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府衙后堂大厅中 两名丫鬟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自右前方的厢房中出来。 随即一名相貌普通的女子也自那间厢房内走出,手上拿着一个被鲜血染透的布袋,低头移步走至周英面前说道:“老爷,这是张美莲腹中的胎儿”,说着便将手中一物举高。 站在周英身后两步远的沈呈才见此场景,立时向后倒退了两步,转头看向一侧,不敢往这边再看一眼。 “产婆,有劳你将袋中的婴孩交予那名男子”,周英看着低头要给自己行礼的褒可青,眼神不知该放在何处,直接侧过身子避开褒可青的行礼,右手抬起向沈呈才的方向示意。 “沈探花,这是张美莲腹中的胎儿,因有四个月大,已能看出人形,尚有呼吸,你是否需要看一眼”,褒可青直接走向沈呈才,双手掌心朝上,向沈呈才展示手中的布袋。 “不……我不看,你拿下去自行处置了便可”,沈呈才依旧侧着脑袋,声音断断续续地回道。 “这婴孩听说是张美莲与他人通奸所怀上的,沈探花不想亲手处置么?”褒可青低头,语气淡漠地说道,但此时的沈呈才却是丝毫听不出来那声音中的冷意。 “不,不用了,你拿下去”,沈呈才眼角余光瞥到了那鲜血染湿的布袋,隐隐能看出里面一团模糊的血肉,甚至能分辨那胎儿的头部位置,沈呈才心中骇然,收回目光不再多看一眼。 “大人,大人不好了,妇人大出血,赵大夫说已药石无医了”,一个丫鬟自厢房内跑出,连忙向周英行礼说道。 随即一个中年大夫提着药箱走来,向周英弯身抱拳恭敬说道:“周大人,在下无能,那妇人已无力回天,在下特来告辞”。 “这?她还有气么?”周英语气貌似焦灼地问道。 “出气多进气少,估摸着无法再开口讲话了,不消半个时辰便会香消玉殒”,赵大人低头解释道,按照那位贵人教的一字不落地复述着。 “沈探花,你看张美莲这情况,你告她诬告一案就此作罢吧。既然曾是夫妻,你便去厢房内再看张美莲最后一眼,我们就不进去打扰了”,周英皱着眉头,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沈呈才,低声说道。 “喏”,沈呈才低头应道,控制着自己喉头处的哽咽之声,不让它溢出半分,转身向张美莲所在厢房走去。 站在一旁的褒可青本弓着的身子抬起站立,将布袋扔至一旁早已备好的托盘上,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 “贵人,先净一下手吧”,周英站在褒可青旁边,低声说道,随即让开身子示意褒可青看向那已备好的清水。 褒可青默默点头,洗净了双手,坐于厅中上位等待厢房内的消息。 厢房内 沈呈才反手将房门紧闭,双眼看向厢房里侧的床榻上,此时屋内皆是血腥之气,床幔遮住床榻四周,隐隐绰绰依稀可见有一女子头发散乱、脑袋朝里地躺在床榻上,锦被及床幔上有着被鲜血染红的印迹。 沈呈走至圆桌旁,缓缓地坐下,眼神不再往床榻处再看一眼,轻声说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为夫与你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定亲十六载,结亲已三年。美莲,为夫爱你疼你,你怎会不知呢?然一朝高中,为夫也要为官途着想,为沈家未来考虑,不得已需要去寻一棵大树依附。 你并不是那浅薄的妇人,又对为夫如此痴情,你应知道仅凭你我夫妻二人,如何经得住那宦海的暗潮涌流呢。往后一朝不慎,为夫便会被宦海淹没,沈家也随之倾覆。 为夫本想寻个时机好好与你讲述,你却脾性颇大直接前往京兆府府衙门口击鼓鸣冤,你这是置为夫于何地,置沈家于何地。自你踏出沈家那刻起,为夫便与你恩断义绝、分道扬镳,此后亦是形同陌路。 你好好去吧,不要怪为夫,那孩子既然你如此珍之爱之,便随我们的孩子一起去吧,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沈呈才说完,静静听着床榻内的动静。 后堂厅中 暗卫自一侧走出,在褒可青身前单膝跪地恭敬说道:“主子,事成了”。 褒可青点头,看向周英说道:“你去公堂准备吧,我这边先回去了”。 “喏”,周英弯身行礼,恭敬应道。 一盏茶后,沈呈才依旧未曾听到张美莲的声音,余光瞥向床榻,只见床榻上的人低垂着一只手,那只手不像其他贵族小姐一样白皙,甚至有些粗糙,这是沈美莲多年来操劳家务所致,沈呈才无任何怀疑地站起身向厢房外走去,未曾回头再看一眼。 沈呈才走至厅中,却见厅中仅师爷公孙修一人站着看向自己,已无其他人。 “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沈探花节哀,随在下前往公堂吧”,公孙修假意地安慰着,随即往公堂方向走去。 沈呈才心中疑惑,既然张美莲已死,还让自己去公堂的原因是了结此案么?沈呈才虽心中疑虑,但依旧疾步跟上师爷公孙修,随他前往公堂。 “啪~”又是一声惊堂木,周英坐于上位,看着沈呈才,凛声说道:“沈呈才,你可认罪?” “回禀大人,鄙人不知自己犯了何罪”,沈呈才恭敬抱拳,微微抬眸,满眼疑惑地看向周英。张美莲已死,自己又未做其他伤天害理、违背大夏律例的事,何罪之有? “沈呈才,你乃新科探花,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招了,留你一命,否则你的命却是保不住了”,周英直盯着沈呈才,提示道。 如果再不如实陈述,按照当今圣上以往的脾性,沈呈才的死相将会很难看。 “周大人,你何必诈我们,即使那张美莲死了,也是因胎儿滑落大出血致死的,并非因我沈家之故而死,你岂可做那糊涂官,判那糊涂案呢?”沈家老夫人刚才已得知张美莲已死,此时听到周英质问,却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了,理直气壮地看向周英问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气。 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么一个小案子,死了一个妇人而已,有什么好值得新科探花一而再地上堂接受问话。自古以来,多少女人死在怀孕生产上,有什么好稀奇的。 “传证人”,周英不再理会沈家母子,侧过脑袋看向师爷公孙修。 “喏”,师爷公孙修起身行礼应道,向身后的衙役示意了下,衙役点头转身向后走去。 几息之后,衙役带着一个全身血污、披头散发的男子走到堂上,男子虽着女装,但面容硬朗,一看便知是男扮女装。 沈呈才看着证人的那身装扮,不知为何内心非常慌张,脸色也渐渐煞白了起来。 “小松公公,请您复述一下沈呈才刚才于厢房中讲过的话”,周英客气地说道。 “嗯,一刻钟前沈呈才在京兆府府衙后堂厢房内说的是……”太监小松一字不落地复述着沈呈才的话,甚至复述沈呈才的话是模仿沈呈才的嗓音,旁人竟是分辨不出证人声音与沈呈才嗓音有何区别。 “……那孩子既然你如此珍之爱之,便随我们的孩子一起去吧,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太监小松的声音渐渐歇了。 公堂内外皆觉震惊,震撼于眼前这个男子高超的口技,更震撼于这个男子所复述的话。 几息之后,堂外众人的议论声响起,声音逐渐嘈杂并且拔高音量。 一读书人说道:“虎毒尚不食子,沈探花竟是为了官途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辱没了我们读书人的气节,简直非人哉”。 “真是良心被狗吃了,奴家一看那妇人便知被冤枉的,这是遭了多大的罪,真是作孽啊”,一妇人指着沈呈才说道。 “我可记得你,你前几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那妇人一看便是不安分的,怎么今日又如此说?”一男子插话道。 “胡说八道,莫名其妙,时辰不早了,奴家要回去做饭了”,妇人啐了一口,说着便转身离开了京兆府府衙。 “啪!”的一声,只见周英猛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呵斥道:“安静”,堂外众人瞬间息了声音。 “沈呈才,你还有何话可说?”周英眼神如刀地看向沈呈才,问道。 沈呈才心如死灰,缓缓地双膝跪地,脑袋贴地,说道:“鄙人认罪,望大人开恩”。 “才儿,你糊涂了,人家编排的你就认?你快站起来,你可是今科探花啊,不能跪”,沈家老夫人弯身费力地伸出右手想将沈呈才扶起。 “娘,慎言,这所谓的证人是大内的公公,一言一行代表着陛下”,沈呈才伸手紧紧拽住沈家老夫人的衣袖,示意沈老夫人莫要胡闹了,当今陛下的眼睛和耳朵正在公堂之上。 沈老夫人身子瞬间一软,瘫软坐于地上,手上的拐杖也自手中滑落。 她不是毫无见识的妇道人家,祖上也是高官大户、门庭若市,所以她万分地看不上出身不高的张美莲。自己又与儿子多年相依为命,本想等儿子成了亲,有人能为自己分担辛劳。 却未曾想那沈美莲日夜魅惑着自己的儿子,俩人形影不离,而自己倒成了外人。沈老夫人气不过,便换着方法磋磨着这个儿媳妇,也一直认为这个儿媳就在自己的掌心中。不成想竟出了这样的意外,早知如此,自己就该早点动手。 想到这点,沈家老夫人看向一旁站立的小松,心中疑窦丛生,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张口问道:“那贱人还活着?” 太监小松眼观鼻,鼻观心,对身旁的询问置若罔闻。 周英眉头皱起,随即看向小松问道:“小松公公,贵人可吩咐了如何处置沈家母子?” “只说按律处置即可,并未有其他交代。周大人,既然此间事已了,杂家便返回夏宫了”,太监小松抬眸看向周英,依照褒可青的脾性,她应会在京兆府府衙外等着自己一起回去,故小松不想再多留片刻。 “好,您先回去,师爷,送一下小松公公”,周英低眸恭敬说道。 “小松公公,请,随在下往这边走”,师爷公孙修站起身领着小松往公堂一侧走去,从府衙侧门离开京兆府。 “啪!”伴随着惊堂木砸向案桌的一声巨响,周英正气凛然的声音在公堂上响起:“来人啊,将沈家母子投入大牢,因沈呈才乃新科探花,此案本官会将详情报于陛下,等陛下圣裁,退堂~”。 “威~武~”两侧衙役齐齐晃动手中的水火棍,公堂上随之发出阵阵木头敲击地面的规律之声。 两侧自有四名衙役出列,各自分作两组,一左一右将沈家母子带入地牢看管。 堂上外的百姓心满意足地散开,议论声纷纷响起:“不愧是青天之名啊,前几日还以为周大人不敢动新科探花呢”,“别胡说,你看周大人那身正气,怎么会怕了那沈家母子”,有一人隐秘地指向夏宫方向,悄声说道:“没听刚才那证人是位公公么?你们都忘了一人,那才是英明神武”,随即一阵“是极,是极”的附和声。 议论声随着略带湿气的清风飘到了周英的耳朵里,周英本走向后堂的步伐一顿,回眸看向了公堂上悬挂的匾额,那上面正刻着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午后,天空中出现了一团团的乌云,似下一刻便要落下雨滴。 褒可青站在养心殿前,平静地看着天空中的乌云,其身侧则站立着元狩帝。 元狩帝负手而立,低眸看向只到自己肩头的褒可青,感受着自己胸口那化作一滩水的心,随即抬头与褒可青一起看向天空。 “京国多年情尽改,忽听春雨忆江南”,褒可青清朗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你这是想去京国还是想去江南?”元狩帝看着不断滴落的春雨,随意地问道。 “都不是,我想去朔州”,褒可青转眸看向元狩帝,郑重地说道。 “好,朕陪你去”,元狩帝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只要与褒可青在一起便好,荣华富贵自己已享用了半生,没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唯独身边之人。但元狩帝心思清明,自己要手握至尊的权力,用这皇权与天下困住身边之人。 “痴人”,褒可青无声地呢喃。 “什么?”元狩帝疑惑地看向褒可青,他没有听到褒可青的声音,但他肯定褒可青说了话。 褒可青嘴角微勾,眼眸含笑,并未回答元狩帝的问话,静静地看着养心殿外的如织细雨。 那春雨不像夏雨如此磅礴,如烟如丝,细腻轻柔,无声无息地自天空中飘落,在眼前形成了一层层的薄雾,又似连绵不绝的细纱,将天地之间温柔地包裹住,又给予了万物连绵不绝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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