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洛宫里,白川君尚在他的莫野台酣睡,被小星僮推了好久才醒来,白川君起床气是挺骇人的,因此小星僮立即大声禀报是皇帝陛下有要事相商,白川君的起床气没发出来,只得瞪了小星僮十几眼。 大豫的名士素爱宽袍大袖的长衫,还懒着中衣,又爱青丝披肩,这样的穿着入宫面圣自然是不行的,可皇帝既然把长洛宫赐给了白川君长居,白川君在自己家中“见客”,倒也从不拘礼。 于是便这般的袒胸披发,脚踩木屐,从卧房出来行至皇帝所在的扶摇亭。 “陛下莫怪,臣不知陛下今日来访,不曾早起,让陛下久等了。” “君卿素来昼伏夜出,倒是我不告而来,扰了君卿美梦。” 白川君微微一笑,是很幸福的笑容。 “怎么,君卿还真有美梦?” “是啊。”白川君靠着凭几,似是回味刚才的梦境:“其实我已有多年未曾梦见佳人了,梦中回到了少年之时,佳人嗔我遗失了她亲手所绣的香囊,将我赠她的玉佩掷还,彼时年少不知愁滋味,却最是令人难忘。” “君卿说起过多回你的意中人,且还说因失此女为伴,宁可一生孤孑,却就是不肯告知到底是何方佳人,能让君卿如此的魂牵梦萦。” “佳人已嫁良婿,如今子女双全了,何必再提她的名姓呢?”白川君又是一笑:“她本至情至性,我亦疏狂不羁,不过我与她终究不是世外之人,虽都痛厌规束,又毕竟上有高堂,受高堂养育之恩,不能真斩断羁绊。 她听从父母之命,与我决绝,年轻时我并非没有恼恨,只当事过境迁,我见识了许多无奈的人事,方才自责当年,我的确少了几分担当,如今佳人终获美满,于我而言,倒也少了几分遗憾。” “佳人另得良婿,君卿也并非当真难遇佳侣。” “若遇,也是不会再错过的。”白川君问:“陛下还是说正事吧。” “君卿刚有好梦,但我昨晚,却是噩梦连连。我梦见太子继位后,残害手足,导致社稷倾覆、大豫国灭。未知君卿近日可曾观得星相有变,预伏了国难?” “星相确然有变,但于国运无损。陛下何必在意梦境?如我,虽然做的是好梦,但却不能在梦醒后真正回到少年时,弥补心中遗憾。” “君卿当真占得国运无损?”司空通追问。 “陛下不会……有易储之念了吧?” “是否太子的命星有何不妥?” “陛下,臣曾经就对陛下阐释清楚了,占星相,能占得天灾却不能占得人祸,而所谓的命星,虽与人的命格稍有关联却不能预兆个体的福祸,实则宇宙之中,二十八星宿,对应的并非仅只君主皇嗣,天下无论尊贵卑贱,所有人都有命星,而所有人的命星也无非就是二十八星宿。” “是,君卿早已阐释了这道理。”司空通长叹一声:“只不过君卿也知道,我之所以立大郎为储,并非因为他乃我现有的七子中最贤能的一位,着实是因当年我为自保之故,祸累了长子,我愧对结发妻子,太子是皇后唯一的子嗣,且虽与四郎相比,太子之才确实平庸,可相较二郎、三郎却是成器的。 昨晚我在梦中……太子竟然把四郎毒害,虽然这只是个梦,可我心里是清楚的,太子没有母族依傍,且也的确受到了兄弟手足的挑衅,我很难保证太子对他的弟弟们不存猜忌,真像表面上这般宽厚仁爱。 如今的局势,君卿是清楚的,皇权本就受到门阀的掣肘压制,如若太子日后当真自断手足,难保不会危及国祚。” “陛下却不能仅仅因为心中的疑云,就废储。” “没错,所以今日我才来长洛宫,与君卿相商。” “陛下,臣从来就不敢干预储事。” “我知道,所以才信任你没有私心。” 白川君思谋了片刻,才说:“其实人无完人,太子有太子的优长,心宿君有心宿君的才能,现下两位殿下都还未受真正的历练,究竟谁更适合承担大业还未为可知,不过好在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有足够的时间考较诸位皇子,臣以为,不管陛下日后会否动意易储,但眼下,还是当以压制门阀为重,无论如何,皇权得到稳固,才有益于社稷国祚。” “君卿说得没错。”司空通有如醍醐灌顶,扶额道:“父子相疑,只能让叵测之徒有了可乘之机,我当年执意立嫡子为储,纵然掺杂有私心,并没有完全的顾及大势大局,但对于太子的教导,我从来没有荒疏,这回我令四郎出征,欲让他在军中立威,太子非但没有异议,还能体察我这是为他日后着想考虑这份心思。” “陛下的疑难既然得解,那么就容臣……继续酣睡?” “你啊,虽说观星只能在夜间,但也不能总是日夜颠倒,对了,下个旬休日宫中会设家宴,你也来,我可是提前了十日告诉,到时你可别说熬夜了白昼起不了身。” —— 昭阳殿里,谢夫人得知了皇帝的行踪,她心中大觉奇异,问瀛姝:“陛下明明召了几个皇子入见,要正式交待他们各自查案,怎么又忽然去了长洛宫?往长洛宫去,定然是见白川君,可为什么突然急着去见,连把太子都晾在了御书房。” “陛下今日可见过别的什么人?” “今日是旬休,朝会都罢了,陛下也并没有召见别的官员,更别说嫔妃了。陛下虽非什么大贤大能的旷古明君,不过的确勤政,臣公还有旬休日呢,陛下却无一日耽于享乐,别说日昼时召幸妃嫔了,偶尔昼间来后宫,为的多半也是要用到某姓权阀,好声好气求妃嫔们配合协助的。” “陛下一贯信重白川君,或许是因某件政务举棋不定,才急着和白川君相商吧?” “你有所不知,白川君是昼卧夜醒,陛下要召见他,往往得提前一日就着人告诉白川君,除非发生了火烧眉毛的事故,陛下才会在白昼扰醒白川君。” 瀛姝也想不到发生了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故,直接把皇帝陛下青天白日的烧去了长洛宫,但她更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姨娘不会在乾阳殿里也安排了人手吧?” 窥视皇帝行踪可是大罪,虽然现如今皇权受到掣肘,九五之尊并没有完全的生杀予夺大权,可一但谢夫人为家族放弃,又或者说陈郡谢的权势有所削弱,谢夫人的罪错被揭发,成为众矢之的,哪怕是死罪可免,但也势必会大受挫损。 “我知道分寸。”谢夫人明白瀛姝的担忧,捏捏她的鼻尖:“乾阳殿里我没有安插人手,无非是在舆行署有那么一二得用的人,为的也不是打听陛下的行踪,今日是凑了巧,陛下太心急,才让舆行署备车,而没有动用帝王仪仗。” 这事说到此,仿佛也没什么值得继续说的了,谢夫人往隐囊上一歪:“早前张氏来见我,说要让陈氏也住进愉音阁,连张氏都知道了昨夜遇害的宫人竟然是内人局的宫人掌娴,称良人们都觉得惶恐,张氏说别的人她管不了许多,唯独和陈氏投机,因此啊,求我宽恕了上回陈氏的无心之过,允她住去愉音阁,我答应了。” “姨娘正该答应。”瀛姝笑道:“儿其实也觉得奇异,儿与那陈良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也自然没有任何交道,她一个部卫家的女娘,怎么咬定了太子对我有意,还唆使着何良人把这事告诉郑良人,让郑良人算计我,先不论陈良人有多愚蠢,我可不是她的绊脚石,不相干的两人,她为何迫不及待要算计我?” “左不过啊,是想通过踩你一脚,好攀附上别的靠山呗,张氏不就被她攀附上了么?我答应张氏倒不是因为陈氏有什么可用之处,无非是存心给张氏几分体面而已,她以为她奸计得逞,就会更加狂妄,皇后已经是恨毒了她,正盘算着借机把她干脆铲除呢,就让皇后去树敌江东张姓吧,偶尔当当渔翁,倒是省心省力。” 瀛姝很是捧场,努力拍了一番谢夫人的马屁。 这天既是旬休,良人们倒也不必去内训署听教,午饭后谢夫人照例午休,却有好几个良人来了昭阳殿“串门儿”,包括郑莲子,除她之外,另几个倒是和瀛姝、小彭都算友好的,瀛姝不想放她们进昭阳殿——谢夫人纵管是待她极好,不过她也得牢记分寸——是以瀛姝与小彭就跟几个良人一同逛花苑了。 建康宫内的花苑,有琼林苑、华林苑、芙蓉苑,此季芙蓉苑中景致颇好,有莲花可赏,于是常有宫人妃嫔前去逛玩,瀛姝一行也正是去到了芙蓉苑。 良人们所说的话题,自然就是昨夜发生在华林苑中的命案。 “昨夜,便有内侍来内人局盘查,问有无宫人失踪,一清点,掌娴竟未在值舍,直到今晨仍然不见掌娴人影,才断定她遇害了。” “掌娴并不服侍夜间值侍,她是大宫人,负责约束管教内人局的小宫人,因此是一人住一间值舍,竟谁也不知她昨夜是何时出了内人局,去的华林苑,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一个寺人,昨夜是见到了掌娴正往华林苑方向去,寺人与掌娴相熟,问她何故还不安置,掌娴说睡不着,因此想在宫中散散步,也就只有这几句交谈。” “王良人,我听说那凶手实在残忍,掌娴死状凄惨,不知……” “快别问这些详细了,听了越发觉得心里瘮得慌,王良人,不瞒你说,我们几个今日来找你,都是因为害怕,不敢再住内人局,我们自然知道无福往进昭阳殿,只望着……王良人能求谢夫人,让我们都能住进宫嫔所居的殿阁,如此夜里才能睡个安稳觉。” 瀛姝还没说话,郑莲子却抽泣起来。 “王良人,我只愿去显阳殿服侍皇后殿下,还盼王良人能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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