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p>
降谷零偏过头看着我,我疑惑地回望去,又一次看到了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p>
“19年前,谅月小姐,你应该刚好是6岁,正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p>
……我的生日在三月,小时候妈妈总说我是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出生的,我身上带着春日的祝福。所以我会有活力,不容易生病。 </p>
小学只要在4月前满6周岁,就可以入学,我的生日正好算在内。 </p>
1989年的冬季有场很大的暴雪天,气温骤降,导致本来身体就不好的母亲生了场很大的病,从那之后就一直没好,似乎越拖越严重,所以我经常看到她捂着嘴巴在咳嗽。 </p>
时间太久了,我好像都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了,只记得那双明亮眼睛下深深的青黑,孱瘦的脖颈和没有梳起来的黑色碎发,以及她拿着那枚绣了峨眉月帕子的干燥手指。 </p>
印象里,母亲应该是名门望族之后,只是祖父母在母亲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整个家族便也只剩下了她。因而母亲也是一个人勉勉强强长大的。 </p>
我记得她平日说话做事都很柔和,插花和茶艺都很厉害,反正电视剧里世家大小姐的风姿,在她的身上能够很好地体现出来——我是半点都没遗传到,从小就爱上房揭瓦,活泼地像个猴子。 </p>
母亲和我说她爱父亲,是少年时的一见钟情,一往情深直到如今。 </p>
所以在我埋怨父亲总是不回家的时候,她会轻轻地敲我的脑袋,叫我别乱说她的爱人。 </p>
次年的4月是小学开学,母亲在开学当天陪我到学校,我们还在学校的大门前一起合照拍了照片,照片是拜托其他家长帮忙的,留在了对方的相机里,我们给他们写了地址,还想着等到照片洗出来之后,可以寄到家里来……到后来我都忘记还有这件事了。 </p>
开学没到一个礼拜,母亲就因为病重到需要住院了,那之后我便没再去学校,整天都待在医院里陪母亲——如果说我对这所学校还留有一些轻微的记忆的话,应该就是这个礼拜给我留下的。 </p>
母亲住院的时候,父亲除了几通深夜的来电,到最后也都没有出现。 </p>
所以我一直想,那个男人在有一天知道自己的妻女双双离去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p>
越是这么想,好像心中便越能生出种报复得逞的快意。 </p>
但紧随而来的却是深深的、深深的,直到现在也无法言明的,遗憾。 </p>
我不想承认,我一直想见他,很想很想。 </p>
恨也好,爱也好,那到最后都是融在一起的情绪,拉拉扯扯,谁也无法辨明。 </p>
“谅月小姐……” </p>
降谷零在我的旁边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就像是大船抛下的船锚,忽然之间让我混乱的思绪停滞住了。 </p>
“不要哭。” </p>
他说道,抬起手来,我感觉到他温热而干燥的手掌轻轻地贴上了我的脸侧,手指抹过我的眼尾,应该是擦去了一串眼泪。 </p>
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 </p>
眼前花花的,不是很能看清。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撞进一片紫灰色的光亮之中,他又抹了两下,才收回了自己的手。 </p>
我哭了吗? </p>
我茫然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 </p>
降谷零皱着眉,松田阵平双手抱臂,表情和他也很像,雪音睁着大眼,好像在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夜斗……夜斗抿着嘴,眉峰蹙起,眼神担忧,柯南的神色紧张起来了,露出一种半是震惊半是悲伤的模样,津美纪和小惠的眼中只有深深的担心。 </p>
“我才没哭。” </p>
我拿另一只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小声说。 </p>
生与死之间应该还存在着一个阶段,咒灵和妖魔就是那样的,半死不活,像是活着但又不是活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将自己归在这个分类之中。 </p>
因为我是人类,但是又多出了些人类之外的能力。我是人类,但对这个族群却生出了陌生的隔阂,全无归属感——至少小时候的我确实如此。 </p>
我很讨厌医院,那里也有很多半死不活的人,身边永远伴随着许许多多张牙舞爪,好似随时都能张嘴将人一口吞下的魑魅魍魉。但是更讨厌的是医院颜色苍白的白炽灯与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消毒水。 </p>
现在想来,没有孩子是会喜欢医院的,就算儿科医院的男医生长得再帅脾气再温柔,护士长偷偷塞过来的水果糖再多再甜蜜,也不会喜欢。 </p>
所以我几乎不去医院。 </p>
但是普鲁斯特那该死的效应总会时不时地在某些间隙让我想起那间亮起红灯的手术室,空无一人的冰冷长廊和医生身上传来的消毒水气味。 </p>
我的记性并不能说是很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天才,但我只是普罗大众之中的一员。高三的每个早上都在努力死记硬背,才勉强没让自己的偏差值掉下去。 </p>
所以就算是再刻骨铭心的事情,过了二十年也不一定能够记住所有的细节。我记不清母亲的长相,记不清当时医生张嘴后对我说了什么,我只记得那块白色的又薄又长的布,以及白布下面凹陷着的清癯而充满疲倦的脸。 </p>
而后才是我的哭声,伴随着视野的天旋地转,医生们慌乱的询问,踢踢踏踏的脚步,最后归于一片黑暗。 </p>
夜斗把我带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记得他垂着眼睛看我,他的目光是冷淡的,俯视是一种带有压迫感的角度,况且那是神明的双目,湛蓝、平静……他要注视很多人,不只是我一个。 </p>
从前家旁边的教堂给人传教时都说‘神爱世人’,所以我猜神道也理应是如此,可是我眼前的神明和那些雕塑、壁画、课本中的神又有许多的不同,于是我的心中便埋下了一点点隐秘的期许。 </p>
夜斗问我,“你想去福利院吗?” </p>
我抬着头问他,“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p>
他继续问我,这一次他蹲了下来,视线与我齐平,“为什么?” </p>
这个回答我也记不太清了,按照我现在的性格,说的应该是‘我已经被丢下过一次了,再被丢一次岂不是很逊?’但那个时候大概真的很慌乱吧,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很少能一直保持冷静,紧张的时候就会实话实说,我猜我可能只是对他说:我不想一个人。 </p>
说实话,以夜斗以前那种四处漂泊的生存状态,他大可以和我说福利院里有更多的小朋友能陪我玩,他完全能够直接把我丢进福利院然后消失得一干二净再也不让我找到,反正他们就是有这种能力。但是夜斗什么都没做,他就那样磕磕绊绊地把我留在自己的身边了。 </p>
会遇见甚尔也是如此。人越是缺少什么便越要去追求什么——反正以前的我是按照这个准则行动的。 </p>
甚尔和惠是很相像的人,除了血脉相连之外,还有更多……外形、性格、气质、经历。 </p>
对他们来说,被抛弃是家常便饭,不被接纳是正常,这世界反正是茕茕孑立的,所以也只能自己踽踽独行。 </p>
我意识到自己无法拯救他们,他们也无法将我从那道彼岸带回来,于是决定抽身离开。 </p>
某一次约酒,七海隐晦地和我提过,应该去找心理医生看一看。 </p>
我当时大笑着回答他:我的心理很健康,再说这不是还有硝子吗?你有看出来我生病了吗? </p>
气质清冷的女医生手握着酒杯,半眯着眼睛看我,停顿了半分钟后才回答我:和我们这一行打交道的又没有几个正常人,正常人早就死了。 </p>
于是这个话题很快就被忽略了过去,接入下一个。 </p>
所以本质上,七海的建议应该是对的,我确实要去找个靠谱的心理医生问一问。 </p>
动物被人类抛弃过一次后,便会愈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亦是恐惧于那种如影随形的孤独,才死攥着我的一切所有物不肯放手,这种执着最终变为了一种无法化解的‘诅咒’。 </p>
我并非咒术师,身体里也没有咒力,按照夏油杰他们的说法,只有普通人(猴子)才会催生出诅咒。 </p>
因而,在他们推论出这只咒灵可能是我亲身父亲的化身之时,我并未觉得荒谬而无法接受。 </p>
是我诅咒他的,那个残忍的属于孩童的天真诅咒,最终果然还是灵验了。 </p>
他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孩子,即使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她的姓名,但仍用自己仅存的碎片般的记忆,搭建出这样一个空间。 </p>
没有死亡,没有威胁,相较于我曾经遇到过的每一只咒灵,甚至那些仅仅挥刀就能袚除的四级咒灵,它都全无危险性。 </p>
它只有一位早已逝去却不得不停留下来的父亲,在虚假的幻境之中,日复一日地寻找。 </p>
我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看见自己的放在大腿上的手指正在轻微地颤抖,我的声音陌生而冷静:“那就按照之前说的开始行动吧。”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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