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她以外,整个帝都只怕已经没有人再记得时雨。
朱颜看着好友如此郁郁寡欢,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将面前的茶点推过去:“好歹吃一点吧?看你瘦成了这样。”
雪莺的手一颤,默默握紧了茶盏,垂下头去。
“阿颜,我、我觉得……时雨是不会回来了。”她声音轻微地说着,忽然间抬起了头,语调发抖,“他、他一定是被他们害死了!”
朱颜吃了一惊:“被谁?”
“那个白皇后的儿子,时影!一定是他!”雪莺咬着牙,“为了抢这个王位,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会的!你别胡说!”朱颜也是一颤,但口里虽然这么说,声音却已经不如之前反驳时候的响亮——在深宫里骤然见到师父出现的瞬间,她心里也是起了极大的震撼:那个超然出尘、不理权势争夺的人,竟然来到了帝都!
他口口声声对自己说辞去神职后要离开云荒、远游七海,为何却转头又杀回了这个权谋的中心,从弟弟手里夺走了王位?
这一系列的变故影响重大,一环扣着一环,步步紧逼,显然非一时半刻可以安排出来,师父……师父是不是真的早就谋划好了?他是如此厉害的人,只要他想、要翻覆天下也在只手之间。
可是……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朱颜心里隐约觉得刺痛,又极混乱,低下头去不说话。
“……其实不回来也好。现在这种情况,时雨他就算回来也是死路一条。”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雪莺在一边喃喃,“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子。他、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可是我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她抽泣起来,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梨花带雨。朱颜无语地凝视着好友,心里觉得疼惜,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讷讷了一会儿,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想死。”雪莺啜泣着,将脸埋入了手掌心,哀伤而绝望地喃喃,“时雨都不在了……我还活着干吗?”
朱颜心里一紧,看着她灰冷绝望的眼神,忽然间仿佛是看到了昔日的自己——是的,这种心情,她也曾经经历过!当所爱的人都离开之后,恨不能自己也就此死去,一刻都不想在这个世上独自停留。现在的雪莺,是不是和那时候的自己一样无助绝望?
自己要怎样才能帮上忙呢?
下次有机会再见到师父,怎么也要抓住机会问问他时雨的下落。可是……万一他真的回答了,而答案又是她不愿意知道的,那……她又该怎么办?
“别这样。”朱颜叹了口气,“你可要好好活着。”
“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一了百了。”雪莺的啜泣停了一下,尖尖的瓜子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摇了摇头,“唉,真的是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如、如果不是因为……”
她抬起手放在小腹上,却没有说下去,神色复杂。
朱颜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没有追问原因,只是道:“你可千万别满脑子想着死,要多想想好的事情——你一定要继续等。万一时雨没死,明天就回来了呢?你要是死了,岂不是就见不到他了?”
“是吗?明天就回来?如果是那样,可真的像是做梦一样呢……”雪莺苦笑了一下,眼里露出凄迷的神色,“可是……我等不得了。父王已经在筹划把我嫁出去了——嫁给那个……那个快五十岁的老头。”
说到最后她又颤了一下,低声抽泣起来。
“那怎么行?”朱颜一惊,“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不答应有什么用?”雪莺苦笑,“在父王嫡出的女儿里,唯一还没出嫁的就是我了……此刻空桑政局动荡,不拿我来联姻、还能拿谁呢?”
“逃吧!”朱颜脱口而出,“我帮你逃出去!”
雪莺震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光,却又黯淡了,摇了摇头:“这个念头……也只能想想罢了。父王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无论逃到天涯海角,还不是被他抓回来?而且……我一点本事也没有,逃出去了又能怎样?”
朱颜知道好友从小性格柔弱顺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别人又怎能干涉得来?
“我闷在家里许多时日,今天趁着过来送聘礼,好容易出来透透气,和你说了这一些,心里好受多了——”雪莺喃喃,神情有些恍惚,“我……我真的怕自己闷在家里,哪天一时想不开、就真的去寻了短见。”
“可千万别!”朱颜不由得着急起来,抓紧了好友的手,“你别一时糊涂,忍一忍,一切会好起来的。”
“嗯。我会尽量忍着的。现在我的命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一定会用尽力气活下去的。”雪莺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好友,眼眶红红的,哽咽道,“阿颜,你比我命好……别像我一样。”
“我哪里又比你好了?你不知道我……”朱颜不由得也苦笑了起来,咬了咬嘴唇停住了——雪莺,你可知道我并不比你好多少?我也是被迫离开了不愿意离开的人,即将嫁给一个不愿意嫁的人?甚至连反抗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还只能微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心甘情愿地嫁出去!
她们这些朱门王侯之女,无论有着什么样的性格和本领,是否一个个都如笼子里被金锁链锁住的鸟儿,永远无法展翅飞上天宇?
在白王府邸里,将聘礼送到了赤王那边之后,气氛却是有些凝重。白风麟脸色阴晴不定,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对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父王,我觉得,这门婚事应该再斟酌一下。”
不出所料,白王果然耸然动容,几乎是拍案而起。
“你在说什么?你想悔婚?”白王蹙眉盯着长子,声音里全是不悦,“今天已经把所有的礼单都送过到赤王府那边去了,你现在忽然提出异议,要把婚事暂缓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想结这门亲了吗?好大的胆!”
“父王息怒。”白风麟低声,脸色也是青白不定,“孩儿只是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妥,若能缓一缓再办、可能更好。”
“怎么又不妥了?”白王眼里隐约有怒意,几乎要对最倚重的长子咆哮起来了,指着他的脑门,“这门亲是你自己提出要结的,我也由得你了——现在帝君的旨意都下了,你却来说不妥?两族联姻,是能随便出尔反尔的吗?”
“当初是孩儿考虑的不周全。现在看起来,万一这门亲结得不对,反而是为整个白之一族埋下祸根。”白风麟神色有些复杂微妙,停顿了片刻,忽然问,“对于这门亲事,表兄……不,皇太子殿下他有何看法?”
“你说时影?”白王怔了一下,“此事和他有何关联?”
“……”白风麟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自然有自己的算盘。可是,又该怎么对父王说明白呢?难道要他说,他怀疑时影心里所爱的女子其实是朱颜、所以对缔结这门婚事惴惴不安?
这个表兄,原本只是个不理时政的大神官,得罪也就得罪了,以白之一族的赫赫权势、其实并没太大关系。如今,这个人却忽然翻身成了皇太子、未来还会是云荒帝君!
——自己若真是夺了对方的心头爱,这门亲一旦结下,反而会变成白之一族的大祸!
可这种猜测,无根无据,又怎能凭空和父王说?
“那……太子妃的人选定了吗?”迟疑了片刻,他只能开口,从另一个角度委婉提问,“皇太子是否答应了要在妹妹们里选一个做妃子?”
是了,若是时影准备册立白之一族的郡主为妃,那就证明自己的猜测是错的。而且,只要白之一族的郡主成了太子妃,他也不必再捕风捉影地提心吊胆。
“当然。”白王似乎很奇怪儿子会提这种问题,看了他一眼,“历代皇后都必须从白之一族里遴选,时影若要即位,自然也不能例外——我安排了王府里的赏灯游园会,在三天后,皇太子到时候也会莅临:一来是为了替帝君表示对你们大婚的关心,二来也是打算先非正式地拜会一下你的妹妹们,好在里面选一个当太子妃。”
“是这样啊……太好了。”白风麟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表情松弛了下去,“那看来,是我多虑了。”
白王有些不解地看着长子,蹙眉:“你到底对此事有什么疑问?”
“没有……没有了,”白风麟摇了摇头,如释重负,“如果皇太子真的从妹妹里选了一个当妃子,那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白王摇了摇头,看了儿子一眼,“总而言之,现在正是关键时分,一点差错都不能出!早点完成联姻对我们都好。”
“是。”白风麟低下头去,“孩儿知道了。”
“何况,你不也挺喜欢那个丫头的吗?你一向风流自赏,眼高于顶,却偏偏对那个丫头一见钟情。”白王看着这个最倚重的长子,摇头叹气,“不过,成亲以后,你给我少去几趟秦楼楚馆,免得赤王那边脸上难看——他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可是视若掌珠。你若不想委屈自己,将来多娶几房姬妾便是。”
“是,是,”白风麟连忙颔首,“谨遵父王命令。”
白王挥了挥手:“好了,你去忙吧——三天后皇太子要来府邸里赏灯,需要打理的事情很多。”
“是。”叶城总督退了出去。
在雪莺走后,朱颜一个人在花园里,盯着池水怔怔出神。
盛嬷嬷点数完了礼单,回来向郡主禀告,远远一眼看到,心里不由得一沉——这些日子以来,经常看到郡主发呆,一坐就是半天,完全不像是昔日活泼跳脱的样子,不知道她心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事情。
难道,她是为了这门婚事不开心吗?
叶城总督白风麟,是六部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英俊倜傥,知书识礼,出身高贵,多半还是未来的白王。能嫁给他,也算是六部贵族少女里人人梦想的事情了吧?为何郡主她还是如此不开心呢?
是不是……她心里还想着那个离开很久杳无消息的鲛人?
然而盛嬷嬷不知道的是,朱颜此刻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鲛人。
“嬷嬷,”在池水里看到了盛嬷嬷走近的影子,她转过头,问老妇人,“有那个小兔崽子的消息吗?”
盛嬷嬷怔了一下:“哪个小兔崽子?”
“苏摩呀!”朱颜跺脚,“一直都没听到他的消息,急死我了。”
盛嬷嬷暗地里松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叶城的管家尚未传来任何消息,只怕还是不知下落。”
“怎么会这样?”朱颜不由得有些焦躁,语气也变了,“这都过去一个半月了!这些日子我放了那么多飞鹤出去,都没有一只带回消息的——要不,我还是自己去一趟叶城找找看吧。”
“那可不行!”盛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拼命劝阻,“郡主你刚刚外面回来,马上就要大婚了,怎么还能到处乱跑?”
“离大婚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她跺脚,惴惴不安,“万一那个小兔崽子出什么事了,我……”
“唉,郡主你就算去了,又能做什么?论对叶城的熟悉,管家可比你强上百倍。他都找不到,你去了也是浪费时间。”盛嬷嬷竭力想打消朱颜的这个念头,“而且,明天皇太子就要来府邸了,你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啊!”
“什么?”朱颜吃了一惊,“皇太子?他……他来府里做什么?”
“天恩浩荡。大婚临近了,皇太子奉帝君之命,前来赐礼。”盛嬷嬷想说得热闹一些让朱颜开心,却不料自己说的字字句句都扎在她的心里,“据说这次大婚,北冕帝赏赐了整整一百件国库里的珍宝,由皇太子亲自将礼单送到府邸,以示对赤之一族的恩宠。”
“是吗?”朱颜颤了一下,脸色却有些苍白。
他……他要来了?还是以皇太子的身份,前来赐婚?
九嶷山分别之后,她心里想着的是从此永不相见——从此她会远远地离开,独自躲在另一个角落舔舐着伤口,默默等待生命的消逝,直到终点。
然而她发现自己错了:她不可能永不见他。
因为他将拥有云荒的每一寸土地,她的一生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看着他来赐婚,看着他登基,看着他大婚……他的每一个讯息都会传到她耳畔,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法说出一句话。
咫尺天涯,各自终老。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结局。
直到盛嬷嬷离开,朱颜还是在园子里望着离合的池水怔怔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连天色将黯、新月升起,有人悄然出现在了身后都不知道。
周围似乎起了微风。池水里映出了一袭白衣,在波光里微微摇动。
“师……师父?!”朱颜情不自禁地惊呼出来,瞬地回头。
时影果然站在深沉的夜色里,默默看着她,眉头微微锁紧。一身白衣笼罩在月光下,恍如梦境。他这次出来换下了宫廷里华丽繁复的礼服,只穿了一袭朴素的白袍,一时间仿佛恢复了昔年九嶷山上修行者的模样,只是眼神复杂而深远,已不复昔年的明澈。
朱颜跳起来,往前冲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地忍住。她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对方,只是声音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你……你不是应该明天才来的吗?”
“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他终于开了口,“等到明天,那就迟了。”
朱颜心头猛地一跳,一时间有无数猜测掠过脑海:“什……什么问题?”
“你……”时影看着她,眼神微微动了一动——不过几日不见,她明显的又瘦了,丰润的脸颊变得苍白,下颔尖尖的,连带着一双眼睛都显得分外的大了起来。他错开了视线,凝望着池塘里的残荷,低声开口:“你是自愿嫁给白风麟的吗?……还是你父王逼你的?”
“……”朱颜一震,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原来,他特意来这里,就是为了问她这句话?
可是……要怎么说呢?她当然是不愿意嫁给白风麟的,可是她却又是心甘情愿的——这样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又怎么能一句两句说清楚?
而且,她又能怎么说?说她参与了复国军叛乱,赤之一族包庇了复国军领袖,而空桑大司命利用了这一点,逼迫她答应了两族联姻?大司命是他的师长,也是如今又是支持他继位的肱股,她这么一说,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又冻结,总归是一句也说不出。
“说实话就行,”他看着她的表情,蹙眉,“你不必这样怕我。”
“……”她明显地颤了一下,却并不是因为恐惧。朱颜鼓起了勇气抬头看他,然而他的瞳子漆黑如夜,看不到底,她只是瞄了一眼心里就猛然一震,触电般地别开了头,心里别别直跳。
“说吧,不要再猜测怎么回答才最好,只要说实话。”他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却误以为她还是害怕,“我答应过、从此不再对你用读心术。所以,你必须要告诉我你的想法。”
“父王……他没逼我。”她半晌终于说出话来。
时影的眼神动了一下,似乎有闪电一掠而过,又恢复了无比的深黑。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声:“果然,你是自愿的。否则以你的脾气和本事,又有谁能逼你?”
“我……”朱颜心里一冷,想要分辩什么,却又停住。
“如果你后悔了,或者有丝毫的不情愿,现在就告诉我,”虽然是最后一次的争取,时影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别弄得像在苏萨哈鲁那一次一样,等事到临头,又来逃婚。”
“不会的!”仿佛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她握紧了拳头,大声,“我……我答应过我父王,再不会乱来了!”
时影沉默地看着她,暮色里有风吹来,他全身的白衣微微舞动,整个人却沉静如古井无波,唯有眼神是极亮的,在看着她时几乎能看到心底深处。朱颜虽然知道师父素来恪守承诺,说了不再对她用读心术便不会再用,但在这一刻,却依旧有被人看穿的胆怯。
然而他停了许久,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好像真的是有点变了啊……阿颜。你真的从此听话,再不会乱来了吗?”
“是的,”她震了一下,竭力维持着平静,“你以前在苏萨哈鲁,不是教训过我么?身为赤之一族郡主,既然平时受子民供养,锦衣玉食,享尽万人之上的福分——那么参与家族联姻这种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尽责……”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停住了。
时影默默地听着,眼里掠过一丝苦笑——是的,这些话,都是当日他教训她时亲口说过的,如今从她嘴里原样说出来,几乎有一种刻骨的讽刺。那时候他恨铁不成钢,如今她成长了、懂事了,学会考虑大局了,他难道不应该赞赏有加吗?
“既然你都想定了,那就好。”许久,他终于开了口,“我……也放心了。”
“嗯。”她垂下了头去,声音很轻:“多谢师父关心。”
那一声师父令他微微震了震,忽然正色道:“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师父了,你从来都不是九嶷神庙的正式弟子。现在你应该叫皇太子殿下——再过一阵子,就应该叫帝君了。”
“……”她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却已经再不看她,拂袖转身,只淡淡留下了一句话:“好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明天来赤王府的时候,你可以不必出来迎接。”
时影抬起了手。天空里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响,绿荫深处有一只雪白的鹞鹰飞来。时影跃上了重明神鸟,眼神里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却终究化为沉默。
“按你的想法好好去的生活吧。”时影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变得温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再见,阿颜。”
朱颜看着他转身,心里大痛,却说不出话来。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要……”在他离开的那一瞬,朱颜忽地想起了还要问时雨的事情,却已经来不及了——重明神鸟展翅飞去,转瞬在暮色里变成目力不能及的小小一点。
时雨呢?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做的?
然而,她曾经想过要帮雪莺问的这个问题、却终究没来得及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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