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姜冉还在矫情自己喉咙好疼这件事,捏着筷子一粒粒数米,宋迭让她吃不下就别吃了,她哑着嗓子摇摇头:“不能浪费粮食,菩萨会不爱我的。”
你看看,谁说封建迷信都是糟粕来着?
用到好的方面,那就是优良民族传统文化的延续。
她努力往嘴里塞饭,正塞到一半,突然感觉背后一凉有杀气。
敏锐地回过头想看看怎么回事,结果一抬头便劈头盖脸被一件白色的速干衣糊了一脸!
“??”
“嗳”了一声,姜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被脸上盖着的衣物的汗味和血腥味呛得猛打了个喷嚏!
她难得手忙脚乱,把头上的速干衣一把拽下来,还以为遇见了恐怖袭击,结果一抬头发现阿桔杀气腾腾地站在她面前,手里拽着个满脸生无可恋的少年。
姜冉挑眉:“怎么——”
“姜冉!你明知道他根本拿不到名次,为什么还要逼他去参加那个破比赛?”
了。
没说完的那个字吞回肚子里。
阿桔嗓门够大,而当今世上敢用这种生硬语气直呼姜冉大名顺便问责的雪圈里一共也没几个,所以他这一嗓子,顺利把周围所有人目光吸引了过来!
在阿桔开骂的第一时间,北皎半张脸都藏在了宽松卫衣的衣领下,帽子也戴上了,这会儿猛地一看,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尖。
……他并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而姜冉更是被劈头盖脸骂到懵逼,先是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速干衣,认出来是北皎的,心中一震,立刻抬头望向他:“你背上又撞着了?什么时候?是撞杆那一下?”
“……不知道。”脸藏在衣领里的少年闷着嗓音,“我让他别告诉你的。”
他停顿了下,又转向阿桔,摇晃了下自己被他拽手中的胳膊,表明自己的忠心耿耿,“我都让你别告诉她了。”
阿桔比他想象中力气大点儿,他愣是像个脆弱的狗宝宝似的没能挣脱。
而此时此刻,没有人对他的埋怨生气,因为不会有人对一个背上还在哗哗流血的小可怜生气的。
阿桔气血上涌,也只是冲着姜冉,他“啪啪”地拍着姜冉的桌子,把她的餐盘都拍的跳起来——
“我现在突然发现,你和林霜确实是挺像的,合该你俩玩的好!怎么像呢?你俩就是天生命好。”
阿桔说着,姜冉眉毛挑了挑,原本看着北皎的,这会儿又转向了吱哇乱叫的黄毛,像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和林霜就是命好——天生就是来折磨周围的人的!你要星星,周围总有人前仆后继给你星星!你要月亮,不知道多少人就要为了不能给你月亮向你说‘对不起‘?”阿桔语气很凶,说到这,露出个崩溃的笑,“不像吗?林霜也是,一句‘要走职业‘,你,二车,前仆后继陪着她玩儿职业……二车家里生意都不管了,自费埋头苦练,结果他为什么平昌冬奥前临门一脚退下来你知道不?哦,你不知道,林霜也不知道——”
“黄灿!”
姜冉也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望着阿桔。
被直呼大名,后者下意识窒息了下。
他脸上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姜冉,你别吼我,你知道的我他妈就没怕过你——你还要为林霜的事折磨多少人?醒醒好不好,她已经走了一年了!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现实,二车和年年都醒了!为什么只有你不能!”
餐厅里有点儿安静。
北皎挣脱了阿桔的钳制,上前一步捡起了自己的速干衣。
他转头看了看姜冉,见她脸上的情绪还算稳定,停顿了下,又转向阿桔,刚想跟他说“算了”……
然后惊讶地发现,满头黄发的精神小伙,没把姜冉骂着,先把自己吼哭了。
看着他满脸眼泪,北皎困惑地眨眨眼。
“你哭什么?”他问。
可惜现场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宋迭默默地给阿桔递上纸巾,在他愤怒地一把夺过纸巾时,远在餐厅另一头吃饭的邱年和李星楠也闻声而来。
他们来的迟,不知道阿桔对姜冉说了什么,只是吃着饭听人说“阿桔和姜冉吵起来了”,扔了筷子就赶过来——
人到的时候,阿桔已经在擦眼泪了,哭的嗷嗷的。
邱年蹙眉,看了看阿桔正“呜”地擤鼻涕,她转向姜冉:“又怎么了?姜冉,好端端的,你骂他干什么?”
姜冉面无表情:“从头到尾我对他说了不超过十个字。”
阿桔抽着气插嘴:“她根本没有心!”
李星楠看不下去:“要么别说话,要么别哭了……圈子里有头有脸的大老爷们你怎么不嫌丢人?”
这伙人都听李星楠的,他开口说的话总是有用,阿桔抿起唇,红着眼睛,不说话了。
邱年努力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看四周,就看见了鸵鸟似的闷头闷脸站在旁边的北皎,还有姜冉手里全是血印的速干衣。
她就多少明白了,指了指速干衣,问姜冉:“你徒弟伤成这样了你还让他训练,这比赛他但凡有1的赢面这事儿都不能显得这么离谱——”
头一回,姜冉没说话。
“周围的人都对你好,姜冉,偶尔你也睁开眼,看看我们吧?”邱年也跟着红了眼睛,哽了下,“在你眼里,是不是只有林霜配让你多看一眼——你看看你徒弟身上的伤,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呢?”
“……你们都误会了。”
平静的女声响起。
姜冉把手里的速干衣叠了叠,放在膝盖上,想了想说,“我决定再收徒弟的时候,脑袋很清醒,他是他,林霜是林霜。”
邱年猛地抿起唇。
姜冉说完这一句,也不再说话了。
北皎拉扯了下她的衣袖,想了想,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
北皎的背还在哗哗流血,下午当然是滑不了了,吃了午饭,姜冉就把人带回了住的地方。
他的衣服被她放在自己的滑雪包里。
到了住的地方,她也没有多说什么,打了热水,用了瓶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洗剂,给他洗干净了全是血的速干衣,拧干了水,找了个衣架挂了起来。
北皎全程坐在她的床上,抱着腿,下巴放在膝盖上,视线伴随着她在木屋那点儿地方移动而移动,好像还觉得挺新奇的——
他从来没见过姜冉亲手做家务,在家里,她以“洗洁精伤皮肤”为理由,碰都不会碰洗碗池里的碗。
现在却给他洗了衣服。
——这件速干衣不穿了,我要把它供起来。
他在心里不着调地想。
等她忙完了那件衣服,又走到行李箱翻了翻,翻出了医药箱,北皎盯着她,心里又想:哦,洗完衣服,该洗我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看见女人从医药箱里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和棉签,视线在掠过其中一瓶明显是酒精的玩意儿的时候,他后背下意识地缩了缩。
“我没事。”他哑着嗓子,又带点抗拒地说,“不用搞那么隆重吧?”
“现在全世界都觉得我在虐待你,阿桔甚至为你流下了眼泪。”
姜冉“啪”地关上医药箱,走到他旁边,手握拳,像是海豹训练师似的在他头上画了个圈圈……
他犹豫了下,保持坐在床的姿势,靠脚的挪动,慢吞吞以臀部为原点,转了个圈,变成背对姜冉。
姜冉弯下腰,伸手小心翼翼捞起他宽松的黑色卫衣,借着屋内的吊灯看他背上的伤——
淤血已经扩散开了,姹紫嫣红一片带着血点,外加昨天的红肿今日摔跤磨破皮,长长的一道口子翻开来,有薄薄一层皮挂在上面。
就像是隔着袜子穿新鞋也磨脚会有的那种伤口,不会很严重,但是会流血,也会很痛。
屋内光线不好,她凑的近,呼出的气息洒在他此时此刻接触了冷空气本来就很敏感的皮肤上……
又痛又痒。
少年微微蹙眉,喉结滚动。
等沾着酒精的冰凉棉签粘上来,他“嘶”了声,像是虾米似的弓起来,抱着膝盖的手放开了,胡乱抓过了床上的被子。把自己的脸埋进去——
被子是她天天在盖的,所以都是她身上的气味,他深深呼吸一口气。
姜冉以为他疼的受不了,手僵了下,睫毛抬了抬:“所以你那时候说身上疼,是真的很疼。”
用的陈述句语气。
“我没关系。”闷在被子里的人好像听出了她的自责,纳闷地说,“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他好像在说受伤的事,又好像在说别的事。
姜冉有些拿捏不准,没有搭话而是继续给他清晰伤口,小心翼翼暂时没碰到他掀开破皮下面带血点的嫩肉,她聚精会神。
感觉到身下少年紧绷的肌肉扭动,她才抬眼,嘟囔着“别乱动”,不小心对视上他漆黑发亮的瞳眸……
互相瞪视几秒,他冲她笑了笑。
房间里没开灯,光靠外面阴天下白雪反射的光从窗户照入是唯一的光源,少年英俊而年轻的脸半藏匿在阴影之中,如此展颜,有一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味道在。
“我说我没关系的啊,姜冉。”他声音轻飘飘的,“你听见了没,把我当成林霜也没关系。”
身后的人半晌没说话。
北皎听见了身后棉签落入垃圾桶的声音。
他好奇地半回头看她,就发现她转身拿了手机,大概是进了相册翻找了下,然后她把手机递到他眼皮子下面。
北皎勉为其难地伸脑袋看了看,发现是一个新剪辑的,还没发到任何社交平台上的视频——
视频第一段。
姜冉的滑行,背景是吉林雪场最陡的那条索道,她从山上滑下来,如行云流水,雪板切过雪面,长发在身后扬起,雪尘之中,她高高立起的板底清晰可见品牌logo,是bc的rx。
紧接着她一个后刃起跳,在空中腾空跃起,而后高速起跳使得她的跳跃方向平行于滚落线,她几乎是凌空飞跃过雪道,落地,再接一个道滑,后脚猛噔,雪尘扬起成为银白幕墙,可以看见她的身影隐秘在雪墙之中……
视频第二段。
完全与第一段衔接,消失在呲起雪墙之后的身影破尘而出——
然而这一次,那滑行的身影换了身雪服,从背带裤换成了一身黑的朴实无华滑雪服,北皎认出是他自己。
灵活的刻滑中回转,速度与力量的结合。
视频第三段。
画面一分为二,突然有了分镜。
上半部分屏幕是一身黑色yakky限量版滑雪服的姜冉。
下半部分屏幕是一身黑色平平无奇滑雪服的北皎。
他们的穿着打扮并不相似,但是视频剪辑来看,他们的滑行无论是力量、姿态……甚至是换刃翻板时,身体起伏后手上半胳膊习惯性上扬的小动作,完全一模一样。
如同复制黏贴一般。
视频长达一分多钟,北皎看完,想法一共就三个字:好喜欢。
单看自己的滑行视频,他看过无数次,他知道自己滑起来是什么样的;
姜冉的滑行,他也看过无数次,现场版的或者视频,当然也知道她滑起来是什么样的……
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们的滑行姿态已经那么接近。
赵克烟那些人说过,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弟,必然都有师父的影子……
那时候北皎还半信半疑。
现在他信了。
“所以你不是林霜的替身,”姜冉锁了手机屏幕,随手一扔手机,垂眼淡道,“要是,也应该是我的。”
北皎抬起头望着她。
少年漆黑的瞳眸有些许发亮。
“不是我幻想林霜去比赛,所以让你去比赛。”姜冉说,“我只是想要再看看,赛场上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林霜让我和李星楠从单纯的偶尔玩玩硬鞋和竞技板开始认真研究平行大回转……她走之后,不知道李星楠,至少我确实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碰竞技板,搭配的竞技硬鞋也束之高阁,很久没有再绕着旗门滑行,研究路线,看天气预报的风向是否合适练习……”
她嗓音听上去有些干涩,“久而久之,哪怕我看见我的硬鞋不再那么强烈的想起林霜,可我还是有点害怕。”
她坐在床边,低着头,左手有些焦虑地扣着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在抠出一个豁口时,又好像猛然清醒,松开了手。
她转过头,冲他无力地笑了笑,“他们还以为是因为林霜,说实话我还是挺感激他们的,都不用我费脑子,他们自己就替我找补了那么多理由——他们大概是不知道,我也有会害怕的时候。”
怕什么呢?
也说不清。
大概就是站在高处太久了,听着那些人提起姜冉的时候叹息“那个姜冉啊”几乎已经习以为常,像是被架了起来。
实际上,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在他们以为的那个高度——
从林霜离世,离开所有的比赛将近一年多。
脚下像是一座虚无又似有的高楼,以前她一砖一瓦搭好,她站在上面。
如今她已经有些记不清某一处搭建时的模样,所以必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因为迈错一步,就会落入万丈深渊。
这种事对谁说起来好像都显得很蠢,可是就好像应验了那句老话:那些无从与他人开口,却在深夜思及辗转难免的,才是真正的生活。
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是姜冉。
她只是不想从属于自己的王座下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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