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被抓上了一艘来历不明的船只后,头几天,他很着急,只盼着能早点脱身,好去梅州找奉云和梨花。可是,除了狮鼻汉子审问了他一次,并没有人再来审问。 他开始细细观察周围,很快发觉船上水手的纪律松懈。虽然关他的舱室外始终有一个看守,但夜里经常在打盹,还没人管。 于是他看准一个常出现的年轻小子,试着和他套近乎。那小子果然乐意和他说话。道一很快得知,小伙子年仅十六岁,家便在冈州。 道一问他为何要当兵打仗,对方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 ”我大哥让元人杀了。“ 道一顿觉不妙,又问:”那你是来杀元人的?“ ”那还用说!“小伙子眼睛瞪起,”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道一不由暗暗叫苦,此船一定不是官军的船。那个狮鼻汉子果然骗了他。看来绑架自己的不是乱党就是海贼。 他勉强对小伙子一笑:”小兄弟,你可真勇敢。你不怕元人对你家里报复么?就像对你们冈州的林家?“ 小伙子一笑:”要报复就继续逃啊。反正我家也是没逃来几年。“ 道一好奇地问:”你家从哪里逃到冈州的?“ ”南雄。“小伙子爽快地说。他见道一似乎不知道南雄在哪里,又说:”就在赣州到广州之间南岭的关口上。那里的人家都是从北方来的,我家也是。许多人家从南雄逃到冈州这里,老相识没几年又在一起了。“ 道一又问:”你们为何要逃?是元人打过来了么?“ 小伙子摇摇头:“不,是朝廷要派人杀光我们镇上的人呢。” 道一顿时糊涂了,这个小伙子口中的朝廷又是什么?小伙子见他有兴趣,也不隐瞒,继续说道:“这里面可有故事呢。 听我娘说,十几年前,我们镇上一个姓黄的富户去京城做买卖,带回一个苏姓女子,美若天仙。过了两年,黄家仆人去官府高发说,那女子本名姓胡,是皇上的贵妃娘娘呢,因为得罪了皇上,被罚当尼姑。胡贵妃不甘心当尼姑,就逃了出来,要投江自尽,被黄大户救下,当老婆带回了南雄。 那奸臣贾似道当初向皇上报告说,胡贵妃已投江自尽,现在胡贵妃又出现了。贾似道怕皇上怪罪,就派来大军要血洗镇子,杀人灭口。镇上的人听说了,纷纷举家逃走。胡贵妃为了不连累大家,就跳进镇上的一口井里自杀了。” 道一听到贾似道的名字才明白,小伙子说的朝廷是故宋,京城不是说的大都,而是临安。道一心想,难怪故宋要亡呢,十来年前,皇上都集结大兵要攻江南了,贾似道居然还有这功夫,为这点小事就派兵去广东屠城,杀自己人。 小伙子又说:“逃走的人家就在冈州和广州等地住下了,有上百家呢。” 道一点点头:“小兄弟,那你会说本地话么?你说你家从北方来也没几年。” “我说得不好。”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 道一忙说:“我也在学呢。”说着,便用本地话问:“船上有豆腐吃么?” 小伙子听他口音怪异,不由呵呵笑起来。两人谈得更加热络了。 又过去十来天。还是没人来审,更没人把他放出去。道一注意到这些天来,有三两条小船靠上这条大船。有人上下小船,也有各色货物运上大船。 他不由盘算着下次再有小船来,就想办法冲出这间牢房,劫了那条小船逃走。 可惜的是,他已经发现,看守他的人也没有牢房的钥匙,否则,他用身上不多的几个铜钱可以打倒看守夺得钥匙。 他想了又想,觉得可以用在牢房里装病的办法把人骗进来,然后趁机冲出去。主意有了,只等下一艘小船出现便可行事。 日子一晃又是十多天过去,竟没有一条小船再靠上他这条船。正当道一更加着急之时,海面上来了一条船朝他这条船靠过来。 令他惊讶的是,来船比他这条还要大上两倍,而且装饰十分气派。 两条船并拢后不久,有人来到关他的舱室,把他放了出来,然后押着他上了这条巨舶,关进和原先差不多的一间舱室。 又过了不久,舱门再次开启,两个衣着华丽的小厮请他出去,然后引着他来到一间装饰精美的大舱。 舱里一张古色古香的矮桌上摆放着一张琴,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正在弹琴。琴声低沉哀婉,男子边弹边唱道: 屋匡扶事已地非,遗黎空自泪沾衣。众星耿耿沧溟底,恨不同归一少微。 此人年约三十五六,长相俊朗而且颇有长者之风,弹琴时神情专注,十分投入。 道一默默站着,等他弹完。那人终于抬起头来:“毛道长北方人,在海舶上住得可否习惯?” 道一说:“常言道,北人骑马,南人乘舟。其实以在下所见,北人南人不过所居地域之分。南人去北地可习骑马,北人至南方也可以习舟。短不过数月,长不过数年而已。” 那人点头道:“毛道长果然有见识,不知此番南下,为何而来?” 道一说:“在下奉师命南下拜访各地道家宫观,意在求同存异,共商弘扬三清真言之道。” 那人沉吟道:“全真门规严谨,戒酒戒色,道长自言已犯酒犯色,恐怕有违尊师嘱托。” 道一连忙拱手:“在下实在惭愧,回去定当禀明师父,自求严惩。” 那人又说:“道长所说犯了色戒,不知那位女子姓字名谁?” 道一说:“她姓林,小字月奴,自言家住冈州睦洲镇,自小流落余杭,在下感其情义,自愿前往冈州寻找其家人,好让她全家团聚,不想林家遇祸,不知下落。在下不愿就此放弃,故而在冈州各地寻访。又因语言不通,遂习于紫云洞道人,不想贵帮误会延请至此,还望贵帮能早日放归,在下感恩不尽。” 这番话道一心里不知已练过多少遍,说来朗朗上口,如真的一般。 那人听了没有说话,只是取出一块玉牌放到桌上。 道一一看,正是那块许夫人所给的林字玉牌,于是忙说:“此牌便是月奴所赠,说可以凭此物与林家相认。” 那人淡淡地说:“林月奴自小流落他方,此牌必是早已带在身旁。可据我所知,此牌分明为林家近年所制。林月奴又何来此牌?道长有何说法?“ 道一心头一惊,坏了。这些日子对方必定已拿着这块牌子去岸上找人查对过。 他正心中急转,想法自圆其说,不料那人又说:”非但此牌为林家近年所制,其暗记表明此牌乃林家给福建许夫人的信物。道长又从何得来!“ 说到最后,那人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道一额头冒汗,对方连许夫人的名字也说了出来,看来自己的谎是说不下去了。 想到绑架他的人应该不是官府,反而可能是乱党或海贼,道一把心一横,说道:”尊驾果真明察秋毫。不错,此牌正是福建许夫人交与在下。在下奉许夫人之命联络冈州林云甫林公以商大计。林家遇祸后,在下正竭力寻找林家后人,不料突闻许夫人在福建牺牲的噩耗,在下伤感不已,这才为尊驾的手下所获。“ 道一已料定对方不是官府的人,否则这话一出便足以让他脑袋搬家。 那人想了想,把桌子一拍:”道长乃全真教人,许夫人为何要托付如此大事与你?我看你是助纣为虐,从许夫人身上得到此牌后想诱骗林家!” 道一听对方动怒,反而松了口气,对方果然不是官府的人,于是连忙说:“三清仙祖在上,在下所言句句是实。 在下南行途中,偶遇许夫人,又幸得她信任。许夫人率军援助陈大举,不想为奸人所卖,全军尽失。夫人便与在下一起来冈州想与林家共举大事,不料正遇林家遭祸。夫人失望之余将此牌交与在下,命在下寻找林家后人,夫人自己回福建找陈大举去了。” 那人听说许夫人来过冈州,眉头一皱,命道一将详情仔细道来。道一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奉云和梨花的事不提。 那人听罢,面色大为缓和,拱了拱手说:“原来道长也是我同道中人。这些日子不知道长身份,多有得罪,请道长见谅。” 道一心中一宽,自己看来性命是保住了,忙拱手还礼道:“哪里哪里。时局如此,尊驾也是谨慎为上。不知尊驾是何方义士?” 那人说:“敝人姓马名南宝,香山人氏,官拜工部侍郎。当年皇上避敌路过香山,敝人有幸在寒舍迎驾。” 道一心想,原来是个招待过故宋皇帝的人。皇帝在住过他家,自然是个大富豪,难怪有如此巨舶。 又想到误会已解,自己应该早日上岸,好去梅州找梨花和奉云,于是道一拱手又说:“久仰久仰,难怪尊驾气度不凡,原来是故宋大臣。“ 这话一出口,道一自己便后悔了,怎能称宋朝为”故宋“。 果然,马南宝脸色一沉:”只要南宝还有一口气在,大宋就没亡。道长来自北方,恐怕故宋这两个字说习惯了吧。“ 道一忙说:”惭愧惭愧。“ 马南宝道:”道长不必过于自责。只要道长诚心投靠义军,此类口误可慢慢纠正。“ 道一心说,这可不是误会呀。我可不是来投靠乱党的,是你们把我绑来的。可他又想起刚才为求得对方信任,说自己受许夫人之托来冈州共议大事,这不是已经承认是义军了么?他有心改口,又怕马南宝翻脸,只好点头说是,一边暗自思索脱身之计。 马南宝又命设宴款待。不多时,酒宴已备好。两人来到另一间舱室。 富豪风范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在茫茫海中一条船上,酒菜竟和陆地上无甚不同,而且马南宝已知道一是全真教,菜肴多有豆腐等素菜。 道一这些日子在狮鼻汉子的船上一直以豆芽咸鱼充饥,见到如此精美的小菜,也不客气,一通大吃。马南宝间或问了他些北方的情况。 等吃得差不多了,道一拱手说道:”多谢大人款待。既然误会已消,请大人让在下早日上岸,继续寻访林家。“ 马南宝眉头一皱:“许夫人已不幸牺牲,元军袭击睦洲镇后大肆搜捕,林家只能藏匿起来。道长就算找到林家,然后又能如何?” 道一一愣,马南宝说的也是实话。他心中急转,又拱手说道:“夫人命我到林家找一个名叫张通的教师爷与他联络。在下想找到张通,或许他会有所安排。” 马南宝眉头一扬:“原来道长也在找张通!我早闻林家新来的教师爷是个好汉,只恨无缘一见。林家遇祸后,我已传令下去找到此人,请他为我效力。不如这样,道长在我这里多住几天。我在岸上耳目众多,总比道一一个人强。他们一有消息便会来报告。道长以为如何?” 道一见对方要留他,心中有点着急,但要立即反对的话,又一时想不出什么托词。若是马南宝没说谎,他的人真能很快找到张子铨,倒也省却自己不少麻烦。不如就在船上住几天,若马南宝的人没有消息来,自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出走人。 主意已定,道一拱手道谢:“既然如此,那就麻烦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马南宝连声说,“道长武艺出众又一表人才,能招待道长这般人物才是敝人之幸。” 他当即命人取来道一被搜走的物品,连那把剑一同还给道一。道一见对方如此信任自己,心中略安,也决心对马南宝以礼相待。 饭后,马南宝给道一安排了另一间舱房,地方不大,装饰却很考究。道一安顿好后,见窗外天色渐暗,想自己在狮鼻汉子的船上关了那么久,应该趁天还没黑,到甲板上走动走动,也好熟悉一下周围。 于是他出了舱房,来到甲板上。只见西方水天相交处,晚霞如火,一轮红日大半已落入海中,景色十分壮观。道一心中喜悦,沿着甲板信步朝前走。 行到巨舶前部时,太阳刚好完全落入海中,天色骤然一黑。 他正想转身往回走,忽然看到拐角处立着一个人,背对自己,面朝前方,个子不算太高,且有些瘦弱。令道一略感惊讶的是,那人一身黑衣,怀里斜斜抱着一杆长枪,从背后看身姿却很飒爽。 “什么人!”那人听到背后动静,猛转过身。 背着光,道一没看清对方面孔,便一拱手道:“在下乃全真教弟子” 他全真教三个字一出口,那人怀中的长枪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猛地向他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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