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0年,十二月,洛阳。 这几天尔朱兆过足了皇帝的瘾。他把部队驻扎在尚书省内,自己成天在宫里肆意妄为,皇帝用过的东西都要拿来用一遍,后宫诸多嫔御妃主都难逃魔爪。元子攸的皇子还不满两个月,被尔朱兆从皇后,也是自己堂妹尔朱英娥的手中抢下来,直接摔死。 几天后,尔朱世隆陪着新皇帝元晔也抵达洛阳。 元子攸的上一届班子成员里没来得及跑的都被清算。 临淮王元彧打算从东掖门逃亡,被尔朱兆部众抓获。元彧也是个反复之人,曾经投奔过南梁,追随过元颢,但这次还算有气节,在尔朱兆面前辞色不屈,被当场殴打致死。侍中李彧暂时躲了起来,但他的老爹青州刺史李延实受儿子牵连,被杀害于青州馆舍。只有胶东侯李侃曦跑得快,一溜烟逃奔南梁。 行台源子恭逃到洛阳东面的缑氏,没多久也被抓了起来,押回洛阳。 南道行台高道穆此时还没来得及离开洛阳,他见势不好,想要装病避祸。但为时已晚,他是元子攸的铁杆亲信,也是刺杀尔朱荣的主谋之一,这个账赖不掉的。尔朱世隆到洛阳之后,很快把他也抓起来砍了。 北道行台杨津正在邺城招兵买马,本来打算从滏口陉穿越太行山去偷袭并州,结果还没准备好就得到了洛阳失守的消息。杨津知道再折腾已经没意义了,他把招来的兵都解散掉,自己轻骑赶回洛阳。 杨津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弘农杨氏乃洛阳一带的高门大族,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自己如果畏罪潜逃可能会牵连整个家族。况且不管后面是谁当皇帝,正常都会拉拢杨家这样的豪强帮忙巩固地位,所以回洛阳比逃跑更明智。 东道行台杨昱也跟叔叔杨津的想法差不多,得到消息后弃军回到洛阳家中,静待下一步事态发展。 滑台城内的郑先护听闻洛阳已经失守,皇帝都被人抓起来了,不禁方寸大乱,仓促之间弃城窜逃到南梁,滑台被尔朱仲远占领。 最奸滑还要算城阳王元徽。他抛下元子攸跑出宫城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收拾金银马匹,趁乱逃出洛阳城。 其实尔朱兆能够这么顺利杀进洛阳,元徽要负相当大的责任。 元徽为人外似柔谨,内多猜忌,最大的追求就是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绝对不能忍受别人比他更受宠信。他当年因一己之私,否定了广阳王元渊安置六镇镇民的建议,错失了六镇之乱被平定后的大好局面,引发后来的河北叛乱。之后又向胡太后进谗言,调走于馑,逼死元渊,导致葛荣的叛军做大。这次他这么卖力推动刺杀尔朱荣,同样不是出于为北魏的国家社稷考虑,实在是因为尔朱荣阻碍了他恃宠专权的路子。 元徽本来认为尔朱荣一死,其残余势力必然树倒猢狲散,没料到捅了马蜂窝,各路尔朱氏纷纷起兵讨伐。元徽本人出个馊主意还可以,处理这种军政大事可是一点儿思路都没有。 按说都火烧眉毛了,就应该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想办法,偏偏元徽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没本事,每次开会都把别人赶出去,就留他跟元子攸俩人在屋里纸上谈兵。其他人有什么好主意提上来,元徽都会在第一时间给否掉,使得元子攸没有机会听取多方意见,误判了形势。 而且元徽为人还特别小气,本来元子攸都打算敞开国库去激励将士了,结果元徽心疼得不得了,私自降低赏格,还经常把赏出去的财物再追回来,导致众人心灰意冷斗志全无。 等到尔朱兆杀进宫城,元徽知道元子攸已经没戏了,带着又是个累赘,还是自己保命要紧。于是他没理元子攸,自己逃了出来。 元徽对自己的退路规划得也很周全。现在北魏国内已经不安全了,跑到哪里都可能被抓回去,所以最好的方案就是投奔南梁。以自己皇室宗亲的身份,在那边混个王爷当当不成问题。 洛阳距离南梁虽然直线距离不太远,但四周山川纵横,路不太好走。现在元徽带着很多财宝马匹,颇为扎眼,而且尔朱兆肯定也在重金悬赏追拿自己,所以必须非常小心才行。 这个元徽也早有计划,他一路逃到崤山以南,直接投奔到前洛阳令寇祖仁家中。 寇祖仁出身上谷寇氏,祖上就是名列东汉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寇恂。寇氏乃商洛一带的豪门大户,在他家里应该没有贼人敢打自己的主意。更重要的是,寇祖仁一家连着三个刺史都是元徽引荐提拔的,念在这个恩情上,寇祖仁肯定会尽心尽力帮助自己。 为了表达诚意,元徽狠了狠心,把带着的一百斤黄金和五十匹马都送给寇祖仁做见面礼。 但元徽想错了。他本身就不是正人君子,他看上的肯定也不是啥好人。寇祖仁表面上热情款待,背地里却偷偷召集宗族子弟,跟大家说:今日我寇氏时来运转,金猪拱门了。屋里坐着的那个家伙就是城阳王元徽,听说现在尔朱兆正悬赏要他的脑袋,得之者能封千户侯,你们看怎么下手合适? 众子弟也非常高兴,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直接在家里搞影响不好,还是在没人的地方偷偷下手比较稳妥。 于是寇祖仁假装着急去找元徽,说他得到消息,尔朱兆的搜捕队已经快要追上来了,我这里不安全,您老人家还是赶紧跑吧。山里有条小路比较偏僻,官军肯定不知道,我派人护送您从那里南下好了。 元徽此时是惊弓之鸟,一切听从寇祖仁的安排,结果在小路上被寇祖仁提前安排的刺客干掉。 寇祖仁派人把元徽的首级送给尔朱兆,美滋滋地做着自己的千户侯美梦。偏偏尔朱兆也不是个守信用的人,说过的话转脸就不算数,别说千户侯,连一文钱的赏赐都没有。 寇祖仁很郁闷,不过郁闷也没办法,总不能到洛阳去找尔朱兆掰扯吧。好在得到元徽马匹财宝这件事尔朱兆不知道,自己也算是没白忙活。 寇祖仁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根本没料到后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收到元徽首级之后,尔朱兆突然做个梦,梦里元徽跟他说:我已经挂了,跟你们尔朱氏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了吧。我还有黄金两百斤,骏马一百匹,都放在寇祖仁家里,你如果想要的话就去找他好了。 尔朱兆醒了之后大怒,寇祖仁这小子这么不老实,居然敢把元徽的好东西偷偷眯起来不给我。他马上派人把寇祖仁抓起来审问,要他如数把马匹财宝献出来。 寇祖仁有点懵,他只道是有人告密,于是赶紧跟尔朱兆坦白说,我有罪我有罪,我的确是拿了元徽一百斤黄金和五十匹马,都给您好了,再多真的没有了。 尔朱兆不信。梦里元徽说得清清楚楚是两百斤黄金和一百匹马,怎么到你嘴里就少了一半?不老实,给我往死里打。 寇祖仁苦熬不过,只好把自己家里的三十斤黄金和三十匹马也拿出来凑数。 再多打死他也凑不出来了。 尔朱兆还是不信,觉得寇祖仁肯定是把剩下的藏起来了。 看来不来点儿狠的你不害怕。 尔朱兆命人把寇祖仁吊在高树上,脚下再坠着两块大石头,一顿乱棍下去直接打死了。 不知道寇祖仁和元徽在地下见面的时候会聊点儿啥。 李苗烧毁河桥以身殉国之后,曾被元子攸追授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爵河阳县侯。有好事之人意图讨好尔朱世隆,建议取消掉对李苗的追封,尔朱世隆倒是很大度,他说不用了,回想起来当时我的心情很不好,本来打算在洛阳纵兵烧杀一通出出气起的,多亏李苗烧毁河桥保全了洛阳城,没给我犯错误的机会。李苗做的是惠及天下的善事,得到这些封号也不为过,还是保留为好。 没多久,尔朱仲远也从滑台赶到洛阳。 除了尔朱天光之外,其他几位尔朱氏第一次群聚在洛阳。 大家本来想一起讨论商讨下后面的计划,毕竟现在清算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新皇帝也已经就位,新一届政府班子得开始干活了。 结果尔朱兆直接把欢乐友好的气氛给破坏掉了。 尔朱兆自以为功劳最大,此时俨然以尔朱荣二号自居,他直接把尔朱世隆叫过来骂了一顿,说叔叔你一直代表我们尔朱家在洛阳上班,理应及时掌握朝廷动态,岂能眼睁睁看着天柱大将军被害死?你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该当何罪?言辞之间手按剑柄就差抽出来砍人了。 尔朱世隆气坏了。首先,我当初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劝尔朱荣早点离京,他不听我有啥辙?其次,你尔朱兆虽然这次攻破洛阳立了功,但怎么说都是晚辈,居然敢目无尊长用训小孩的口气训斥我? 但现在尔朱兆气势逼人,四周也都是尔朱兆的卫兵,尔朱世隆知道不能吃眼前亏,只好低声下气地承认错误做深刻的自我检讨,好不容易才对付过去。 自此之后,尔朱世隆和尔朱兆就结下了梁子,其他人也感到非常不愉快,大家不欢而散。 尔朱兆本想在洛阳多呆些日子过过官瘾,但突然收到晋阳的告急消息,说河西费也头部落的酋帅纥豆陵步蕃已经领兵东渡黄河,兵马强盛,看样子很快就要南下攻打肆州和并州,请他赶紧回去组织部队抵抗。 纥豆陵步蕃也是当初元子攸布下的棋子之一,可惜此时元子攸已是阶下之囚,这个消息对他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但尔朱兆很着急,并肆一带是自己的基本盘,如果丢了可就麻烦大了。他不敢耽搁,即刻离开洛阳去周边筹备兵马器仗,准备领兵北上对付纥豆陵步蕃。 尔朱天光听说尔朱兆已经走了,这才轻马来到洛阳,跟几位叔叔见面聊了聊彼此的情况,之后又返回雍州。现在新皇帝元晔已经即位,尔朱天光自己立皇帝的计划只能先放一放了。 尔朱仲远担心东边有变,也不在洛阳呆着了,领兵返回徐州,只留下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和尔朱彦伯三人留在朝内镇守。 元子攸毕竟有前皇帝的身份,如果留在首都保不准会有人以他的名义作乱,所以尔朱兆提前命人把他押送回并州。 尔朱兆在南下洛阳的时候,曾经派人召晋州刺史高欢跟他一起出兵。但高欢认为尔朱兆只是个有勇无谋的狂妄之辈,跟着他一起搞篡逆造反风险太大,就找了个借口没去。这惹得尔朱兆很不高兴。 结果让高欢始料未及,尔朱兆跟开了外挂一样,一路运气爆棚,官军的战斗力也实在是渣渣,几天之内太行陉溃败,河桥被突破,洛阳城瞬间失守,皇帝元子攸也直接被活捉。 高欢见自己有些失策,正在头疼下一步该怎么办,突然得到消息说元子攸已经被押出洛阳北上,届时会从晋州的东边路过。高欢心中一动,这可是个很有价值的政治筹码。他赶紧亲自领着骑兵到路上拦截,打算把元子攸抢到晋州。 但可惜晚了一步没赶上,元子攸还是被押回了晋阳,锁在城里的三级佛寺之中。 高欢扑了个空,又不好去晋阳抢人,只好悻悻而归。他不死心,给尔朱兆写了封信,说兄弟啊,元子攸毕竟是前皇帝,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很容易被天下人指责的,要不把他送我这里来好不好? 尔朱兆见信大怒,当初进兵的时候没见你高欢积极响应,现在居然敢蹦出来对我指手画脚?你不是想要元子攸么?我偏不给你。 于是,尔朱兆回到晋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缢杀了元子攸。一起遇害的还有元子攸的侄子陈留王元宽。 此时距离元子攸在明光殿手刃尔朱荣还不满三个月。 元子攸曾经非常认真地想当个真正的皇帝,他也一度以为自己有能力做到这一切,但在风雨飘摇的北魏政权之中,他始终只是个棋子而已,连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掌控。 被押到晋阳之后,元子攸就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至。但事到如今,怕也没有用,他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佛像面前祈求来世别再让自己做皇帝了,真的不好玩。 元子攸在佛寺之中留下了一首临终诗,忧恨悲苦,缱绻悱恻: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尔朱兆这边开始准备跟纥豆陵步蕃干架。他从洛阳搜刮了大批物资,加上尔朱荣留下的契胡铁骑,自以为很简单就能把对方解决掉。 纥豆陵步蕃所在的费也头部落曾经是给匈奴牧马的民族,民风彪悍,骑射水平完全不亚于契胡部落。当初是因为尔朱荣太强大,实在打不过,才暂时隐忍在河西一带,现在尔朱荣已死,又得到了元子攸的授意,再无顾忌。纥豆陵步蕃率领部下渡河之后一路摧枯拉朽,一直杀到尔朱氏的起家之地秀荣附近。 尔朱兆的统御能力实在是不行,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带着两三千骑兵硬冲硬打,之前在尔朱荣手下做个先锋大将还算称职,现在需要自己全权负责的时候就抓瞎了,决策部署到处是漏洞,单兵作战能力又没有优势,被纥豆陵步蕃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尔朱兆急眼了,他集合了差不多全部兵力,在秀荣跟纥豆陵步蕃决一死战,但结果依旧没有变化,还是被打得稀里哗啦,没奈何只好放弃老家,带着残兵败将逃回晋阳。 纥豆陵步蕃紧追不舍,一直追到晋阳城下。 不出意外的话,晋阳很快也要守不住了。 尔朱兆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不通为啥同样的部队,在尔朱荣手里就可以横扫天下,怎么到自己手里就突然变得没战斗力了? 看起来靠自己实在是打不过这帮费也头蛮子了,只能想办法去请援兵来帮忙。但现在洛阳的尔朱世隆手里基本没有兵;关陇的尔朱天光跟自己一向不和,估计只会看热闹不会派兵过来;徐州的尔朱仲远又距离太远,中间隔着济水黄河太行山,等他赶过来估计自己都凉透了。 环顾四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晋州的高欢了。 可是自己前段时间刚因为元子攸的事情跟高欢闹得有点不愉快,不知道这哥们会不会记仇。 没办法,现在已经是火烧眉毛了,身份面子啥的都往后放一放吧,救命要紧。于是尔朱兆赶紧派信使去晋州求救,希望高欢能不计前嫌帮自己一把。 至于高欢会不会出手,尔朱兆心里完全没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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