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最想抛之脑后的记忆,那些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回忆起的记忆里…… 是他每次在她伤痕累累后出现,是他为她悉心上药,也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在这个家里生存下去。 哪怕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带有其他目的。 韩丞是这个家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把她当做是私-生-女看待的人。 如果再往前追溯,无论是在她十六岁以前,还是十六岁以后,都未曾再感受到这样的关心呵护。 这也是她唯独对韩丞有所不同的原因,哪怕她从未完全信任过他…… “我早该明白,这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善意……” 霍绾的声音溶在冰凉的晚风里。 月色下,像是有一层薄薄的霜覆盖在了她那双绿色的瞳仁上。 平静,寡淡,这些从来都不是用来形容霍绾的词汇。 可此刻,呈现在她那张冶艳混血面庞上的情绪,就只有寒潭幽渊般的沉寂。 韩丞步履沉重,步步靠近。 逆着凄寒的月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浸染在一层分外沉重哀绝的氛围中。 此情此景,他当然明白霍绾为什么会这么问这么说。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窥见了后座车厢内的情景。 映入韩丞视野的,除去霍绾手上的血污,还有……沈婉容正在不断流着血的手指,他那张终年不化的冰山面庞上终于波澜几许。 隐隐弯曲的修长手指攥了个紧,欲言又止,薄唇绷成了一条线。 “二小姐……”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切文字语言在此刻都尽显苍白,声带像是被灌了铅,嘶哑沉重。 霍绾依旧没有下车,看着男人不断朝自己靠近的颀长身影,眸底是湛湛的嘲意。 接着,她轻轻一笑,这笑容里却没有半点笑意,生硬得彻底: “我现在是不是该庆幸,当年你给我送的药膏里没有下毒?” 韩丞的脚步骤然一顿,是旁人肉眼可见的僵硬,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无法再朝前迈出一步。 心脏像是被密密麻麻的排钉轧过,血淋淋的一片,连微弱的呼吸都会牵扯出更深更空洞的刺痛。 他看着霍绾那张在月光下依旧美丽张扬到无可比拟的冶艳容颜。 看着她投向自己的陌生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讥讽嘲弄,连呼吸都忘了。 虽然他曾经无数次想过霍绾总有一天会得知真相,得知他和韩让到底是谁的人…… 可从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来的这么突然,这么措手不及。 与霍绾相处那么多年,他自然清楚霍绾的脾性,也知道叛徒会是什么下场。 他再也无法靠近她,再也无法听着她吐露心事,再也无法以朋友、以侍从、以除了叛徒以外的其他身份与她相处。 明明此刻他们俩个的距离那么近,中间却像是横跨了一条银河。 他出于本能的想要辩解,可竟然找不到半点能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霍绾盯着他的脸,从烟盒里抽出了仅剩的最后一根香烟,咔嚓按下,熟练点燃。 火苗灼灼跳跃,她唇畔的嘲意分毫不减: “从前我只当你是老太爷身边的人,是我太天真了……” 韩丞驻留在原地,想要上前,可不知道自己此刻还有什么理由能够再继续靠近,身体不受控制地僵硬着,心脏闷堵得快要炸开。 他的喉咙哽着,眸光颤动,低低地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想说的话有太多,言不由衷的理由有太多,尽数堆积在了嘴边,最终只有这声‘对不起’溢出了唇关。 霍绾从不会接受这种无用的歉意,再度将香烟递到了唇畔,吐出了袅袅白烟,平静无澜地看着他: “是我轻信了你。” ……是吗? 韩丞脸上的错愕转为了自嘲的蔑笑, 唇角牵出的转瞬即逝的弧度,是对他自己的讥讽。 无论是他还是霍斯洺,他们都很清楚,霍绾从来都不是那种会轻易交付真心的人,更别说让她完全去信任一个人。 这么多年来,霍绾全然相信了他? 不见得。 十成里或许有四五成,又或者,更多吗……? 霍绾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眸底,或许上一秒她是真心为这多年的情分惨遭背叛而伤怀。 这一秒的她就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冷漠傲慢,轻佻地笑了起来,一字一句幽幽道: “不过你来的还真不巧,上一次,在霍家的训练馆里,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亲手挑断了你弟弟的手筋,而接下来,我会割下你弟弟的舌头,除非……” “你愿意代替他……” 她每说一个字,韩丞的脸色就变化一分,直到她的最后一个音节轻轻落下,韩丞注视着她的眼神已经变得陌生到不能再陌生。 这样的眼神对霍绾来说却不算陌生,在她的记忆里,有数不清的人曾用这种眼神看待过她。 就好像她是什么肮脏污秽到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当然,最有意思的是,在他们这种充满了审视意味的目光中,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这让霍绾在背叛与期盼中感到了一丝难以忽视的喜悦。 恐惧…… 唯有恐惧,才能敲碎这些看似脊梁很硬的软骨头们。 “霍绾,你冷静一点。” “霍斯洺,学着点。” 空旷的原野上,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与男人的目光交汇之际,霍绾扶着车门不紧不慢地下了车。 “老爷子接我进霍家,除了做你的磨刀石,还有就是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她的手里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把银白色的手枪,看似随意的抬手,空洞的枪口对准了那孤零零留在后座车厢里的女人。 “这个女人,留不得。” 没错,她口中的‘这个女人’指的正是霍夫人,霍斯洺的亲生母亲。 “她在邬镇蛰伏了那么多年,就是为的这一天,老爷子才刚被确诊癌症,她就如此迫不及待的赶了回来,真是其心可鉴。未来某一天,或许我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那么她势必会成为你最大的阻碍。” 霍斯洺盯着她的脸,不知道这句话中的哪些字眼触及到了他的神经。 青蓝色的经脉在他的太阳穴处隐隐膨胀显现。 月色下的霍绾像是被覆上了一层清冷的薄纱,她似乎生而融于黑暗,那轻佻而散漫的笑容,沾染了污秽血渍的妖媚面庞,反而构成了惊心动魄的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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