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武关的路,远远不如褒斜道难行,一路上山水绮丽,颇多商旅行人。 一骑驿卒已经飞奔向前,将三皇子所书的密奏送往建康,南次骑马沿着峡谷的间的驰道缓行,不远处已经能望见今日要入宿的驿站,他回首,早已望不见巍峨的长安城池,崇山峻岭,一轮红日,身后的仍是一条陌生的路迳。 “我直到这时,都还是恍恍惚惚的。” 身边,司空木蛟一直放慢着骑速,见南次回头,他也长叹一声:“当初在父皇面前立下军令状,万万没想到如今我们竟会舍下殿君和左副使,先行回朝。” 虽然说,他们只带了十名使团卫,将多数的使团卫都留在了长安,可不足百人的卫队,当然远不足够保护殿君和瀛姝平安脱身。 前头有一人一骑调头返回。 南次微微眯起眼,是冉其吉。 冉其吉的眉眼与镇原王妃有七、八分相似,并不显得桀骜粗犷,而颇为秀气,不过做为绣腰司的头领,以及冉氏部日后的统将,这个人,不仅骁勇善战,而且城府极深,南次前生时听闻过冉其吉的鼎鼎大名,情知大豫和北汉的一战,若非他领兵及时驰援,北汉必失汉中。 他的父皇,正是率军与冉其吉对阵时,被流矢所伤,那一战伤亡颇大,虽然终于击溃了入侵蜀州的敌军,却不得不中止进攻汉中的计划,班师回朝。 北汉的王位,不管落在姜泰还是姜漠手中都不要紧,冉孤朱父子才是北汉真正的顶梁柱,姜泰没有能力铲除此二人,姜漠又绝不可能自断臂膀。 瀛姝曾说过,如果不是司空北辰对司空月狐心怀猜忌,为了打压司空月狐,后来竟然重用贺执之流,主算北汉有冉孤朱父子,也绝对无法和大豫抗衡。 从前他没有与冉其吉交手的机会,现在,不在战场上相遇,但也是一场对峙。 “今日会入宿芷阳驿,已经不足三里了。”冉其吉说:“估计晚间会有场暴雨,应该会耽搁明日上昼的行程,横竖不用早起,不如晚间雨前在附近夜猎,好饮一场。” 三皇子就有些犹豫了。 狩猎他不生疏,但夜猎还没有尝试过,从前他听从生母的嘱令,通过亲近司空月乌的方式让他麻痹大意,必要时把司空月乌当成棋子利用……司空月乌废物得太狠,夜间只喜好纵情声色,他总是围着司空月乌打转,哪有机会去夜狩? 又别说夜狩了,去军中历练,母妃甚至告诫他不要真往军营跑——你去历练,只需要一个胜过太子和毕月乌的资历,军中事务,将来只需要交给你的舅父他们代劳,天子只需要任用忠良,根本无需事必躬亲。 结果呢?亏他还有为一国之君的志向,才智见识甚至还远远不如左副使这么个闺阁女子了! 司空木蛟下意识就看向南次。 五弟有左副使这么个青梅竹马,应当比他们上进多了吧,应当不至于没有夜猎的经验吧,如果连五弟都只能认怂……不能够,近朱者赤,左副使这么上进的一个人,五弟的骑射,也自来不算太弱的。 关于夜猎这件事,因为无法带上瀛姝,南次也一点经验没有。 “如今离天黑尚早,又何必夜猎呢?”南次微微抬着下巴。 “贵使不觉疲累,需要略作休整么?”冉其吉微笑。 冉其吉并非冉朱孤的长子,可也已是而立之年,肩上又担着重任,当然不至于在行猎这种事情上跟两个少年皇子发生义气之争,只是因为他手握着绣腰司这个重要的谍报署,一直就知晓东豫的储位之争也很是胶着,角宿君固然极有胜算,如今看来,从前并不多么引人注意的鬼宿君出并非只想做个闲散亲王,两个人,日后谁能胜出还真难以断定。 他这是在试探两人的根底。 “芷阳的山川地形,我等外臣当然不熟谙,冉督司当然不至于指望我们能猎得晚餐的主菜,可要是我们坐等白食,也未免无趣些,主菜还是多劳冉督司了,仅只是添加佐食而已,谈何疲累?”南次根本不提“比试”的话。 原本两国现在又没有决裂,还在议和期,就应当互助而不该争锋。 南次根本就没想着进山入林,他刚才已经注意到一条水涧,奔向芷阳,料得芷阳驿必是建于水道更加阔畅处,冉其吉想要探他的根底,他就露一手冉其吉并不擅长的“技能”给他开开眼。 芷阳已出灞上,却还未至蓝田,其实不仅设有兵隘驿站,乃是一座关城,河水绕城续流向东,芷阳城中的遗民,过去也有不少都是以渔猎做为生计,南次轻而易举就借得了一张舢板,他今日是要露一手捕鱼的技能。 司空木蛟却也会水性,只不过,他甚至都懒于垂钓,更不说下水捕鱼了。 冉其吉到底还担心两位使臣会发生闪失,他已经习得了泅水,掉水里一般淹不死,可站在那晃晃悠悠的舢板上多少缺乏底气,恨不得用脚趾使出暗力来抓紧舢板,瞅着南次手里仅拿着一支箭矢,就纵身跃入颇为湍急大约有两人多深的河水里时,他到底不敢如司空木蛟一样走到舢板边上紧盯着水底,悄悄咽一口唾沫。 羌部的不足,就在水战。 虽然说下水捕鱼这种技能不能显示水军作战的实力有多浑厚,但东豫的鬼宿君今日借捕鱼炫技,说明识破了他安排这场猎餐的用心。 须臾间,南次已经有了收获,箭矢已经刺穿了一条河鱼的腹部,浮出水面,扬手把鱼扔上舢板,又接住了司空木蛟抛过去一支羽箭,再次潜入了水底。 满载而归。 入夜后饮酒时,冉其吉笑着称赞:“鬼宿君水性还真是了得。” “生长于大江之畔,这些不过雕虫小技。”南次表现得倒是谦逊。 司空木蛟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左副使的水性如何?” 冉其吉看向他,眼底掠过了玩味之色。 “她不用这种蛮力方式捕鱼。”南次答非所问。 司空木蛟还想问问瀛姝有什么智慧的捕鱼方式,就见南次冲冉其吉举起了酒盏,他总算意识到场合不对,也举起酒盏来。 “二位贵使,此番事发突然,虽然三殿下已经疾报豫京,但实在不知贵邦的君上是否赞同先允镇原王殿下返朝。”冉其吉才饮了两盏酒,就显得有些忧虑。 司空木蛟当然不会透底,正斟酌言辞,就听南次道:“难道冉督司不该担心镇原王出了襄阳城后,能否平安回到长安?” 司空木蛟小心翼翼把酒盏放回酒案上,他刚才一听五弟的话,手腕都吃了一惊。 “五殿下是在质疑我率领了八千卫,却不能护得镇原王的平安?”冉其吉的眉骨本有些纤巧,但却并没长着一双细眉,此时蹙着眉头,眉骨立时有如弯弓。 “我无意冒犯冉督司,不过,冉督司手握绣腰司,却没有防住旧岁时所生的那场宫变。” 南次一副就事论事的磊落态度。 冉其吉今日既然要探底,就没打算多此一举遮掩己方的内争,在冉氏部看来,姜泰一直就是个乱臣贼子,利用卫氏说服了文太妃毒杀太尊,目的就是要强行扣留轩殿君,姜泰必然也不会真正甘心让镇原王毫发无伤回朝,但由他率部迎回镇原王,就是冉氏部不究姜泰弑父弑君的条件。 南次的质疑,有如在冉其吉心中深深扎上一箭。 他不由冷笑。 “鬼宿君应当明白,若不是太尊令家父及我率三万京卫驰援蜀州,何至于……措手不及!” 当初他们深信姜泰的主力精锐都在蜀州,故而才愿意趁机以兵援东豫的借口,把姜泰斩草除根! “冉督司心里也清楚,令尊及阁下率三万部出长安固然给了对方可乘之机,然而一来绣腰司对局势判断有误,并不防对方的主力精锐其实并未集中于蜀州,另则,未央宫里也有叛党里应外合,太尊、镇原王夫妇,先落于敌手性命堪忧,哪里令尊及督司未中调虎离山之计,也已经尽失主动。” 冉其吉顿时像被鱼骨卡住了喉咙。 司空木蛟一言未发,却有如成了这张餐桌上最紧张的人,看看南次,又看看冉其吉,心情异常复杂。 有左副使在场的时候,他五弟可从来没表现出这么锐利的锋芒,如此出色的口才,亏他因此还找回了那么些点的自信,觉得自己与左副使比较相形见绌,好在不算落后小五弟,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小五弟居然也能把冉其吉给呛得出不了声? 南次却替冉其吉满上了酒:“我并非对督司心存轻视,也知道谍间蜀的主要职责,其实应该对外不对内,无论是令尊,还是督司,当时都未曾预料贵邦一介被驱逐等同流放的王子,竟然胆敢谋逆逼君。” 主动递上的台阶,冉其吉下来倒也觉得舒心。 “镇原王殿下未必肯先归北汉。”南次紧跟着就是一句。 这次,冉其吉只是饮酒,缄默。 “我虽从未走过武关道,却也知道,武关之外,得绕经邓州、宛城方能取道襄阳,这两个地方,现归北赵统属,我们一行往襄阳,不会有北赵兵力拦阻,可贵邦的太尉金城公,可愿意眼看着镇原王平安归朝?” 仅仅只是八千骑,对姜漠来说,并不保险。 冉其吉笑了。 “听五殿下的言外之意,东豫似乎真有意与我朝修好?” “按理说,屋主不会宽容入室劫财的盗匪。” 这话,又让司空木蛟的手腕吃了一惊。 不过他听得入神,根本就无心饮酒了,手腕稳稳定定放在桌上,就是脉博跳得狠了些。 “千里沃土、锦绣河山,本应能者居之。”冉其吉道。 “如今七国对峙,天下已如一盘乱局,谁为能者,尚不分明,因此只依目前局势而言,我朝笃定的是,北汉现今的国君,绝对不能成为盟友,保得镇原王的平安,是共同的目标。” 冉其吉主动举盏。 先不论立场,单论理念,他和姜泰,甚至跟姜雄鹰、姜漠的想法都大相迳庭——他从来不觉一个神宗帝祖的孤女就能帮助羌部实现统一天下的霸业,能够击垮东豫皇朝的途迳,并非只有打造水军这条华山独迳。 东豫皇室的无能,无法压制那些各具私心的权阀,仅凭着一条大江天险,哪里能够力保半壁江山不失?于羌部而言,原本就该先攻巴蜀,扩增自己的实力,先具备日后跟北赵争夺天下霸主的资格。 可是,羌部竟然先生内乱。 姜泰又已经暴乱了企图心,这个时候当然不再跟东豫反目,否则就如同将长安拱手相送给北赵,且势必又将分裂成诸多部盟内争自耗的局面,说不定,还会被匈奴等部逼出昆仑虚。 而且司空皇族,远不似他预料中那般无能。 莫说率军痛击北赵铁骑,还尚未与他真正交手的司空月狐,之前看来,如果夺储成功势必成为长平郑所控的一具傀儡的司空木蛟,竟也不输冉氏部决意辅佐的镇原王。 冉其吉此时,还真期望东豫的现太子司空北辰能够保位成功了。 毕竟据他获得的情报,现在这个太子,全靠司空通这君父的保驾护航,近两年,还莫名其妙犯下不少错失,也不知到底是虞皇后拖了东豫太子的后腿,还是太子拖了皇后的后腿,总之是一无建树,一时间竟然仿佛跟司空月乌不相上下了。 司空通的儿子生得太多了,而且看上去,至少有三个都还不是愚懦之辈,冉其吉遗憾不已。 这是在芷阳。 在长安,三日的哭祭仪已经结束,当然国丧礼依然还在进行,这一天,镇原王妃却急匆匆回了趟娘家,把一封书信交给了父亲冉孤朱。 “这封书信是哪里来的?”看完信后,冉孤朱神情凝重。 “是在殿下的书房,殿下离京前,特意叮嘱了我若遇事不决,可往书房打开暗格,可现在王府中,尚有不少姚氏安插的耳目,今日要不是得大尚臣提醒,我本不愿去看暗格里究竟收藏着什么。” “姜高帆跟你说了什么?” “说,他是殿下的人。” 沉稳如冉孤朱,闻言也难免大吃了一惊! 姜高帆不管是否真投诚于羌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明投姜泰暗许姜漠,冉孤朱情知多亏姜高帆提供了阴平道的路迳,他们才至于中了姜泰的奸计,如果姜高帆竟然是想辅佐姜漠,又何必助姜泰夺位?! “暗格里的书信是否存在被调换的可能?”冉朱孤问。 “其实不能称为暗格。”冉王妃苦笑不已:“父亲也知道,镇原王府从前是姜泰的旧居,我们才迁住不久,哪来的机会在那些耳目的监视下另设暗格,所谓的暗格,其实就是书架上的一轴书卷,殿下是利用书卷,把这封信藏在了其间。 因此虽然殿下临行前就有交待,我并不急于去书房,当殿下出使后,就下令将书房锁闭而已,如今姜泰下令迎殿下回朝,我今日才用此为借口开启了书房,说要亲手整理,我还识得殿下的笔迹,确实是殿下亲笔。” 冉朱孤看了一眼女儿。 他和女儿一样,其实都有些信不过姜漠的识人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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