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午时,周防城城主府会客厅。 大皇子宴请了军师麻布,作为麻布近些日子指挥辛苦的恩典。饭后,麻布就当下的战争形式做了简单的汇报。 大皇子醒湖一边喝着茶,一边用带着半分调侃半分嗔怪的语气问道:“昨日,我说过,我要在安云城用早膳,现在已经吃了午饭了,而我还在这里。军师啊,你作何解释啊。” 大皇子明明可以一看见麻布的时候就兴师问罪,偏偏他要在宴请麻布之后问他,用无怒无怨的语气问,何也?先施恩将其吊起来,然后再问罪,这亦是先赏后罚之道。赏其辛苦,罚其失职,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同时,反而让旁观者觉得喜怒无常猜不透心思的感觉。猜不透之处在于,为何上一秒还在赏我,为何下一秒要问罪呢,觉得毫无逻辑可言,但其实只要深谙权术,这一点不但非常符合逻辑,而且是很正常的手段。 什么手段,操控人心的手段! 君不可与下属过于亲近,所以要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为了保持这个距离,所以什么都要算的清清楚楚,赏罚分明。这就是古语有言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之意。 但是无理的君王却学了个四不像,以为只要喜怒无常便好,只要让臣下猜不透心思就好,以公行私仇,以公行私欲,以为得意,以为聪明,实乃大谬! 这其实和捞女吊男人的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处,要处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才好。对越是聪明越是不好掌控的人才越是要如此。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军师麻布是一个聪明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大皇子用的什么手段呢,但还是配合的表演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他连忙单膝跪地,将姿态放的足够的低,汇报道:“安云城大阵已破,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安云城的守军是挡不住斥候军和先登军的。” 见大皇子醒湖点头,军师麻布又道:“俊太已经率领夺旗营将卧龙山的敌人全歼,正原地休整。” 大皇子此时才笑起来,好心的将麻布拉起,又是好一番安慰,仿佛刚刚的都是玩笑话,只是随口反问道:“山中里美为何要将这支队伍长途奔袭后直插卧龙山呢?她想干什么?” “未知。”麻布摇头,“所以让俊太带着夺旗营去就是为了求稳,我怕就怕山中里美狗急跳墙用幻卫直冲我们的中军,对您不利!” 大皇子点头,拍拍麻布的肩膀:“你有心了。”“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吉田勇那厮已经占领了蔷薇山,目前都在按计划进行,一切顺利。”军师麻布顺势就说出了这个消息。 “好。”大皇子一拍桌子,他难掩兴奋的心情,大笑出声:“哈哈哈……” “山中家那些人应当是很惊讶,很无奈,很着急吧,吉田勇立了大功啊。只要将蔷薇山或抵押或贩卖,我们就不会缺经费了。”大皇子高兴的说。 见大皇子高兴,军师麻布又问道:“粮草方面?” “水月一族在运了,不要着急。”大皇子敷衍道。 “可是……” “别可是,已经通过了山中一族水军的防线,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到达周防城。如果现在缺粮的话就找出云城和石见城的人要。”大皇子此时心情好,还贴心的给予了麻布解决方法。 末了,他还贴心的问麻布,“上次让你找他们要粮,他们难道没给吗?” “给是给了,不过杯水车薪,完全不够。”说到这里,麻布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官家找世家献粮都是一样的难,谁不会哭穷呢,真要抄他们家反而容易失人心,逼急了……” “逼急了,怎么样?难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不行就来硬的,直接踹开他们的粮仓,自己搬。如果他们有不满,让他们来找我。”大皇子说的很霸气。 麻布还想再说,看大皇子有点不耐烦,他就住口了。他觉得大皇子把这件事想的简单了。这些大家族又不是平民,抢了还不敢反抗,他们一定会搞事的。要是真的缺粮很了,他倒也不会直接去抢,这太损大皇子的威名了,也太野蛮了,他会以大皇子的名义打欠条。 两者虽然结果一样,但性质不一样,纵兵抢粮是霸道又不好听,但是给了借条就算是借,不算抢,这可差别大了。这就像是嫖娼不付钱,就不算嫖一样的无理。这就叫结果已经达成,但是过程还未完成。 总结起来可以说是结果既遂,过程未遂。用这种策略可以解决很多无理的问题,乃为缓兵之计也。说白了就是粮食已经在手,但是抢粮的事实过程却并未形成,只有我不还了才算是抢,我没说不还,怎么算是抢呢? 当然借钱还钱本来就是一种十分扯皮的过程,平民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贵族与贵族之间呢? 先不说战后他们敢不敢来找大皇子要这批粮的问题,只要打下了安云城,一切都好说。 时间即是过程,也是生命! “还有一事,新井一直不回消息,为了确保后面的战事顺利,他的斩将军是不可缺少的王牌,望大皇子命令他回信。”麻布无奈道。 “这个家伙。”大皇子略显好笑,略显纵容的说道:“我会给他发消息的,他无法无天惯了,不过他是有分寸的,一般不回消息的情况是他已经发现了猎物。只是不知道这猎物是大是小了。” “唉。”麻布叹了口气,无奈而苦涩的笑。因大皇子一直将新井的斩将军当奇兵来用,所以也纵容新井外出之后军令不受的行为。虽然新井因此屡立战功,但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麻布对此虽有微词,但又不好说什么。 “战事如此顺利,别唉声叹气的了。”大皇子本想安慰一下麻布,此时一个传令兵却在门外报告有军情汇报。 “进来。”大皇子无所谓宣进来。 “刚刚陷阵营来报,他在蔷薇山遭遇了敌军的围攻。” “多少人。”大皇子问。 “有几万人。” “这点人,吉田勇足以应付。”大皇子一边笑一边对麻布道:“和计划中预想的一样,他们急了,竟然敢以卵击石了。” 麻布这人比较谨慎,又问道:“可知是什么军队吗?” “并未有所传。” “军师是否多虑了。”见麻布蹙眉,大皇子笑问道。 “吉田勇那厮最好面子,不是遇到麻烦,他才不会主动报告,区区几万人应不至于此,事有蹊跷。”麻布解释道。 说着,他就借着军务繁忙,回了中军,他觉得是山中里美应招了。他要回去看沙盘。 在途中,他就严命道:“让吉田勇那厮报告敌军多少人,以及敌军的番号。” 很快,吉田勇就发回消息:“敌军是登山军和疾风队,以及一支不知名的军队,统共不过五万人。” 听到这样的军情,麻布气色稍缓,想了想,又自嘲的笑了;“倒是我把事情想复杂了,这区区五万人不可能对陷阵营有任何威胁,山中里美这一手还是调虎离山之计吧,借着围攻陷阵营想把我攻城的军队调一部分出去,从而减轻陷阵营的压力。这也只是雕虫小技罢了。” “吉田勇这厮忽然一反常态,难道是为了邀功?”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蔷薇山不是别处。” 想到蔷薇山,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这一点不怪麻布不聪明,是因为蔷薇山四季蔷薇的金钱属性会天然的迷惑人的判断。毕竟谁也想不到,有人会拿这么大的代价去赌一场胜负难料的结局。 所以此时的麻布依然看不到沙盘上对手有任何的反攻之处,所以也看不到任何的翻盘点。之前对手长途奔袭五丈原的操作,他看起来觉得疑惑,以为对手有什么诡计,事后发现没有,反而有种白白送死的感觉。这一点虽然令麻布疑惑,但其实也给他下了一个心矛。 这个心矛就是对手也没有他想的那么聪明。当他觉得有不对劲,疑神疑鬼的时候,五丈原的案例就会让他停止思考,这就是奈良樱落所说的让自己看起来蠢一点。 恰如此时,麻布望着沙盘的心理活动。 “只是,山中里美好像也没有这么弱吧?”麻布嘀咕。 “到底哪里不对,总感觉怪怪的?” “迄今为止,打到如今这番模样,山中家却并未组织起来一场大规模的反攻,到底是等什么?难道说幕府守护都是如此之弱,如此名不副实吗?” 麻布很聪明,他在心中一连发出三个疑问句,但是因为先前五丈原的案例,他没有细想,觉得对手也就是这样了。 麻布想着想着咳嗽起来,他捂着嘴,望着沙盘思考着可能的变化,易地而处,他实在想不到对手有任何的翻盘点。 “看来一切都要结束了。” 麻布开始了自己的幻想。 而幻想是有毒的。 相比于之前的战争,打败山中家的战略意义高于一切。因为山中家是幕府守护,只要打败了山中家,就会让天下人知道,幕府守护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皇子的义军将会更加壮大,大业或可成。 在麻布的幻想中打败山中家是极其重要的一步。战略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 幻想中胜利可能出现的场景,大皇子的笑容,吉田勇放肆的大笑,论功行赏时大家肆意痛饮的畅快,这些幻想的画面不由自主的钻入麻布的脑海里,让他沉醉。 他知道如今还不能这么想,但是他忍不住。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是个人,虽然可以表现的不那么得意忘形,但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幻想。特别对于一个擅长思考的聪明人来说,尤其如此。因为心藏神,思考的时候就是神在乱跑的过程,伴随着的也是气血的消耗。如果气血消耗的过多,身体会虚弱,身体一虚弱,心就控制不住神,人就会本能的胡思乱想,甚至失眠多梦。 麻布很聪明,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幻想是有毒的,更不知幻想牢笼为何物。 幻想的毒虽不致命,但它会化作牢笼困住你的身心,让你动弹不得。甚至中毒深者,还会献出自己的生命灵魂乃至一切,甚至为了敌人去死这种事情都会发生。这并不意外。 当一个指挥官在战事还未结束时就已经开始幻想战后的胜利果实时,那无疑是极其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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