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一点的时候,遮蔽天空的云已经飘到了接近山谷的地方。前天,磐麦带来了巫咸医疗的方法,今天,患病的孩子们仍不见好转。白天是永无休止的采集,晚上是短暂安逸的睡眠。 到了深夜,辗转反侧的磐妹从草床上爬起来,披着兽皮轻悄悄地来到洞口的火堆边上。下弦月已经隐没在乌云里,地上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天空忧郁凝结的黑暗。 她睁着自己的眼睛,望着天上单调的色彩,心里少少地升起了一点喜悦。 乌云是好事呀,有云就会有雨。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乌云了。她翕动着嘴唇,想起了一首她的母亲唱过的歌: “山谷的风呀迅又猛,高天上的云呀满天飘。雨还没有下,人呀,到底去往了何方?” 山谷的风呀呼呼吹,高天上的云呀黑阴阴,雨还没有下,人呀,还能再度见面吗? 低沉的歌声传到了洞穴里。磐姐寻声走出洞穴,听着歌愣了好一会儿,才来到磐妹的身边。她捡起一根树枝,递进了行将熄灭的火堆里。 磐妹好像不大愿意被磐姐望见自己这时的神色,她站起身来,就说: “我再去看看那三个得病的小孩。” “别啦。”磐姐转过眼来,把磐妹拉回火堆的旁边,说,“我刚才已经看过了,他们的情况还是那样,不好也不坏。” 磐妹轻声答应一声,重新坐回火堆的旁边。磐姐就继续说道: “‘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神仙’两天没回来,我想是去找熊部落的巫师去了。我觉得你不用紧张,像这样的神仙,说话一定不会撒谎的。” 磐妹蹲在火堆的旁边,头枕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说起来,你有没有这样的印象……”天黑风大,磐姐又给火堆添了许多干柴,荧荧的火光照亮了近处的原牛,也照亮了远处的幼狼,她回忆似的说道,“那就是好久好久之前,就是老人们刚刚迁到这里的时候,熊部落是有两个巫师的。两个巫师会的都是不同的巫术。现在的这个巫师似乎精通救活死人的巫术。而另一个逃走的巫师掌握的是让物质发生变化的巫术。” “两个巫师……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吧。”磐妹没有准确的时间的观念,混合在一起的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记得更早更早以前,熊部落只有一个巫师。一个还是两个……?” “你没记错,既有一个巫师的时候,也有两个巫师的时候。最开始只有一个老巫师,老巫师教出了两个新的巫师。后来又变回了一个。” 磐妹那时候还太小,所有的记忆都混合在了一起。 不过年长的磐姐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在她很小的时候,老人们天天谈论熊部落大闹了一场。为什么大闹,老人们也不清楚。但这场大闹的结果便是其中一个巫师曾带着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被逐出了熊部落。被逐出的人们带着一件要紧的“巫的东西”逃进了大山。熊部落追击的使者最远抵达了山谷这头,向磐氏家族询问逃跑者的消息。也正是那一次因缘际会,磐氏家族才得知了熊部落的位置与前往熊部落的道路。 至今,磐姐仍然记得熊部落的使者威严的样子,他向部落里的每一个人询问他们这几天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落单的人。 当时的磐姐藏在人群里一声不敢吭。今天的她突然想起了当时她一声不敢吭的秘密。 “我可能见过那个逃跑的巫师。现在已经好多年没有再见面了,我却常常能想起他。” 直到今天以前,她从未和别人分享过这件事情。 “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位巫师!我怎么不知道?” 磐妹好奇地问道。 “……当时大概是春天吧,熊部落大闹的时候,这颗老树还是开着花的。你那时还小,还不能干活,但我和其他几个年长的姑娘已经一起往山里采集野菜和野果。喏,你看,就是沿着这条土坡往上走,过了那片绿树林……哦,现在是枯树林了……后面有一片乱石,乱石上面曾经是有一条清澈的小河的。小河绕过了一片树林,树枝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橙果,酸酸的,能吃,但一直吃的话会拉肚子……他就经常在那片橙果林后边的小河边上洗他的石矛。洗石矛的时候,他会唱一首很特别的歌……那歌,我想是她的母亲教给她的,因为只有女人才会那么唱。” “什么样的歌呀?” 磐姐清了清嗓子,回忆般地唱道: “你把花朵送给我,我拿果实作回报。绝不是为了答谢你呀,而是为了我们永远的情谊呀。 你把兽牙送给我,我拿项链作回报。绝不是为了答谢你呀,而是为了我们永远的情谊呀!” 唱完后,磐姐还说: “他看上去很强壮,可能不仅是个巫师,还是个了不起的猎手。” 磐妹咧着嘴,不无打趣地说道: “你不会是看上他吧?” 磐姐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似的继续说道: “那时候,我经常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他的眼睛很大,他的个子也很高!因此,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但没有神仙高啦……”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磐妹从未听过磐姐的这段故事,可能整个家族也没人知道的。她惊诧地说道,“当时,爸爸妈妈们(长辈们)经常斥责你,因为你总是会消失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你走丢了。” “可能吧,其实有时候我只是想偷个懒……” 磐姐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不过,大多数时间,确实如你所想,在偷偷观察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差不多天刚蒙蒙亮时,他会到达溪水的边上。那里人少但是物产很丰富。快正午时,他就会从树林边上离开,和他的同伴一起躲藏起来。我看过他有力气地布置陷阱,捕捉野兔,但每次他一个人独处时,就会变得特别忧郁,坐在石头上,只会反复地唱那一首歌。好几天,我就离他十几步或者二十多步远,藏在一棵树的后头,看着他从狩猎时的意气风发,变得灰心丧气,再接着可能是听说熊部落有人过来了,就变得畏首畏尾。明明没有任何人在看他,他却茫然四顾,好像在寻找追逐他的人的踪影。他应该很早就发现了我,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我躲得很好。有时,我会想要走近他的身边,但我也很害怕这么一个陌生人会不会把我吃掉,长辈们说过是有吃人的人的。” “你不会和他一句话也说上过吧?” “倒也没有。好几天后吧,和他汇合的同伴发现了我,但被他拦下了。我才紧张不安地现身了。当时,他威胁道他是一位巫师,他第二天会出现在相同的地方,在他出现的时候,我必须给他采好一袋子果实,不然他就把我咒死。我吓得够呛,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自己采来的露草野菜野果全部堆在石头的旁边,他非常高兴,说我省了他很多力气,所以他送给我一根猛犸的牙……” “我怎么没见过?” “我忘记了……我只知道我一定有过一根猛犸牙,还有其他的什么兽牙兽角,都是他送给我的,我很喜欢,我很喜欢,但不知是被谁偷走了,也可能是被抢走了,在他消失后的某一天,忽然一天就找不到了。你知道的,山林之间是有精灵的,可能是精灵,一定是精灵偷走了那根牙。” 磐妹心想恐怕是大人们拿走的。在部落里,任何东西都是公有的。大人们拿走她最喜欢的一块鹅卵石当做磨刀石,也是随手说精灵偷走的。 “那后来呢?这巫师去哪里了?” 磐姐恍惚地答道: “那是个快要下雨的日子,比现在还要湿润得多吧,连续几天,山里都很阴暗,石头上结出了露水,乌云到处飘啊飘。山里即将有和有雨水的时候都是很危险的。那几天,他和他的同伴的日子过得很差,他变得很多话了,我最后见到他的几次,他的眼睛很亮,那一张脸上所显现出来的复杂的情绪,里面所虬起的感情,一直叫我日日难忘。他一直在说他过去的事情,说着说着就用他破烂的粗衣服擦他自己的脸,好像是为了让那张脸更像巫师一点,更干净一点。唯有在倾诉的时候,那种时刻压在他身上的压力仿佛会消除一样,显露出一种纯洁无暇的幸福的神态,也就变得……非常可爱,像是孩子一样的可爱。因此,我总是很愿意听人倾诉的。他说他是一位巫师,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被驱逐的无归者。要是我告诉熊部落的话,他立刻会被抓住。但很好,我一直没有说出来。” “驱逐……为什么要驱逐一位了不起的巫师?” “我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是现在那位熊部落巫师的自私。他说他的家族一直被部落区别对待,总是出最多的力,得到最少的分享。但这也就算了,他并不在意,因为整个部落都是一个家庭,都是风雨中一个窝巢里的鸟儿,应当互相照料才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发抖的身体,接着,这可怜的人开始大声咒骂起来了。最关键的是他的母亲,他世界上唯一认得的亲人,他希望那个巫师、他的同胞、他最好的兄弟能救救他的母亲。结果那个巫师却说是天命救不了。因此,他冒险,想要夺走那个巫师的‘巫的礼器’,来改变亲人即将遭遇死亡的命运,许多人支持他那么做。但他说那些人根本不是为了支持他,而是另有图谋。他不在乎,但盗窃的时候,那巫师打开了房门进来了,他失败了,因为失败了,所以被剥夺了身份,也被夺走了自己的礼器,而被驱逐了出来。救命呀!我好像又看到他的眼睛,他在离去前说他要复仇,向熊部落复仇。真怪呀,真怪呀,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 磐姐低下了头,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见到了湿润青翠的大山,天空虬结的黑暗,还有坐在石头上的那人,目光朝着远方。 “后来呢……他复仇成功了吗?” 磐妹问。 磐姐声音忽的低垂下来。 “不知道,我原以为他可能会留下来,加入我们的部落。不过他和他的同伴走掉了,消失在一片沼泽地里。” 她被太阳晒得赤黑的脸朝着天空,双手撑着黄土地,望着天上美好的可能会带来雨水的乌云,她已经很大了,不再是原来那个在树林间无畏惧地逃窜的孩子了。夜里的寒气让她的肩膀发冷。 她起身往洞穴里。走前,她仰着天空望向了天空,她说: “我想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那时的天上飘来了一些透明而轻盈的东西。夜里的气温还在急遽地下降。在迫近太阳出来的时分,天空仍然晦暗,但篱笆,还有稀稀疏疏的黄土地上结出了一点水汽的霜。 至今,磐姐还记得熊部落的两个巫师的名字。 一个巫师被叫做巫咸。 而与她相遇的巫师则被叫做巫礼。 隔在山谷和大河之间的大山是一片黎明前最后的寂静。月亮已被驱赶,只余密密的乌云在天空中低低地翻滚着。寒风吹动了大河边上枯萎的草茎。 所有能吃的叶子都已经被人类摘下了。自然选择出的不能吃又耐旱的野草依旧在顽强地生长着。 在这个时代,还不存在被总结好的战术与战略的思想,但藏在大山里的复仇者们非常清楚想要战胜一个部落应该怎么做。 与数十年前,他们与熊部落共同的长辈抵御外来的部落所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那就是放火。 不需要自个儿带材料,部落里的火堆,和那些干木头、干草都是天然的材料。踏过壕沟的第一瞬间,火堆被拉出火把,火把带着火星子,一起被这群山洞里来的复仇者们投进了木屋里。只一瞬间,处于村落最外圈的房子已经熊熊燃烧起来,火焰中传来木头断裂的声响,烟雾一路向上,直直涌上了黑漆漆的天空。 接着,粉红色的火焰舔到了木屋顶部的茅草,随风一荡,便飘出了无数的火星子来。 受到火焰和烟雾的刺激,原本还算温顺的古黑熊立刻发了疯,凶暴地往前攻去了。进攻的喊声惊动了落在后方的巫礼。 巫礼从膨化的泥土上收回熊的头骨和其中的变色晶体,抬起头,望见部落里的火焰的回光。 那时,他的同伴已经散开向千家万户,他就一个人气定神闲地往熊部落的深处走。 一边走,一边他用兽皮擦了擦自己的脸,想让在山洞里久居十多年、也可能二十多年的自己在回到故土的时候能显得稍微干净一点,能像过去的自己一点…… 村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每一间木屋都在他的童年里留下了至今不曾消失的记忆,让现今的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巫礼至今仍认为熊部落的巢屋是世界上最为特别的东西,它不是那些原始部落仅仅能够栖身睡觉的场所,熊部落的房屋是有空间的,足以容纳一个家族活动的空间。 方形的屋子是一位曾经狩猎了恐剑齿虎的勇士所居住的,他曾在这间屋子里学习狩猎的技巧。圆形的屋子则属于一位起死复生的人,孩子们经常会围着老人倾听古老的传说。六角形的屋子住着一位了不起的木匠,他在这里学到了打磨木器的方法。而几间石头做墙壁的屋子,都是由几位亲切的石匠自个儿搬大石头做成的,他也帮了很多忙……还有,还有一间尖顶的房子,则是他已经死去的母亲所居住的地方…… 至于他往前走的前方,那间墙壁上挂着兽牙、兽角与熊头骨的屋子,则是由部落里的巫师居住的。 巫礼尚且还记得他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不耐烦地倾听上一代巫师的唠唠叨叨。 现在,这一切都已逝去在他的记忆里,不过没关系的。 “所有我失去的,最后,我一定能夺回。” 巫礼推开了门。 在他的想法中,这时候的巫咸应该正在床上安眠,而刚刚被惊醒,露出惊恐的表情。 然而张开的门的后头,巫咸好像没有睡,而是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没有巫师要带的巨大的兽角与琳琅的兽牙的装饰,而是轻便行动的简装。巫咸正在用严厉、冷漠的目光看着巫礼。 火焰在巫礼的身后熊熊燃烧。 他说: “你做了一件错事,兄弟。” 那双兄长似责备的语气让巫礼感到不悦。 但这久居荒野的巫师也本能地感到了些许不安。 巫咸太镇定了。 “难道你还在记恨当初我没能救活你的母亲吗?我说过那是天数,并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巫礼笑了笑,从容不迫地说道: “我已经不再恨了。你能救活也好,不能救活也罢,是天数也好,不是天数也罢,现在在我看来,都不过是巫术本身的谎言。我们从这些巫术里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助于生存的东西。现在,我回来,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帮助和我一样被驱逐的同伴们,找到我们的记忆和曾经的家园。” 云还在继续集结,天空还在继续变暗。火舌热烈地冒向上头,舔舐了无边的苍穹。 巫咸说: “你挑了一个好日子。” “是的,好日子。干旱已经把我们逼上了绝路,我们已经找不到任何吃的东西……” “你们可以来求助我们的。” “不需要!你看啊,这乌云已经来了,甘霖还会远吗?但最开始雨季的几天还是难熬的,万物还需要生长,所以我们来了。等到雨一下来,火就会熄灭。你们剩下的人会被我们捕获,而这片家园会重新回到我的手里。你们中的一部分人会逃走,我们抓不住你们,你们逃走吧。而剩下的一部分人则会重新加入我们。到时候,我们会在这里安居乐业,我们会重新过上一个美好的生活。接着我会向我们在天上的先祖们证明,我能做到的要比你好得多。” 巫咸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已经好久没见过的神采。他抿着嘴唇,最后地尝试性地问道: “这个安居乐业的世界里,有我的位置吗?” 巫礼摇了摇头,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没有。” 接着,他从自己的兽皮衣服抽出了一把大山里露天的金属石磨成的小刀,说: “我的家园没有你的位置,它属于被驱赶的我们,曾经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我们,而你……会在这里死去。” 熊的头骨被他掷在地上,发出一声噶拉的一声。他一手拿着小刀,一手夹着那块五颜六色的宝石,就在往前冲,想要把那把小刀砍进巫咸的身体里。 巫咸急急地后退,巫礼的小刀便砍在了木头箱子上。这时,巫咸晃身,往门的方向躲避。 巫礼同时转身,朝着门口冲去,先行堵住了门口。久持不下,让巫礼感到了心烦意乱。在他的设想中,巫咸这时候应该在睡觉才是。 尽管火焰和动静会惊醒这群人,但这群人应该会慌不择路。慌乱,慌乱是最大的恐怖,他们会完全无法组织起来,甚至朝着壕沟外逃跑,自个儿掉进壕沟里。 但巫咸,凭什么能那么镇定。 就在那时,门外传来他熟悉的同伴的声音: “头儿,这群人不在屋子里,他们在外头,他们刚刚越过壕沟,从外面包围了我们!我们被困在火焰里了。” 这时,巫礼才有精神往外定睛一看,只见到从外面的方向传来了喊杀喊打的声音。接着,那些年轻的他不认识的,或者年老的他还有些熟悉的面庞成群结队地从外界夜的黑暗中走进了被火焰照亮的家园,与他的同伴们混战在了一起。 巫礼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说道: “很好,任何事情,你总是能提前做准备。” “你走后,我就已经可以像老家伙那样看懂了。” 巫咸言简意赅地答道。 “毕竟你一直比我强嘛……” 巫礼不无讥讽地说道。 死亡与火焰的恐怖,已经不再单属于各自的一方,而是同时降临在斗争的两方身上,变得公平。火堆和屋子噼里啪啦地炸响,和着烟一起的熏风嗡嗡地在叫。两方人,上百个脑袋挤在这一小块被壕沟围起来的黄土地上,混战、厮杀成了一团。 在第一个和第二个人倒在地上的瞬间,其余的人就手持石斧、石矛往他的身上砍。在砍完以后,不直接参与战斗的儿童和妇女就把倒下的人身上的东西全部剥下来。 血的味道向外飘出许远,直刺激到人类与古熊的动物的神经。 在第三个和第四个人倒下时,其余的人又要把石斧与石矛往人的身上砍,只是这时,一双坚硬得像是石头一样的手轻轻地盖在了人们的肩膀上,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举动。 一些恐怖的念头,已经进入了这群智人的脑海里。好几个在边缘的人,不知是哪一方的,在悄悄地往外逃窜,在壕沟的边缘摸索道路。 但几条路都已经被熊部落的人堵死。他们只能跳进壕沟里。 这一块小小的被壕沟圈起来的土地已经乱成了一团,恐怕有的人已经连谁是同伴谁是敌人都认不出来。而那头古熊也在乱窜,十几把来自人类的石矛插在它的身上。原始的动物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 只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飘在空中而前进。 这时的巫礼已经听不到他的人类同胞的声音,但他听得到古熊的声音。 不知是谁放的火焰,或者火星顺着柴屑烧了过来,巫礼有过命令不准焚烧的这间属于巫师的屋子,顺着一声噼里啪啦的响,也开始亮起了粉红色的火焰。烟气从木头里冒了出来。 他擦了擦自己脑袋上一道粉红色的血汗,在阵阵火热的熏气中,一双眼睑松弛的变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巫咸。一滴一滴从头顶留下来的汗水,几乎要遮住他的眼睛。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说道: “做了准备也好,那么现在,我就不是偷袭而把你死的,而是堂堂正正与你对决而把你杀死的。” 接着,再不等待巫咸的回答。巫礼将那块晶体放在了地面上,轻轻地旋转与摩擦。只一瞬间,整个坚固不变的地坪迅速向下塌陷,组成大地的黄土,就在人们的眼前,向着中心凝结为石头。在土壤变成石头的同时,巫咸失去了对自身的感应,被迫往地里滑落。 而巫礼显然非常习惯这种现象,他一脚脚蹬在流沙般向下凝结为岩石的土壤上,跳跃般地移动,然后向着巫咸举起了刀。 就在这时,巫咸猛地抬起眼睛,盯着上空冒出火焰的屋顶,用一种让巫礼感到陌生的几乎听不太懂的发音大声说道: “磐巫,来帮帮我们吧,你知道你刚刚到了屋顶上,你也不想再看这种惨剧继续下去了吧,这是我们部落的内斗,没有什么意义与价值。” 就在这时,屋顶被掀开了。上面传来好奇的回应: “你会说磐氏家族的语言……?” 话音未落的时候,一道黑色的庞大的影子从天而降。接着一只像是石头的冰凉的手抓住了巫礼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抓住了巫咸。可怕的力道紧紧攫住了人,将近三米的臂展则把他们牢牢分开。 “磐巫——?” 巫礼曾见过李明都一眼,因为他所追逐的恐剑齿虎被这来自其他地方的巫师一棒子插死了。 “不要阻止我!” 他叽里呱啦的语言,只让寄宿在机器之间的未来人的意识感到苦恼: “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你说,我也听不懂的……” 由于不定型极其怕火怕燃烧,李明都的人身和不定型身还一起在荒野中远远观望。先前,机器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跟在巫礼一行复仇者的后头,看到火焰燃起,人们打斗开始以后,才意识到情况复杂,而冲了进来,阻止了几桩对年轻人的屠杀后,便往巫咸所在的方向来,也略微听到了这两人的对话。 只是他们的语言完全听不懂,他就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直到巫咸一声呼唤,他便破屋而入,制止了他们相残的行为。 不用巫咸大声宣布,等到机器走出屋子的时候,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躲在荒野上反过来围住复仇者们的熊部落人轻易地击溃了古黑熊,也打败了剩下的巫礼的同胞。 他们拿着木棍、石斧、石矛,往巫咸所在的方向靠近,也看到了那前天曾出现在熊部落外的磐巫。不过巫咸和他们早有交代,他们也不惊讶,只有仇恨的和鄙弃的目光投在许多年前被驱逐出的疯子的身上。 “大巫,已经结束了。其他人都可以活,把这个主谋处死吧。” 熊熊的火焰已经低落下去,只贪婪地舔舐着地上灰黑色的遗迹。闪着火花的黑烟刚刚升上半空,就被寒风吹向了远方。 “嗯,我知道,已经结束了,巫礼。” 还挂在机器手上的巫咸平淡地说道。 “没有结束,没有结束!” 巫礼还在大叫,整个苍老的身子几乎要在半空中扭成一团,他把金属刀刺在机器的身上,却只响起一声碰撞的和碎裂的声音。碎裂的不是机器的身体,而是他从大山露天矿脉里磨出来的金属刀。 火光照亮了他发白的鬓毛,他大声地喊道: “不可能,不可能!” 一部分人在向他们靠拢,一部分人则在收拾战场。走路的声音和讲话的声音传到了巫咸的耳边。巫咸挂在机器的手上,仰着头,望着寂静的天空。同样下垂的眼睑包裹着他一双惺忪的睡眼。他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 昨天的此刻,天空应该已经发亮了,如今却还蒙蒙黑暗。明明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气温却好像还在降低。最后的野草也在凋落,整个无际的旷野仍笼罩在漫长的黑夜里。 他悲哀地说道: “巫礼,兄弟,你觉得这云带来的真的是雨吗?” 荒野上的李明都,围在周围的人,还是被机器抓在手里的巫礼都不自觉地望向了天空。在最后的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看到了几片绒毛细的、美丽的、湿漉漉的、那无限复杂却又无限整齐的洁白的结晶正在空中缓缓地飞舞。 “你们想变回我们的样子,但我们即将会像你们一样在荒野上流离失所。以后再好好相处罢。” 巫咸闭上了眼睛。 “我……” 巫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走步的声音。那是几个屋子被烧掉的年轻男人听到了巫咸的话后,赶忙地靠近了机器。 就在大山的那一头磐姐看到天空的白絮说出那一句“他应该早就死了吧”的前后,几把石矛戳进了巫礼的身体里,而一把石斧砍掉了他的脑袋。 机器的双手各拎着一个人,在这时候完全反应不及。巫礼的全身已经蹬直了双腿,踩到了冰冷的坚硬的结着霜的黄土的地面。而他的脑袋则向着空中飞起了。 接着,还黏稠温暖的鲜血从他的颈脖子里飞洒出来,碰到了天上降下的雪花。 然后,雪花静悄悄地落下了。 它悄悄地、落在光秃秃的群山上,它悄悄地、落进没有一片叶子的树林里,它落在了没有河水的干涸的河床的表面,也落进了熊部落被壕沟围起来的小小家园。它在山谷中那颗枯萎的树和树下的几个小土丘上是堆积,在忧心忡忡的磐妹的手心里却是融化。 就这样,静静地飘落,直落在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和死了的人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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