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3年,三月,邙山。 邙山之战可谓一波三折,先是宇文泰被彭乐撵得走投无路,转眼高欢又被贺拔胜追得狼狈不堪,两人几乎都在生死边缘兜了个圈。如果任何一个人运气稍微差一点儿,后面所有的故事都要改写。 但历史就是这样神奇,这哥俩一辈子斗智斗勇,却始终是势均力敌的状态,任何一方都没办法一举干掉另一方。否极泰来、乐极生悲的情况在这对冤家身上体现得极其明显。 对宇文泰而言,他在小关和沙苑两次逆境中的防守反击战极其成功,打得简直是神仙仗,而一旦攻守易势,换成他主动出击的时候,各种内部问题就会暴露出来,最后只能饮恨认输。河桥如此,邙山依旧如此。 西魏败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东魏各路部队仍然在后面穷追不舍,毕竟这是难得的抢战功的机会,如果运气好抓到个大官儿,后半辈子可能直接就平步青云逆袭人生了。 在东魏的追杀之下,西魏部队已经完全被冲散,大部分将领都扔下部队自顾自地往回跑。后面的西魏士兵一看领导都找不到了,自己跑又跑不掉,打也打不过,干脆都放弃抵抗举手投降。 于谨的部队也被残兵败将挟持着往回跑,不过他治军严整,虽然也在撤退,但部队的秩序并没有乱。于谨眼见着东魏追兵已经快赶上来了,身后的西魏部队都在成建制地投降,知道自己也跑不掉,而且这样下去西魏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紧要关头,于谨的大脑又开始飞快地运转,他决定冒个险。 于谨让手下的部队都别跑了,学着后面人的样子站在路边举手投降,等着东魏的追兵过来。 正好独孤如愿也在边上,他没搞懂于大哥咋也要投降,赶紧跑过来询问情况,于谨简短地把想法说了下。独孤如愿也是聪明人,立刻心领神会,命令部下跟着一起站在路边假装投降。 东魏追兵果然上当,他们只当路边都是些跑不动的老弱残兵,抓到也不值钱,西魏的大鱼肯定都在前面,于是理都没理这些诈降的西魏士兵,直接从他们眼前冲了过去。 等到追兵都过去之后,于谨和独孤如愿立刻命令部队拿起武器,从后面对东魏部队发起了突袭。 东魏部队此时正在兴头上,做梦都没想到身后居然会出问题,慌乱之下人马踩踏乱成一锅粥。将领们以为中了敌人的埋伏,黑灯瞎火的也搞不清楚后面到底有多少敌人,于是都不敢继续往前追了,纷纷带领部下保命回营。 驱散追兵之后,于谨和独孤如愿沿路收集散卒,追上宇文泰,一起从容向西撤退。 另一个方向,西魏的右军也遭受了东魏的猛烈攻击。 右军的人数并不多,但大部分是骑兵,战斗力非常强,在统帅若干惠的带领下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战绩极其抢眼。 但打得再好毕竟也只是一只偏师,现在大部队已经撤退,右军独木难支,也只能跟着撤。 高欢对西魏的右军还心有余悸,他连派了多只部队尾随追击,打算找机会把对方彻底吃掉。 在局势不利、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若干惠一边抵抗追兵,一边有序地组织撤退。东魏接连发起了多次进攻,都被若干惠击退。 由于时刻要准备战斗,右军的撤退速度很慢。眼看已到半夜时分,西魏将士们打了将近一天一夜的仗,身体和精神都绷到了极限,很多人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而东魏追兵还在身后蠢蠢欲动,随时会发起下一轮攻击。 若干惠挥手示意部队先停一下,他翻身下马,让炊事部队立刻就地准备餐食,大家先吃饱了再说。 现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吃东西?西魏将士们的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若干惠依旧神情自若,他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喝口水等着开饭。 看到领导如此豪气,众人紧张的心情也稍稍得以缓解,况且大家的确也饿坏了,于是都围坐到一起,在追兵的眼皮底下热热闹闹搞了次大聚餐。 吃完饭后,若干惠起身上马,对众人道:“大丈夫自当以身许国,死在这里跟死在长安有什么区别么?” 放弃抵抗的话,就算跑到长安还是会被干掉,与其那样,还不如就在此地奋起反击,死也要死得壮烈。 于是西魏右军在若干惠的带领下,再次举起军旗吹响号角,召集周边的散卒一起缓慢但坚定地向西撤退。 西军如此大摇大摆,反倒把东魏这边给整得心里没底了。这种局面下不赶紧跑还大张旗鼓搞事情,莫不是设好了圈套等咱们上勾? 东魏部队已经领教过若干惠的厉害,现在又是半夜,周边情况不明朗,万一再有个伏兵啥的岂不就吃大亏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上前。 算了,穷寇勿追,反正咱们已经赢了,保住战果也就够了。 东魏追兵又尾随了一段时间,之后各自回去复命。 若干惠见追兵散了,这才带领部下加快速度追赶大部队,终于在弘农追上了宇文泰。 见到宇文泰之后,若干惠一改之前坚毅从容的样子,顿足捶胸泣不成声,痛恨这次运气不好,本来眼看就要干掉高欢了,结果还是功败垂成。愤懑之下,就差把赵贵拎出来骂了。 宇文泰也很感慨。虽然左军作战不力是导致这次失败的主要原因,但他作为主帅,应该承担的责任其实更大。况且赵贵的身份特殊,太针对他也不利于团结。 算了吧,事已至此,把精力放在追究责任上也没什么意义,大家还要往前看。宇文泰宽慰了若干惠几句,让他赶紧下去休息,马上还要赶路回关中。 宇文泰没敢在弘农耽搁太长时间,他带着西魏的残兵败将快速撤进潼关,暂时屯扎在渭水岸边,一边休整,一边密切关注着高欢的下一步动向。 至于弘农的防守工作,就交给了刚从玉璧赶过来的东道行台王思政。 王思政其实也很无语,他本来是信心满满要去北豫州镇守虎牢的,没想到刚走到半路,宇文泰就被高欢给打回来了,现在他不得不再次接手弘农这个烂摊子。 王思政对弘农很熟悉,上次河桥之战结束后,他就曾经受命留守这里,只是后来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经营玉璧上面,弘农的镇守工作则转交给了别人。 没想到他的继任者这些年基本啥都没做,一直在吃老本。现在弘农的城墙已经破败不堪,城内的物资和粮草也捉襟见肘,城防能力根本没办法抵挡东魏大军。 更麻烦的是,宇文泰为了加强潼关和关中的防守,又从弘农守兵里抽调了不少人入关,留下来的守军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成天忧心忡忡,一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 城墙残破,没草没粮,人手严重不足,士气又低落得要命,这种情况下让我抵挡东魏大军,宇文泰还真是看得起我。 但王思政是绝不向困难低头的人,他进入弘农之后,立刻下令大开城门,同时告诉守军们别紧张,正常吃饭正常睡觉就好,晚上连班都不用加。 关着城门都守不住,居然还主动开门,是嫌死得不够快么?守军们不知道王思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领导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样子,大家也只好按命令行事。 结果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东魏那边居然没人过来,守军们悬着的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东魏之所以没有继续追击,是因为内部正在吵架。 邙山之战获胜之后,行台郎中封子绘建议高欢立刻乘胜追击。 封子绘是封隆之的儿子。跟他老爹一样,封子绘非常通事理识大局,他对高欢道:“宇文泰带着一帮反贼胆敢主动进犯,这次兵败实在是天意,他本人虽然侥幸逃脱,但肯定已经被吓破胆了。现在正是大王追亡逐北,一统东西的最好机会。当年曹操打下汉中之后,没有乘胜拿下巴蜀,导致错失战机,后悔无及。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希望大王借鉴曹操的教训,立刻发兵,不要给宇文泰喘息的机会。” 首席秘书陈元康也表示赞同封子绘的意见。 高欢觉得很有道理,他立刻把众将都叫过来召开军事会议,商量继续进攻西魏的计划。 没想到帐下将领们的意见竟然出奇的一致:不想再打了,赶紧分分战利品回家得了。 高欢很崩溃。本来好好的,怎么一转脸都变成彭乐了?他问大家为啥不想打,结果得到的回答是:“野无青草,人马疲瘦,不可远追”,简单来说就是担心后勤不足。 这明显是借口,真正的战斗才打了两天而已,带来的粮草基本没用多少,从西魏那边还抢了不少后勤物资,咋就后勤不足了? 高欢头很大,他试图说服这帮兄弟克服一下困难,结果根本没用,这帮家伙开始集体厌战。 其实这帮将领们心里的小算盘跟彭乐差不多,只是没那么明显而已。对鲜卑武人而言,唯有打仗才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如果真的灭掉宇文泰,两魏统一没仗打了,他们就会被世家大族压得死死的,很难有其它上升通道。 这也是北魏汉化过程中过于崇尚门阀的副作用之一。 陈元康见这帮将领们只想着自己,完全不把大局当回事,简直气的肝疼。他对高欢道:“大王跟宇文泰东西争霸已经快十年了,期间劳民伤财,家国动荡,付出的代价不可胜数。这次大捷,正是上天送给咱们结束这场战争的绝好机会,希望大王千万不要犹豫,赶紧乘胜追击彻底解决问题。” 其实高欢又何尝看不出这一点,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没有宇文泰那种力排众议舍我其谁的霸气,在该狠的时候始终狠不下去。 这其实不能说是高欢的缺点,因为宽厚的性格是高欢重要的个人魅力之一,也是他能够有效团结东魏各派势力的重要原因,但此时此刻,这种性格却让他错失了一次最有可能彻底击败宇文泰的机会。 高欢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抹不开面子跟兄弟们闹掰。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反问陈元康道:“宇文泰这个家伙诡计多端,咱们真追过去的话,万一中了他的埋伏咋办?” 陈元康急得直跳脚:“当年沙苑那么好的机会,宇文泰都没想到设置伏兵,现在他逃命都来不及,哪有可能再去考虑这些事?如果大王放弃这次机会,日后必成大患。” 高欢自觉理亏,干脆不接这个话茬了。他派刘丰带着几千人象征性的去追击一段,剩下的大部队直接班师回家。 老大已经做了决定,陈元康和封子绘再着急也只能作罢。 刘丰的任务名为追击,实际就是沿路打打秋风,有便宜就捞一把。 宇文泰败退之后,洛州周边的亲西魏残余势力树倒猢狲散,眨眼之间都跑了个干净,所以刘丰基本没遇到什么抵抗,一路向西直接杀到弘农,基本收复了洛州全境。 弘农是潼关和洛阳之间的战略要地,自从六年前被宇文泰攻占之后,就一直处于西魏的掌控之下,刘丰也提前得到了报告,知道现在在弘农城里驻守的是大名鼎鼎的王思政。 去年在玉璧成功挡住高欢十几万大军的进攻之后,王思政的名声就已经如日中天,刘丰对他也颇为忌惮。但既然杀到这里了,总要到城下看看情况,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于是刘丰领兵直接抵达弘农城下。他本以为看到的应该是城门紧闭戒备森严的状态,没想到眼前的弘农居然门户大开,城墙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守兵在巡逻,完全没有如临大敌的样子。 刘丰心里有点儿发毛,他没搞懂对方在搞什么鬼。虽然看起来像是在摆空城计,但以王思政的手段,是不是假戏真唱谁又说得准? 刘丰在城外转悠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进城。他也想清楚了,跟王思政较量不是件好玩的事,输了自己没面子,赢了高老大没面子。反正自己就是来打秋风的,现在既然收复了洛州,已经基本完成任务,没必要再冒险了。于是他打都没打,直接撤兵了。 王思政其实心里也紧张得要命,眼看着刘丰走远了,他才长出一口气。 东魏退兵之后,王思政这才抓紧时间组织加固城墙,修建工事,囤积粮草器具,认真经营弘农的防守工作。 邙山之战虽然结束,但还有一个遗留的小问题没解决:北豫州的虎牢还在西魏手里。 洛州已经光复,北豫州就变成了一座孤城,打下来只是时间问题。现在高欢已经把河南地区交给侯景全权管理,剩下这点儿小事他懒得操心,扔给侯景让他自己解决。 侯景也当仁不让,从邙山回来之后,直接领兵包围了虎牢关。 此时高慎已经跟着宇文泰一起跑到了关中,奉命留守虎牢的是西魏将领魏光。魏光虽然不是什么名将,但虎牢关的地势实在太险要,侯景打起来也颇有些费劲。 正在侯景头疼没办法的时候,突然部下报告说抓到一个西魏的间谍,身上搜出一封宇文泰的亲笔信。 侯景赶紧让人把信的内容念给他听,结果发现是宇文泰写给魏光的信,命令魏光无论如何要守住虎牢关,坚持到西魏大军杀回来。 侯景气乐了,心说宇文泰真行,这明摆着是让魏光当炮灰拖延时间嘛。他灵机一动,让人把信的内容改了一下,然后让间谍带着假信进城。 其实也没改太多,就是把凭城固守改成了立刻撤退。 间谍没想到还能活命,当然让干啥就干啥,于是很听话地进城把信转交给魏光。 魏光本来还有点儿怀疑,因为主动撤退可不像是宇文泰的风格。但他转念一想,耗在这里迟早要完蛋,还不如趁这个借口直接跑了好。于是他一天都没耽搁,带领部队连夜弃关突围。 侯景就这样轻松接管了虎牢关。 高慎自己跑了,他的家眷可都还留在虎牢。他媳妇李昌仪见事不好,也打算跟着一起跑,结果在半路上被侯景派人抓了俘虏,押送邺城。 此时冀州也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了。高欢得知高慎写信煽动冀州豪杰造反之后,立刻派封隆之代表朝廷前去安抚。封家在冀州的声望不亚于高家,封隆之更是比高慎更得人心,所以很快就说服了大家。 高澄比较狠,他秘密写信给封隆之,让他把跟高慎有关联的所有人连同家属统统抓起来治罪,展示一下朝廷的铁腕。封隆之觉得自己既然是来抚慰的,再把问题扩大化就不好了,于是征得高欢同意之后,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高慎这次叛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按规定整个高家都要受牵连。但高欢认为高乾有建义之功、高敖曹为国捐躯、高式季能够提前报信,因此都不用连坐,最终只处罚了高慎一族。 李昌仪作为怂恿高慎造反的直接责任人,按律也要被处死。缧绁加身,着名的美女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就在她垂头丧气等着受刑的时候,高澄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嘲弄地问道:“现在你还有啥可说的没?还敢跟我对着干不?” 李昌仪默然无语。我已经认命了,怎么处置随你的便吧。 高澄大喜,当即下令把李昌仪送回自己的家中,纳为侧室。 作为高欢的世子,当朝的尚书令,高澄这么干当然没人敢说什么。但高澄不知道的是,十几年后,正是这个李昌仪引发了高家最残酷的一次内乱,几代人建立起来的政治秩序破坏殆尽,实力的天平也开始悄然倒向西方。 --- 注:根据北齐书的记载,抚慰冀州的是封隆之,而封隆之也的确适合干这个活儿。资治通鉴中说是高隆之,疑为笔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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