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日光破开雪云斜过飞檐一角，投到沈霜野脚下。</p>
他入都述职，本该先觐见圣上，可他归京那日却是先拜见了皇后。先拜皇后再见圣上，无异于阴阳倒序。</p>
皇帝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常着道袍，病容都被掩在天子威严下。但他缠绵病榻数载，没说两句话便咳得厉害。</p>
御前二十四衙门总管陈英侍立在侧，急忙递上热茶，道：“陛下风疾未愈，可不能动气。”</p>
沈霜野目光不着痕迹瞥过被皇帝扔在一旁的黄麻纸，朱批鲜明，皇帝手边却无笔墨，显然是才从琼华阁送来的。</p>
沈霜野观其神色，斟酌道：“圣上千万保重身体。”</p>
皇帝摆摆手，喝了口热茶缓缓嗓子：“老毛病了。”他目光下垂，陡然显出厌倦姿态，“去告诉皇后，就说宫中靡费，诸事从简。”</p>
“诶。”陈英应了一声，招来一个小黄门，将天子口谕传往琼华阁。</p>
沈霜野神色如常，心里却一沉。</p>
听闻贺相为迎驾东宫一事在明堂上据理力争，如今皇帝却说诸事从简，显然是不喜贺相提议。</p>
皇帝缓过气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关切道：“兵部的奏报，朕看过了，说你在鹿野一战中受了重伤，如今可好些了？”</p>
“谢陛下垂询，”沈霜野一笑，“臣已无大碍。”</p>
“为将者，九死一生。你在外征战四方，旧伤沉疴难愈，别趁着年轻觉得自己能抗，”皇帝净了手，在潦水声中提及沈霜野阿父，“你阿耶若不是因着旧伤复发，朕如今还能多上一位忠臣良将。”</p>
沈氏一门皆是能名入武安阁的良将，沈霜野少时意气风发，便是神都王侯也入不了眼。沈决战死后北境诸镇险些哗变，沈霜野一力整肃燕北铁骑，破军覆城、杀敌千里，立下不世战功。皇帝亲至明德门外相迎，那是延熙十四年春。</p>
如今他已成为大周北境的屏障。</p>
沈霜野平静地笑了笑：“臣也只想如阿耶一般，为君报国，九死不悔。”</p>
“你同你阿耶一样，都是好儿郎。”皇帝接了帕子拭手，欣慰道，“朕同你阿耶是少时情谊，当年甚至想过将永宜聘给他做儿媳，你阿耶倒好，竟还瞧不上朕的亲妹妹。”</p>
天家中父子相疑、兄弟相杀，都是寻常事。他同沈决自幼相识，又得他一力扶持，情谊自然不同于旁人。</p>
可不知是不是话说多了，皇帝竟又轻轻加了一句：“阿决从前……总是瞧不上我的。”</p>
他少时荒唐，如何能及得上意比凌云的靖王长兄。</p>
沈霜野闻言不过一哂，道：“若我阿耶尚在，定会与圣上争辩，他如何敢瞧不上永宜公主，不过是北境苦寒，公主金尊玉贵，怎能去苦寒之地受罪。”</p>
他只当没听见皇帝蝇语，只拿永宜公主未竟之亲事说事，又轻轻揶揄道，“况且我总听阿耶说，他比圣上痴长几岁，年少无知时总叫圣上六郎，要是永宜公主当真下嫁，这辈分要怎么论？”</p>
皇帝眼里浮现几缕真心实意的笑意，他像是又回到了少时同沈决插科打诨的日子，连话也轻松起来。</p>
他又同沈霜野说了会儿话，留他用过午膳，皇帝要小憩，便让沈霜野退下了。</p>
待沈霜野一走，又有内宦入内说东宫请了太医，这一月来太子妃胎象不稳，太医入东宫是家常便饭。</p>
陈英轻声宽慰道：“奴婢特意问过杜太医，太医说太子妃殿下怀胎辛苦，身上起了些疹子，小皇孙倒是无虞的，陛下不必忧心。”他迟疑了一瞬，“圣人也惦记着太子妃，随后就召了杜太医入琼华阁垂询太子妃身体。”</p>
皇帝沉默片刻，意味不明道：“她倒是上心。”</p>
陈英不敢答话。</p>
“让东宫的人都警醒些，太子既然不在宫中，那些属臣也没必要日日都往东宫去，让太子妃安心养胎。”皇帝落音很重。</p>
陈英心中一跳，知道迎驾东宫的事到底还是惹恼了皇帝：“是。”</p>
皇帝却又没了倦意。</p>
“迎驾东宫。”皇帝喃喃道，蓦地嗤笑一声，“朕要修宫他们便说宫中奢靡甚巨，迎驾太子却觉得典仪简陋，”</p>
他扔了帕子，道，“君不是君，臣不为臣。”</p>
陈英深深垂首，不敢接话。</p>
——</p>
雪云蔽日，重重雪雾笼罩着禁中，将天地都变作了牢笼。</p>
谢神筠自点凤台过，恰好看见出宫的沈霜野。</p>
阿烟道：“娘子，是定远侯。”她对沈霜野有些敌意，一见他出现在谢神筠周围便颇为警觉。</p>
谢神筠停下来，她拨开眼前的雪雾，想将人瞧得更清楚。</p>
那雾忽然便散了。沈霜野站在天光下，气度从容，静立时压住了雪幕，尤其招眼。</p>
谢神筠问：“他今日入宫是陛下召见？”</p>
阿烟点头：“是。”</p>
沈霜野似有所觉，抬眼时正对上谢神筠的目光。</p>
“谭理全身而退，庆州一案圣人问责工部，总得找个罪魁祸首出来，”谢神筠迎着沈霜野的目光，神色如常道，“昨日禁军押解俞辛鸿下狱，今日三司会审，让北军狱留意俞辛鸿的口供。”</p>
阿烟道：“娘子，定远侯自回京之后便在朝上装聋作哑，但他比我们早到庆州，说不得手里便握住了什么证据。”</p>
“他即便握着证据，也不会拿出来，这几日他在矿山案里置身事外就已经表明了立场。”谢神筠道，“无主的刀要想用得趁手，果然还是得再磨一磨。”</p>
“走吧，”谢神筠抬手拢雾，下了点凤台，“定远侯为查矿山案入庆州，既然祸首已经归案，也该给他一个结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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