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佣人发薪的日子到了,国藩刚进家门便被管家张升提了个醒。 手头拮据的国藩匆匆扒了口饭,便来到吴廷栋的门前。他知道,身边的那些穷翰林,是借不出钱的。他举手准备叩门,却犹豫着将手放了下来。他转过身,两眼茫茫地望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心想着:“我与先生亦师亦友,从未有经济上的往来,突然上门借钱,倘若,他手头不宽裕,岂不令人难堪?” 想到此,国藩拔腿就走,可刚走几步,又转回到大门前,心想,若不找他,还能找谁?找恩师穆彰阿?他曾经说过,有何难处可以找他。或许,那只是人家给我的面子,怎可当真找人家借钱? 国藩一脸的囧相,目送着来去匆匆的路人,像只孤独的秤砣掉进水中,多想谁能伸把手将自己捞出来。他无助的眼神,犹如空腹三日的乞丐对饱感的奢望。三十岁的仕子,就这样站在朋友的门口,两眼茫茫数着一个又一个走过的行人。最后,他痛下决心,算了,还是回家想办法。 国藩刚要转身的那刻,大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哟,曾大人,您来得好巧!老爷正好在家。”说话的是吴府的家人。 曾国藩有些手足无措,忙说:“啊,哦,我是打此路过,本想到府上看看先生,又担心先生不便,我正准备走呢。” 那家人说:“老爷正在书房喝茶,没什么不便,快请进吧。” 曾国藩拘着面子,索性随家人进了院。 他一路走着一路盘算:“人在囧时天也作对,此刻想走也走不脱了。可见到先生第一句话怎么讲呢?直接说明来意?可刚刚还说是路过。算算,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是天意,总不能空手而归。佣人的工钱,招待二喜叔的酒钱,就在此一举了!” 国藩随家人来至客厅门前,国藩停住了脚,家人进房禀告。随即吴廷栋与家人出现在客厅门口,吴廷栋忙招呼国藩:“嗨,还站在外面!还不快进来。” 国藩想好的说借钱,结果脱口说道:“先生,涤生打此路过,本不想上门打扰,恰巧家人出来遇到,说先生在家静歇,便就” 吴廷栋拉着国藩进了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打此路过都不进家门,难道还要我亲自出门迎接才肯来吗?” 国藩怀揣着心事坐下,家人上了茶便退了出去。吴廷栋关爱地看着国藩:“涤生,你可是消瘦了许多。” 曾国藩尬笑一下:“哈,我生就得长不胖。” 吴廷栋若有所思地:“近时,你的确有些操劳过度,一定注意身子。去年,你也是死里逃生了一回,千万别把自己累垮。” “哈,睡上几个好觉便会没事。”曾国藩不自然地说道。 吴廷栋问:“国史馆那边接任了吧?” “是的,现在两边兼顾,多半还在署里,国史馆有事就过去忙上几日。” 吴廷栋旧事重提道:“我们年前就约好,要到镜海府上坐坐,可事情总是不凑巧。” 曾国藩一声长叹:“唉,该结束的都已结束,下面是要好好打算下自己。本属同僚,都在用功翰詹大考,我心神一直静不下来。朋友事,家务事,搞得我晕头转向。” 吴廷栋慢条斯理道:“人哪,要学着放下!人的心也就拳头这么大,装的东西多了,心也会爆炸。” 曾国藩说:“我什么都想放下,可有的东西放不下来,而且还要天天面对着。” “嗯,岱云现在状况如何。” 国藩一心想着借钱的事,没听到对方说话,吴廷栋定神一看:“涤生,又遇有什么心事了?” “哦,哦!没有,我是在想不知先生近来家境如何。” 吴廷栋说:“嗨,我还老样,一切如常。” 曾国藩说:“啊,那就好,那就好。” 吴廷栋问:“怎么,是否你家里出了什么状况?” “啊,不不,没有,我家里没什么状况。” 吴廷栋盯着国藩的脸:“我看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真有什么急需,你可告诉我。” “没,没有,我家里也一切如常。” “是这样吗?” “真的真的,家里一切挺好。” 吴廷栋又问:“那你怎么突然问起我的家境?莫不是你经济上闹了饥荒?” 曾国藩脱口道:“先生多虑了,真的没有。” 吴廷栋道:“涤生,有难处你千万别拘着面子,多了我拿不出来,二三十两,帮你救救急还是没大问题。” 国藩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空虚:“先生误会,我是我是想告诉您,如果您家境遇有急需,我家隔壁住着个银号的邻居,他可以帮着借贷,可解燃眉之急。” 吴廷栋恍然大悟地:“哦,这样啊!呵呵我说你说话吞吞吐吐,原来你是在帮银号的邻居拉人头哇!” 曾国藩闻听忙解释:“先生又误会了!我是说,我们两家关系蛮好,先生若有急用,可以找他帮忙。我怎能做给银号拉人头的勾当?” 吴廷栋说:“可你突然问起我的家境,又说到邻居做钱庄,你又不急钱用,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曾国藩说:“哈,怪我嘴笨,误会,误会。” 吴廷栋说:“我虽不与银号钱庄打交道,想必他们放贷借贷,应该各有门槛,不是想贷多少就随便贷的。” 曾国藩说:“是的,我邻居供职的那家银号,是家很大的钱庄。据说,少于50两不予借贷,低于50两者只能找当铺解决。银号出资支持当铺,但他们不做小额借贷。” 吴廷栋呵呵一笑:“你对银号的内幕比我知道还多。” 曾国藩说:“住得近,闲聊时才得知这些讯息。” 吴廷栋盯着心神不定的国藩,再次追问:“涤生,我再问一次,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家里遇到了危机?有难处你就实说。还是那句话,多的没有,三十两以内我没问题。” 曾国藩嘴强牙硬道:“先生,今天,您怎么就认定我遇到危机了呢?我真的没有!有为难我还能瞒着先生您吗?再说,我隔壁就住着开银号的,我不可能舍近求远来麻烦先生。我真的没有。” 吴廷栋说:“真是这样就好,可我看你今日说话,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国藩此刻自己都在恨自己,他无奈地苦笑一下,为自己打圆场:“唉,我夫人还说我疯了呢。还不是最近发生的一切,走得走,别的别,不堪回首。” 吴廷栋说:“你说这个我倒能理解了。唉,失友之痛不亚于至亲。可,再亲密的朋友,谁也陪不到谁最后。好好活着吧,或许真有另外个世间,彼此祝福吧。” 曾国藩说:“倒真希望世间以外还有世界。” 吴廷栋道:“涤生,后天晚上你约上岱云,我们一起到镜海家坐坐,大家换换心情。瞧你刚才说话那状态,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题,我险些将你看作银号拉人头的了。换换心情,一定要换换心情。” 国藩苦笑了下:“先生,没别的事,我现在就去约岱云。后天酉时三刻,镜海先生门前我们汇合。” 吴廷栋说:“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国藩话毕,便匆匆出了客房。 家人见国藩走来,忙将大门打开,并施礼道:“曾大人慢走。” “好好,请回请回。” 国藩出了大门,顺着道走了几步,在一棵老槐树面前停住,他一把按住树,低着头狠狠拍了几下:“该死该死该死!我怎么这么笨!怎么这么笨!” 国藩正在拍打槐树冲自己发狠,迎面走来一位老者,站其身边看了眼,便热心道:“年轻人,你没事吧?” 曾国藩抬头一看:“啊,没没,我没事。” 那老者说:“孩子,没事就赶紧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啊?”国藩苦笑一下,“谢谢老伯。” 老者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又回头看看国藩,国藩顺着路边走去…… 门房大爷坐在屋内手摇蒲扇,双腿翘在另一个凳子上,正在午休。国藩从窗口探出个脑袋叫道:“大爷。” 门房一惊,忙放下腿起身:“哟喂!涤生啊!” 国藩笑着进屋:“午休呢大爷。” 大爷说:“这会儿没事,跷着腿歇歇脚。瞧这天热的,非下场雨不可。”门房忙将蒲扇递给国藩,“快坐着,凉快凉快。” 国藩接过坐下,大爷问:“大晌午的,你怎么这时候跑来。”国藩一脸的尴尬和为难,“唉,这会闲暇,就过来看看。” 门房为国藩倒上水:“喝口水吧,我晾得凉白开。”国藩接过一阵豪饮,嘴里说着,“啊,真热。” 大爷说:“你是外面跑得了,屋里坐着不动还一身汗呢。” 国藩坐着大喘气,一肚的心里话不知怎么讲。大爷见状,猜想着:“涤生,你有心事?” 国藩难以启齿地摆了摆手。大爷说:“孩子,有事您可别憋着,瞧你这态势怪让人疼的。能给大爷说说吗?” 国藩‘唉’的一声:“整个京城我真是没地方说。” 大爷问:“怎么回事?给大爷说说,兴许,我能帮你想想辙呢。” 曾国藩摇了摇脑袋道:“您老听了也是添堵,您帮不了我的。” 大爷说:“说出来,总比一个人窝在心里头好受。” 曾国藩突然问起:“大爷,咱会馆管账的先生在不在这里?” “哦,你是说刘先生吧?” “是的。” 门房说:“他呀,一般月底才来几天。今儿是二十三了吧,晚个两三天会在这儿。怎么,你找他” 曾国藩说:“我遇上点难处,想借柜上点钱周转一下,再有两个月,我便发下半年俸银了。” “你想借多少?” 曾国藩说:“能借个十两就可以。唉,可他又不在。” 门房起身道:“别急孩子。” 门房走到靠墙的柜子前,打开锁拿出个布包,回身对国藩道:“涤生,我这有十五两银子,你拿去用吧。” 国藩看着布包,感动激动带意外:“大爷,您” 大爷将钱塞到国藩手上:“拿去用吧。大爷在这儿无家无室,光棍一条。这是我,这些年为自己积攒的棺材板钱。一时用不上。” 国藩捧着大爷的手:“大爷,谢谢您,真是太感谢您了!在这里读书时,您老照顾我,现在,您又救我。两个月后,我发了俸银就立刻还给您!” 门房说:“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大爷是看着你住进这里,又从这里走进翰林院的。发榜那天,大家都在为你们五进士贺喜,酒会上,你给我说过一句话,还记得吗?你说,无论你以后做多大官,都是我的孩子。” 曾国藩连连点头道:“记得,记得!” “哎,这就对了!你有急事就赶紧办事去吧。等事打发完,咱爷俩再说话。” 国藩给大爷深深鞠了一躬。 二喜坐在客房的椅子上,手上端着茶;猫眼和大壮正在打理,准备赴国藩家的礼物,荷香推门进来:“哈,都准备好了?” 二喜说:“就等国荃过来带路了。不用急,过来陪干爹喝杯茶。” 荷香看着猫眼二人准备的东西:“都什么呀,大包二包的?大壮,你该不会把客栈的被子也给人家当礼物送了吧?” 大壮笑道:“那大哥还不得把我脑袋给拧下来。”恰时,国荃从门外走来:“叔!走吧,我大哥在家等着呢。” 二喜指挥着大壮和猫眼:“你们拎着东西先在门口叫好车,我和国荃说几句话就来。” 大壮、猫眼和荷香,三人拎着礼物出了门。 二喜回身从床下拉出只藤子箱。“国荃,这里面有400两银子,200两给京武,算是叔的一点心意。剩余的200两,留给你零花。回头,我到了家,叔再给你置买些田地,等你有了自己的小家,自会用得着。” 国荃连连摆手道:“叔,这千万使不得。” 二喜说:“你是我叔,我是你叔?” 国荃道:“我还没成人呢,怎么能支配钱财?” 二喜说:“都十八九了还不成人,什么时候算成人?” 国荃将脸一背:“反正,我不能要。” “叔一定要你收着呢。” 国荃说:“叔,我是来京读书的,侄儿帮您做茶叶,家里人,均不知情。此事若被爷爷知道,您又给我200两银子,他老人家还不得将我逐出家门?您知道咱曾家的家规,叔小时候挨爷爷拐杖还少吗?” 二喜说:“此事天知地知,你不说爷爷怎会知道。” 国荃说:“别难为我了,如果您还想让侄儿继续帮您卖茶。” 二喜道:“你就是不帮我卖茶,叔给你个零花钱犯什么法了?何况你为咱山寨立这么大的功。” “叔,您,您就别害我了” “花叔个钱就害着你了?再说,这次你为山寨做这么大贡献,叔犒劳你也是应该的。” 国荃说:“我们早就有言在先,为山寨做事,我只要名誉不要好处。还有,这次你们来京,大哥仅知我介绍您与京武认识。等下见面,千万不能让大哥知道我们早有预谋。巧合,完全是巧合,明白吗?” 二喜说:“京武正好是你邻居,这不就天意的巧合?放心,你大哥不会发现破绽,但这个钱你务必收着。” 国荃推辞说:“叔,这样好了,等你们买到马,留一匹给我,等我回去骑着玩。钱,我是一文也不能收。” “可” 国荃催促着:“走吧,我大哥都等急了。” 二喜道:“那京武的这份,叔总得给吧。” 国荃说:“下午我带您到他家,您亲自和他说,钱的事我不过手。” “这” 国荃不等二喜把话说完,便打断道:“别啰嗦了,回头让你的兄弟起疑心,以为我们叔侄在搞什么鬼呢。” 二喜说:“你叔做事从不瞒兄弟,他们都知道的。” 国荃说:“不说了,我大门口等您。”国荃转身走出,二喜无奈摇了下头。 兰芝正在院的树荫下洗衣服,忽听得有人叩门,她忙起身走来。书房里看书的岱云,闻声向外眺望,只见兰芝带着国藩进了院。 岱云忙出门迎候:“涤生兄,什么喜事,满面春风的?”国藩拉着岱云进了书房:“事情紧急,我们长话短说。快,让弟妹和婶子,还有孩子都换下衣服。” 陈源兖打量着国藩纳闷道:“您不是梦游吧?” 曾国藩说:“我游你个头!快快,你也换,都换。” 陈源兖道:“哈,这是哪家王爷的格格要出嫁,还要全民换新衣?究竟怎么回事嘛?” 曾国藩说:“我本家叔叔来京了,我订了两桌酒席,一起热闹一下。” 陈源兖犹豫着:“我去不合适吧?” “少给我扯淡。你是不是我兄弟?” 酒店的包房内,国藩一家、岱云一家、二喜一行,大家正围着满桌的酒菜推杯把盏。荷香在桌旁边哄着纪泽和远谟吃饭。荷香端着碗,喂罢这个一口,又喂那个一口,问俩孩子道:“好吃吗?” 俩孩子点了点头。 荷香称赞道:“嗯,真乖,吃饱了,姨娘带你们到外面玩好吗?”远谟稚气地说:“谁不听话,不许他玩。” 纪泽忙说:“我听话。” 荷香呵呵一笑:“好好,你们都是乖孩子!”荷香的举止被兰芝和秉钰啧啧赞道:“这姑娘,多懂事。” 男人桌上的国藩,往荷香这边瞟了一眼,对国荃道:“去让荷香也吃点东西,别老让孩子缠着她。”国荃起身走来,抱起远谟,“来,叔叔抱抱。” 兰芝忙制止道:“远谟,来娘这里,让叔叔和姨娘吃饭。” 国荃说:“没事嫂子,您和大嫂说话,我和他玩。” 国荃抱着远谟走到男人桌前。二喜对远谟道:“过来小子,陪爷爷喝两杯。” 远谟疑惑地盯着二喜直愣神,岱云对儿子道:“哈,儿子,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爷爷。” 二喜从身上摸出十两银锭,递给远谟。“拿着小子,爷爷给你和姐姐的。”陈源兖忙阻止道,“诶,使不得使不得。” 二喜执意塞给远谟,对岱云道:“没你事。” 远谟两只小手抱着银锭,两只大眼睛直盯着二喜看。二喜嘿嘿笑着:“赶紧长大,长大像你爹这么有出息,爷爷再来,就找你喝酒了!” 女桌上,秉钰伸手对纪泽道:“来吧泽儿,别老缠着姨娘,瞧,姨娘都吃不成饭了。” 荷香忙说:“没事大嫂,他喜欢和我玩,我抱着他也能吃。” 这时,纪泽趴荷香耳边耳语了几句。荷香忙说:“好好,姨娘带你去。” “你要做什么泽儿?”秉钰问。 荷香笑道:“哈,人家要撒尿。” 秉钰起身走来:“哎哟,你这小东西,就你事多。” “大嫂陪兰芝姐说话就是。”荷香话落抱起纪泽出了屋。 秉钰回到座位,兰芝道:“哈,这姑娘和国荃兄弟蛮般配的。” 秉钰会心一笑:“是二喜叔的干闺女。看着俩人挺好,九弟没有细说,我们做大哥大嫂的也不好多问。” 陈母坐在炕边,为两个熟睡的孙子孙女扇凉,慈祥地看着两个可爱的孙孙,不禁一阵心酸。兰芝从厨房端着盘西瓜进来:“娘,吃块瓜吧。” 陈母说:“端给岱云吃吧。” 兰芝说:“他说想睡会儿。” 陈母‘唉’的一声:“定是喝了不少酒,这个劝那个劝的。” 兰芝笑道:“难得他今天这么开心。涤生大哥今天特意叫上我们,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 陈母说:“涤生这孩子可真是有心人。但凡有个吃的喝的,总是想着岱云。秉钰这闺女更是贤良。岱云有这么好的朋友陪着,娘就是不跟着你们,也算是放了心。” 兰芝脸色一沉:“娘还想着二弟媳生产的事?” 陈母哀叹道:“手心手背。眼看你二弟妹就要生产了,我这做婆婆的守在大儿子这里,也是左右为难。娘是想,要不,我就带着春雨先回去一阵子,你和远谟跟着岱云?” 兰芝沉思片刻道:“和岱云再商量商量吧。” 国荃将二喜领到隔壁京武家,便托词转身回来。荷香正坐在国荃的书桌前,翻看着书,国荃推门进来。荷香惊讶道:“哦,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将二喜叔带到他家,便借故离开了。他和京武哥说钱的事,我在场不合适。”国荃说着要关屋门,荷香即刻阻止道,“喂,大哥和大嫂都在屋歇呢。” 国荃会意一笑,荷香看着书桌问道:“国荃哥,你每天就是伏在这桌上,给我写信的?” “是啊。” 荷香道:“嗯,我在想你当时写信的样子。” 荷香一句话让国荃黯然神伤起来,他说:“好不容易见到面,又要写信了” 二喜和京武,对坐在京武家的客房喝茶。二喜说:“尽管我是国荃的叔叔,但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们各叫各的,你就叫我大哥好了。” 京武莞尔一笑:“随着国荃这里,我应该喊您声叔才是。” 二喜说:“诶,东京到西京大哥是官称,叫我大哥没错!” 京武说:“那我们话说回来。这钱大哥收回去,情义我留下。以后,无论国荃是否在京,只要大哥进京尽管来找我,您这个大哥我是认定了。” 二喜爽快道:“京武,我二喜能在京城结识您这么个老弟,是我三生有幸。我也话说回来,哪有大哥做生意让小弟白跑腿的?大哥走南闯北混的就是一个义字。倘若,你再推三推四的,那你真叫不给我面子了。” 京武说:“大哥,倘若有天,京武到了您的地盘,一切您说了算。” 二喜刚想说什么,被京武打断道:“大哥有所不知,小弟祖孙六代,就在这皇城根刨食。整天地围着一个钱字打转,谁怕钱咬手呀?就我们见到的那些撒钱的主,见天的花天酒地,谁不眼红?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二喜说:“兄弟此言不差!我与你小弟做的就是君子交易。自古生意就有佣金之说。你为促成这单生意,付出数月的辛苦,花钱跑路皆是你出资消费。今日生意做成,得到佣金,不也在生意行之道吗?” 京武摆了摆手道:“可我的身份是恒昌大东家助手,不是线人。如果,我拿了大哥的酬金,这辈子都无法面对我的东家。除非您不让我在那干了。” 二喜说:“哪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这是天知地知的事兄弟!” 京武说:“大哥,我真不是装圣人,头上三尺有神灵,我家也供着佛呢。这笔生意,东家也没少赚,他自是不会亏待于我。他给我再多,我也会心安理得。如果我两头拿好处,自己真的再没颜面做这行了。” 二喜为难道:“你这是让我没话说了。” 京武说:“大哥,这样好了。既然您老兄盛情难却,我收下10两,算作兄弟这几个月的车马费。其余的大哥带回去买马用。您山寨二百号兄弟,除去您的成本,利润分摊到二百号人,您不容易。” 二喜几声尬笑:“大哥真是长了见识。京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生意人,真是搞不懂。” 京武说:“大哥,我们不还有秋茶嘛?要想细水长流,就得规规矩矩。京城茶圈也就这么大,相互没有不认识的,一旦名声出了丑,兄弟我等于自毁前程。” 二喜说:“唉,你这个人哪,适合当官!而且一定是个清官。” 京武哀叹道:“钱,多少是多啊?和珅钱多,下场是什么,带得走吗?” 国藩夫妇躺在床上正在午休,秉钰悄悄下床到了外间,她倒了杯茶端进卧室,国藩睡眼惺忪地看眼秉钰。秉钰说:“喝口茶吧,醒醒酒。” 国藩爬起身子接过茶,秉钰拿起扇子为其扇凉。国藩对秉钰撒娇道:“嗯,别对我这么好。” 秉钰说:“怪人,为什么不让对你好。”国藩羞涩一笑,十字躺在床上:“你这样会让我想入非非” 秉钰抿嘴一笑:“喝点酒,心里就想好事?羞!” 国藩赖猫似的撒着娇:“想又如何,你也不让我沾身。” “别耍赖了!起来洗把脸,二喜叔可能快回来了,等下你不得送他们走嘛。” 国藩突然问了句:“国荃呢,还在京武家吗?”秉钰说,“他好像将二喜叔带过去,就回家了。” 国藩沉思片刻:“好,我起来。”国藩坐起穿鞋,打着哈欠。秉钰说,“我看荷香蛮好的。” 曾国藩伸了个懒腰:“明天他们走了,我看九弟又得几天收不住心。” 这时,院里传来二喜和张升的说话声。国藩边出屋边对秉钰道:“二喜叔回来了,快叫国荃出来。” 国藩走到院里忙请二喜进客房:“哦,叔,快到屋里喝茶。”二喜说:“嗨,一上午不是酒就是茶。” 秉钰走到国荃房门口,恰国荃和荷香走出:秉钰说:“哦,二喜叔回来了,请荷香姑娘到客房坐吧。” 荷香说:“嫂子也一起喝茶吧。” 秉钰说:“我等下过去。” 荷香和国荃进了客房,王婶从厨房拎着水壶走来,秉钰对王婶道:“泡上茶,切个西瓜送来。” “好的夫人。” 春梅正坐在熟睡的纪泽身边为其扇着扇子,秉钰走来:“哈,还睡着。” 春梅说:“天热,孩子容易困乏。” 秉钰说:“你也别这么坐着,躺他旁边也歇歇。” “肉挨肉躺着更热。没事,我不累。” 院里传来二喜等人的说话声:“你们谁都不用送,谁都不用送。” 秉钰惊了一下:“哦,这是要走?” 纪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那个爷爷要走吗?” 秉钰二话没说,抱起纪泽忙出屋。“二喜叔,您这就要走啊?”“走了!该办的事也办了,该说的话刚才也给两侄子说了。” 一行人出了大门。等候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前,秉钰说:“多待几天多好,好不容易来一趟。” 二喜说:“大侄子和你们也都忙,说不定过些日子我就又来了。” 一行站在大门外,国荃看着将要离去的荷香,心情难以言表:“叔,我送您回客栈。” 二喜说:“大热的天就别折腾了。你们都保重好自己,到了家,我会跟爷爷说你们这里的情况。不过,我到家,可能要半年以后了。” 曾国藩说:“二喜叔,你们一路保重!有事随时写信。” 二喜点了点头:“都请回吧,客走主安。我走了你们也好好歇歇。” 二喜和荷香上了马车,荷香对秉钰、国藩挥手道:“大哥大嫂,我们走了。泽儿,姨娘下次再陪你玩。” 秉钰抓着纪泽的小手,向荷香挥手告别,泽儿乖巧地说道:“姨娘回见!二喜爷爷回见!” “哎哟,这孩子可真懂事,还满口的京腔,回见宝贝!”二喜说。 一行人目送马车走远;国荃扩张着胸脯在默默地流泪,国藩忙搂着国荃肩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吧九弟。” 国藩坐在书桌前,盯着桌上的那盆金鱼发愣,秉钰端了杯茶走来递给国藩:“九弟一定在屋难过呢,我好像听到他在哭。” 曾国藩爱莫能助地:“让他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秉钰说:“要不,我去安慰安慰九弟。” 曾国藩眼皮一垂:“想必,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晚上我去找九弟谈。” 秉钰问:“你是否也在为九弟和荷香感到惋惜。” 国藩张了张嘴没有接话,回身拿出烟袋,边装烟丝边叹气:“刚才,二喜叔非要给我留下100两银子。拒绝不下,我留了50两。眼下家里开支大,算是暂借一时吧。回头我们宽裕了再还给他。我会将此事写信告诉家里老人。” 国荃虚掩着门,沮丧地坐在桌前。他回眸看了看荷香刚刚坐过的凳子,耳边响起了荷香的话,“我在想,你当时写信的样子,你当时写信的样子……” 想到此,国荃如同火上浇油,他奋力抓起那凳子狠狠摔了几下,竭力克制着将要喷发的火焰;内心极具地挣扎着、矛盾着。片刻,他猛地拍了下桌子发狠地说道:“我也要随她去买马!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我而去!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读书!” 国荃猛地冲到门前,双手拉着门,待要开门的那一刻,他突然止住了,两手按着门栓万般个无奈,他仰天长叹,犹如囚困铁笼的雄狮,他几近绝望地回过身来,靠着门慢慢地蹲下身子,双手捂着脸,哑声哽咽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张升便开始打扫院子。 国藩准备前去点卯,秉钰帮其整理着官服。国藩说:“等下安排王婶买些鱼回来。” “我明白。” 曾国藩说:“今日署里没什么事,点完卯我就回来了。下午我找九弟谈谈,想必他现在的心也随荷香去了。” 这时,国荃手握一卷信纸,站在门里向国藩屋张望,见国藩和秉钰出了屋,他忙回身背靠着屋门。 国荃透过窗子,见秉钰将国藩送出大门并转身回了房。他迅速朝大门口走去,迎面走来王婶。“哟,沅甫少爷这是要去哪啊?你还没吃饭呢。” 国荃警觉地环视下四周,对王婶道:“我嫂子若是问起,就说我在隔壁京武大哥家。我给他送个东西。” “好的,好的。” 国荃出了门,在大门口迅速巡视了下,撒腿就跑。 街巷中,不时有叫卖的生意人,挑着担、拉着车路过。早起的人们也个个涌向街头。国荃转过一条街来到条大路上,恰见一赶车的走来:“师傅,快!万顺客栈。” 赶车人停下,国荃上了车。 客栈大门外并排停着三辆马车,二喜,大壮、猫眼和荷香正在往车上搬行李,荷香失魂似的不住地回望着路口,二喜看在眼里,闷声说了句:“别看了,没人会来了,昨天都说好的。” 眼看行李都装上了车,二喜对三人道:“上车吧,趁着现在凉快,多赶些路程。” 恰时,路口拐来国荃乘坐的马车,国荃眼看四人上了车,喝令车夫:“快!赶上前面那三辆马车,截住他们!” 赶车人‘驾’的一声,马儿飞奔而去。国荃火速跳下车,走到二喜的车前。荷香一个箭步跳下车,看着苦不堪言的国荃既喜又惊。国荃将手中的一卷信纸递给荷香,不忍直视地背着脸道:“要说的全在这里,路上看吧。” 二喜下车来到国荃面前:“不是说好,不来送吗?你又跑来。” 国荃和荷香对视了下:“叔,漠南蒙古不比京城,到地方你们人生地不熟,而且也不懂当地语言。你们到了后,先请个汉人帮你们联系,哪怕多给些银两,千万不要出了差错。” 二喜抬手拍着国荃的肩膀,依依难舍地:“难得你为叔想得如此周到,放心吧!” 国荃嘱咐着:“到了地方,想不到的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我想了一夜,还是不放心你们” 国荃说着话,荷香已泪流满面。 二喜左右看看二人,一脸的为难:“唉,瞧你们,搞得叔心里也跟猫抓的似的。国荃,要不,我将荷香给你留下,让她在京城再多住些时日。等我们那里一切安排妥当,我写信给你,到时候,我们和荷香在河南汇合。” 荷香乞求的目光看着国荃,国荃沙哑着嗓音:“还是一道去吧。你们三个男人一个比一个刚烈,万一遇有不测,多个女将跟着,也好多份冷静。漠南之行非同寻常,二百号兄弟都盼着你们平安回家。群龙不能无首。” 二喜为难地问荷香:“闺女,你的意思呢?你想不想留下?” “我听国荃的便是。” 二喜说:“那国荃,叔的好侄子!我们就此告别吧。” 国荃将头一扭:“上车吧,我看着你们走”国荃含泪看着荷香和二喜上了马车,目送至马车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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