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竺贵妃告完状,柳梓唐却听见辛温泰开口道:“父皇,既然贵妃在此谈论家事,是否应该屏退一下外人?” 柳梓唐神色淡然,让人看不出内心想着什么,从善如流地起身向辛兆行礼。辛兆摆了摆手,柳梓唐便退出太微殿,和程思威一道在殿外候着了。 就听辛温泰在殿内扫了一眼竺英,然后开口道:“父皇,这后宫毕竟是后宫,一群男人进进出出的,贵妃觉得不快也是自然。刚好儿臣知晓这洛阳的营造司来了个女官,不若让她来主持万宁宫以及后宫诸殿的修缮。毕竟也就是换换砖瓦,寻几个宦臣协助便是了。” 竺英听自己的侄女提过,辛温泰在江南看中一个冬工,如今人已经在洛阳了,下意识觉得这两人已经有了首尾,辛温泰这是在往自己身边插人呢。只是她方才向圣人哭诉一群臭老爷们在后宫到处乱晃是事实,如今辛温泰提出来的这个解决方案似乎听着很合理,她若是一口回绝,倒显得她在找事儿了。但,换个角度想,这人若是进了这宫城,生死可就由不得自身了。 竺英开口道:“陛下,臣妾听闻一事不烦二主,若真的如太子所言,不过换换砖瓦,那又何必耗着两个冬工一起在这宫城里呢,不若把太子所说这人喊来瞧瞧,若是合适,就把那姓段的打发到宫外去,让那女官一并主持了便是。” 修缮神宫的任务看着简单,但工程量并不小,竺英听闻那姑娘也就十五六岁,她不信抓不到把柄。给这姑娘越大的权力,也就是给了越大的压力,能不能承得住,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而辛温泰却欣然帮腔:“贵妃说得是,是儿臣思虑不周。” 竺英这是以为小菀儿是他的人,想要拿捏一下呢。不过这也正中他的下怀。辛尔卿到底是郡主,不能天天入宫;柳梓唐若无圣人传召,只能在内史府待着——就算得了传召,也离不开太微殿。若是在这宫城里有人要拿捏小菀儿,她除了他这个太子,谁都求不了。 就像在维扬县时那样。他要变成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要毁了她,然后将她据为己有! - 杨菀之听说圣人要召自己去太微殿,心里疑惑,同时也有些紧张。她紧张却不是因为即将面见天子,而是想到那人是平儿的生父: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不好亲近吗?对孩子严厉吗?若有一天平儿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接受她吗?他会爱她吗?会心疼她这些年在杨家随自己受的苦吗? 前来传召的宦官已经和杨菀之说了,是想问问她修缮神宫之事,杨菀之虽不解为何绕过吉利和几个主事,但也不去多想。她们这些做冬工的,上级如何安排,她们如何做便是。 根本就不需要旁人引路,杨菀之自然地挑了一条最近的路往太微殿去,引路的宦官都有些惊奇:“杨大人对这神宫可真是熟悉,咱家初来乍到,有时都会迷路呢。” 杨菀之微微一笑:“公公说笑了,这神宫是营造司在维护,我作为营造司的冬工自然要对自己手下的营造了如指掌才是,否则怎么叫圣人和诸位宫人们住得安心呢?” “杨大人说得是。” 穿过层层宫苑,很快,杨菀之就来到了太微殿前。此时柳梓唐正站在殿外静候,忽然见到方才程思威差出去的小太监领着个小官往太微殿来,柳梓唐与杨菀之二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对上了目光。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二人彼此眼底都闪过一丝慌乱。柳梓唐内心居然很诡异地想到:自己今日头发有没有打理好?菀菀会不会觉得他很难看? 但很快他又感到一阵恐慌。 辛温泰在太微殿里! 他想要开口,杨菀之却似有所感,投来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目光。柳梓唐接到那个目光,心往下一沉,目送着杨菀之进入太微殿。 而杨菀之此时内心也是五味杂陈。分别一年有余,没想到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场景。她甚至无暇为了殿内之人而感到惊惶,在迈进太微殿之时,神色还有些恍惚。只是这恍惚落在辛兆和竺英眼里,就是畏惧天颜,但辛温泰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内心的暴虐又一次腾起。 如此这般,怕不是见着柳杞之,晃了神吧。 但杨菀之很快回了神,她看见辛温泰,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但还是强忍惧意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下官叩见圣人。” “不必多礼。”辛兆摆了摆手,只见眼前这小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官服看着有些脏兮兮的,若是旁人,辛兆恐怕要治他们个不敬了,只是一想到这人是自己刚从营造上拉过来的,倒觉得也可以理解,只是开罪道:“程思威!” “奴才在。”程思威从殿外进来。 “你看看你下面的人怎么办事的,带个人来也不知道给人准备一身干净衣裳!” “皇上,奴才这徒弟不懂事,是奴才没管好,您罚奴才吧!”程思威苦着个脸道,“要不奴才带杨大人下去换一身衣服来?” “不必了,这次朕就饶你一回!” “谢皇上——” 因为杨菀之在里面,柳梓唐也竖起耳朵在听殿内的动静,心下不由暗叹:好一个敲山震虎,圣人这是不信任菀菀,要给她一点下马威呢。 辛兆确实是不信任杨菀之,她看起来太年轻了! 他这个敲山震虎可不单单是想要试探一下这个杨菀之,也有敲打辛温泰之意。这人毕竟是辛温泰推出来的,他也是给辛温泰一个机会——若他是胡乱推荐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可这个杨菀之却只是淡然道:“微臣多谢圣人体恤。” 辛兆倒是有些奇怪了,这姑娘看着似乎非但没有惧怕他,神色反而比初入太微殿时放松了几分。倒是辛温泰的脸色往下沉了一分。 事实上,杨菀之根本没有体察到圣人的敲山震虎之意,反而是想通了:天子一言九鼎,断然没有借着神宫修缮之事把她抓来供辛温泰亵玩的道理,既然如此,在圣人面前,辛温泰这个太子也不得不收敛,自己又何必惧怕他?何况她已不是过去那个会轻信于太子菩萨假面的人了,既然已经起了提防之心,断不可能重蹈覆辙。 如今圣人召她前来,虽不知具体想要她做些什么,但这无疑是她在圣人面前表现的一个机会。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入了圣人的眼,日后辛温泰要动她也得掂量掂量。再者,她爬得越高,日后平儿的基石也就越牢固。 在维扬县时觉得这个太子爷只手遮天,如今来了洛阳才发现,皇权的中心都是相互牵制的。她这些日子已经和郡主、月校尉处得很是不错,她并非孤军奋战! 如此想来,脸上的神色自然缓和了。 竺英也在默默观察杨菀之,心里不由思忖着,这小丫头长得平平无奇,灰头土脸的,也就那一双眼睛清澈里带着些不卑不亢的味道,瞧着让人觉得分外讨厌,辛温泰居然好这口? “爱妃以为如何?”辛兆这时转向竺英,指着杨菀之问道。 竺英噘着嘴,带着半分撒娇的意味,好像还没消气一样:“臣妾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懂什么用人之道,一切全凭陛下做主便是了!” 辛兆抚掌而笑,他就是吃竺英的这一套,很享受她的这种崇拜,于是便问杨菀之:“如今朕的后宫里虽只有贵妃一人,但诸多男子进进出出的也颇为不妥,朕听闻洛阳营造司来了个女官,便想召来看看,能不能担得起主持神宫修缮的重任。” 太微殿外,柳梓唐的心都提起来了。 只见杨菀之深深一拜:“下官定不负圣人所托。” 她虽没有主持过营造,但如今有这么个机会落在自己面前,她也不会放任机会溜走。不管这背后究竟都有哪些推手,她都认定这对于她而言机遇是与风险并存的。不管对手想要用什么卑劣的方式将她打垮,面对自己专业之事,她都不会退缩。 杨菀之离开太微殿时,柳梓唐上前半步想要同她说什么,却见杨菀之抢先一步开了口:“昨日在抱月茶楼多谢柳内史替下官垫了银子给下官解围,今日下工以后下官会去内史府将银子还给柳内史。” “无妨,杨工先把营造司的事情忙完,几两银子的事,日后再还便是了。”柳梓唐见状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哟,想不到二位居然认识?”程思威怪道。 “程公公说笑了,一面之缘罢了。”杨菀之笑着应道,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小把银瓜子——那是她今日被叫来太微殿前吉利千叮咛万嘱咐塞给她的,叫她见着宫人切莫空着手,嘴甜一点,就连台词都教了杨菀之两遍。 “今日在殿前给公公添麻烦了。” “唉哟,不麻烦不麻烦。”程思威笑盈盈地接过银瓜子,心想这营造司的丫头还怪有眼色。姑娘家家能混进营造司,多半是有些本事的,听闻又是太子殿下推举的人,看来以后多少要在圣人面前说她两句好话。 这官场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有能力又有背景的人,平步青云的可能更大,眼前这柳内史不就是么?凭着才学和公孙冰这个师父,一入朝便是六品官,皇帝贴身的秘书。他这个奴才干了一辈子,干到头了,也不过是个六品的司宫监。 杨菀之递完银瓜子就匆匆走了,柳梓唐心道:看来下朝之后,得去一趟菀菀说的那个抱月茶楼了。 - 抱月茶楼。 辛尔卿坐在茶楼最豪华的雅间内,好奇地打量着雅间的陈设。她前些日子就接到抱月茶楼的东家递来的帖子,说想请郡主来茶楼喝茶。她因着杨菀之的事,给抱月茶楼赏过东西,倒是没去过,今日正巧得空,持国公府的人也随着圣人来东都,她父亲虽是国公,实际上并不得权,也是个清闲主,她便想着带父亲和弟弟一起来这抱月茶楼瞧瞧让东都学子趋之若鹜的风雅地是什么样子。她的弟弟辛尔玉今年也已经十岁,正是读书的年纪,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子,持国公自然也想带着幼子来与河曲书院的学生结交一二。 一进茶楼,辛尔卿便知这抱月茶楼确实是杨菀之所作,雕梁画栋格外精巧,又颇有江南雅韵。就连持国公也不由惊叹:“这茶楼的匠人定是个有本事的。” 听到父亲这么说,辛尔卿居然还有些与有荣焉。 这边,杨楚离看见太合郡主亲临,自然是上前好生招待。大东家早在一周前就叫他递帖子给郡主府,没想到这郡主来的时间和大东家打算的没差,刚好在大东家和那伙波斯商人谈好生意并且安排他们在茶楼旁边的驿站住下之后。杨楚离这边引着持国公一家去了最好的雅间,另一边就差人通知钱放来“收网”。茶楼的雅间刚好可以看到楼下有不少各大书院的学生围坐在一起,吟诗作对,辛莫风一下子起了兴致,招来杨楚离道:“我听闻你们茶楼经常会有学子聚在一起举办诗会,本公的世子也正是识文断字的年纪,本公就希望他能多一些这样的友人。不若今日本公出个彩头,让世子和诸位学子一起比试比试!” 辛莫风说罢,从自己的鬓角取下一支精美的通草菊花发簪。辛周朝男子簪花成风,而通草花更是扬州府的独门手艺,虽然在江南不是什么极为稀罕的物件,但在大兴和洛阳也算是珍品。何况持国公作为皇公,所用皆是极品,那通草菊花做得格外逼真不说,还用染料染出了蓝紫色的渐变——要知道,紫色可是皇家之色,若非赏赐,旁人是根本用不得的。这只通草花簪若是有人赢了回去,那是何等荣耀! 杨楚离自然不会拒绝这等好事。这下,持国公也来抱月茶楼喝茶的事情可算是众人皆知了。这些学子里并不是每个都能通过科考入仕,还有不少因为身份等诸多原因无缘科举的,可是每天都削尖了脑门想要攀上这些贵族的关系。杨楚离接过那支花簪时,心里那个小人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他做这个掌柜的可是有分红的,茶楼的生意越好,他的钱包也越鼓囊! 只不过,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到位。 “草民替这些学子多谢国公爷了。”杨楚离向下一瞥,有伙计对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东家已经带着人在隔壁雅间坐下了,“实不相瞒,今日本来已经有了彩头,是和东家谈生意的一伙儿波斯商人带来的琉璃镜。可惜那伙波斯人只是凑热闹,也没有给主题,也不会看诗,国公爷这么一来,倒是替大家解围了。” “依你这么说,本公是该定个主题,既然这花簪是菊花,那就以菊花为题吧。”辛莫风笑呵呵道,“没想到你们东家还和波斯人搭得上关系,看来能把这茶楼开得这么好,也是有些本事的。” 辛莫风话音刚落,雅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的少年穿着一身绛红色真丝圆领袍,容光焕发地站在雅间门口,对着持国公几人行礼道:“草民钱放,见过国公爷、郡主、世子。” 杨楚离引见道:“国公爷,这就是我们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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