茶:“既然,大家推举我做进言人,我也只好卖着老面子去说和。我们见了面,你星冈叔很是热情,还给我倒了杯好茶。” “哎哟!您直说星冈叔怎么回的话!还啰唆什么倒不倒茶?他究竟怎么回的话?”陈氏着急的。 德贵又端起杯子:“饭不得一口一口地吃,话不得一句一句地说?我这还没开始说呢,瞧你急得?再急我,我就不说了。” 陈氏无奈地摇头:“行行,不急,你说吧。” 德贵抿了口茶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我这进了门,正好你竹亭兄弟也在,我怕这话当他面不好说。便说,请他回避一下,我和星冈有话说。” “那后来呢?”有人问。 “后来,竹亭就出去了。”“再后来呢?” 德贵端坐下身子:“嗯,问得好!关键在于竹亭走后。” 大家张着嘴等听结果,德贵竟然望着屋顶,翻着眼珠像在想事。 陈氏催着问:“关键呢?” “哎哟,您倒是说呀!关键是什么?”曾茂林也催着。 德贵眨巴眨巴眼:“别急嘛,容我想想。” “就一句话,您还给忘了?”众人简直不可忍耐。 李氏道:“德贵叔,您就直接说结果吧!”“对呀,结果是什么?”根旺跟着说。 陈氏急得替德贵说道:“结果星冈叔说,把赵家媳妇送回去!是不是?” 德贵倒爽快了:“想得美!告诉你,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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