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德十一年的冬,比往年都来得更加急,更加早。
品棋跑着进了院子,摘下头上的斗笠,脱了蓑衣,在门廊上抖抖裙摆上沾上的雨水,搓搓手,呵着气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才十一月里,就冷得像三九天一样。”
廊上值班的太监帮她接过斗笠和蓑衣,赔笑道:“姑娘说得是,再过几日,内务府就能给上地龙了。那会子就能暖和过来了。”
品棋笑着点一点头,掀了帘子进到殿中,便见到了燕屏。
偌大的大殿空旷而静谧,八对朱红的雕龙立柱分两边一字向内排开,抬眼望去,尽头巨大的金身佛像拈花微笑,悲悯着人世。燕屏消瘦而挺直的脊梁,便跪在佛的脚下,形成虔诚的姿态,忏悔着自己的孽。大殿之中香烟袅袅,只有木鱼的节奏在缓慢敲打着人心。
品棋肃了神色,立在门边儿跪下叩了三下,呼吸声也不由地轻缓了下来。她轻悄悄地走过去,每隔五步,便有燃得旺盛的火盆在哔哔啵啵作响。火啊,那是生命的声音。
走得近了,便能看到燕屏的斜前方,又虔诚地跪着另一人。那人宽大的群裾在身后绽放,发间一丝不苟地挽着,手中捻着长长的佛珠,一颗、一颗,念过一轮,便渡了一世。品棋悄悄守在一侧。
燕屏问:“弟子有问,佛可有答?”
那人答:“佛有。”
燕屏问:“弟子有恨,佛可能渡?”
那人答:“佛不能渡。”
燕屏问:“佛不渡我,谁能渡我?”
那人答:“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佛不渡你,你唯有你自己。”
燕屏哽咽,又问:“弟子若能自渡,又何必求佛?”
那人不语,只是长长的一声叹息,两下里却再也无言。
品棋听得难过,偷眼去看燕屏。从凉山回来后,她便日日来这莲心殿中,固执地跪在佛像脚下,不念佛号,亦不问佛理。燕屏瘦了许多,殿中的烛火飘摇,映在她的面上,有一种奇异的青白色,仿佛皮肤是那样薄,轻轻一碰,就能破碎的脆弱。
燕屏不再问,却已是满面的泪水横流,她痴痴地抬头仰望着佛像悲悯的眼,口中悲戚地发出“啊”的一声,再忍不住歪倒在一旁。
品棋不敢动,因为那跪在燕屏前面的女子已缓缓起身了。那女子慢慢回过身来,低头悲悯地看着燕屏,那眼神与漆金的佛像如出一辙。她弯下身去,轻轻揽住了燕屏,柔声道:“哭罢,佛悯渡众生,当许你执迷不悟。”女子的脸上有着近乎怜悯的柔情,在烛光的映衬下镶着一层薄薄的淡金色,这样温柔的神色,使得恍惚以为是观世音的再世。
燕屏忍不住“嘤嘤”哭出声来,唤她:“太后娘娘!”
这位大齐朝后宫最尊贵的女子,轻柔地将她扶起,拭去她面上的泪痕:“随哀家去暖阁里坐坐罢。”
品棋连忙上前搀扶住燕屏。燕屏自知失态,也默默拭了眼泪,随着一同去。
太后的暖阁,便设在大殿的一侧。地方不大,去设计精妙,布局精巧。太后的身边立着一位年长的姑姑,院子里只有太监宫女几许,人少,静,却稳而有序。
燕屏抱着手炉,蜷缩在窗前的软榻旁,颇有些不好意思:“今日臣妾失态了,让娘娘笑话。回宫数月了,臣妾没半点儿长进,真是没用。枉随娘娘礼佛数月。”
太后端着茶,用茶碗的盖子撇沫儿,笑道:“若是短短数月便能脱胎换骨,佛也不是佛,便是神仙了。”
旁边儿的海姑姑“噗嗤”一声笑出来,“娘娘这话不敬佛,也不敬神仙,怕要遭怪罪了!”
太后却不以为意,狡黠一笑,道:“方才哀家在佛前絮絮叨叨了许久,佛早已听累了。现下不在这里。”
燕屏也笑,只不过她的笑,是弯弯勾着唇,带着凄楚和彷徨,仿佛这一笑,便是对她去了的孩子的亵渎。因此这一笑不过一瞬,便消失在了唇边。
太后见她如此,也是不忍:“刚来的日子里,你日日哭泣不停,相较而言,现下你已放下许多了。”
燕屏道:“臣妾不是不想放,但每次总怕他还在等我,等我还他公道,等我陪他一同去。臣妾是不敢放。”太后听得明白,此刻燕屏提起的“他”,便是那个早已逝去的孩子,她的云珍。
太后怜悯道:“傻孩子,他无知无觉地走了,不曾遭遇人生的痛楚,更没有对于繁花人世的留恋。他早已走了,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燕屏的眼圈儿便又要红起来:“太后娘娘的话,臣妾不敢辩驳。就只当……只当是臣妾自己的魔障罢。”
太后摇头,却也不再深劝。
在太后温柔无言的抚慰中,燕屏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日复一日的恢复起来。她的心仍是沉重而满荷的,但到底不再是一扇紧闭的门窗。她虽则仍旧是在缓慢地消瘦着,但夜间睡着的时间,已逐渐在增多。如是这样下来,过不了许久,或许燕屏能自己走出来也未可知。
她是真心臣服太后的,这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的母亲,以最温柔、最呵护的姿态保护了她,以最睿智、最清明的头脑帮助了她。他的母亲,代替了他应当为她做到的陪伴。燕屏在莲心殿,是感到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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