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取士，姿容风度更在文章策论之上，陆庭梧要是落下腿疾，日后仕途就难了。</p>
陆庭梧勉强一笑，显然也是听说了朝上的争执，来劝谏太子的。</p>
太子抬手挡了他的话，说：“此事我意已决。”</p>
到底是太子，他既已做了决定，便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陆庭梧心里压着事，不敢再说，只好先去看了养胎的太子妃，出来时便看见裴元璟立在东宫外，襕衫盖住了白雪红梅。</p>
“珩之。”陆庭梧唤他。</p>
裴氏人丁兴旺，盛名在外的却只有一个裴元璟，旁人都在这个名字下暗淡无光。</p>
天地皆白，四野只有疏疏红梅映残雪。</p>
方才人多口杂，陆庭梧不好细问：“殿下怎么会突然要翻贡船案？”</p>
太子要提议重审，总得有个由头。</p>
裴元璟仍是淡淡：“殿下巡检淮南道，途中到过徐州。有人冒死陈情，说用以证明淮南折冲府都尉钟磬通匪的书信是伪造的。”</p>
“殿下信了？”</p>
“那封书信是不是假的你比我清楚，”裴元璟道，“但它如今必须是真的。”</p>
“但殿下……”陆庭梧有些担心，太子对他认定的事分外执着，只怕不会罢休。</p>
“贡船案翻不起风浪，如今你该担心的是矿山，”裴元璟往外走了两步，声音很淡，“这案子被压在了北军狱，俞辛鸿手里还握着什么证据？”</p>
陆庭梧沉默须臾，慢慢说：“有个叫章寻的府兵，矿山崩塌之后就失踪了。当初殿下去信庆州，要周守愚照顾流放至矿山的府兵，章寻就是其中之一。”</p>
“谢神筠和定远侯都在找这个人。”裴元璟说，他分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谈话时却没有表露，“流放至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他一个，矿山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又是这个章寻逃出生天，其中没有巧合。”</p>
陆庭梧比他更清楚：“俞辛鸿被下狱抄家，如今只找到了私开矿山的证据。谢神筠压着供词，就是要逼他开口。”</p>
“今日御史在朝上攻讦太子要翻贡船案是意图染指兵权，其心可诛，”裴元璟眼神很冷，“矿山一旦和贡船案扯上关系，不管是俞辛鸿还是章寻，都会是你的催命符。”</p>
陆庭梧面色一白。</p>
“你该早做打算。”裴元璟最后道。</p>
——</p>
沈霜野没蹚这趟浑水，但暗地里也将目光放到贡船案上来。</p>
这案子名义上由三法司审理，但最后办结却是在禁军的手上。</p>
沈霜野一向对北司敬而远之，他是藩镇守将，而北司同属禁军麾下，走得近了容易落下一个窥伺宫禁之名。</p>
沈霜野将近日来朝上的争执都梳理过一遍，贡船案的始末便也清晰明了。</p>
“我记得当时带兵平叛的人是孟希龄。”两州府兵既然被定为谋反，那最后朝中自然会派兵镇压。</p>
“对，孟希龄因此连升两级，如今已经是左骁卫副都尉。”况春泉顿了顿，道，“当时孟希龄原本是奉旨剿匪，再拿府兵问罪，结果最后拿人生变，剿匪也变成了平叛。”</p>
贡船案的始末很简单，两船贡品从淮州出发，走水路运来长安，途经徐寿二州的交界之地时被劫。</p>
至于为什么最后会定府兵谋反，是因为孟希龄的奏报。</p>
徐寿二州地势复杂，山连水、水环山，又有前因，境内多山匪水匪，剿之不尽。甚至还有州内官员府兵与匪徒勾结，躲避朝廷追剿。</p>
“孟希龄数次剿匪失利，怀疑是军中有人泄密。不仅如此，贡船被劫蹊跷之处也颇多，更像是有人里应外合监守自盗。”况春泉点出其中关窍，道，“他故意设套露出破绽，果然发现府兵中有人通风报信。最后查出是两州府兵和当地水匪早有勾结，不仅如此，徐寿二州匪患多年不除，也有官府的包庇。”</p>
沈霜野敛眸深思，那太子要翻贡船案，第一个得罪的就会是孟希龄。</p>
况春泉道：“当初这案子定下流放之后太子就觉得判重了，府兵当中总有不知情的人，却都判了流放，以谋反定罪这罪名未免也太重了些。再来，说府兵勾结水匪，其中也有颇多蹊跷之处，那些府兵负责运送，身家性命都绑在船上，莫说贡品被劫，便是浪打船翻也得问罪，勾结水匪劫贡船，不是自寻死路吗？”</p>
“蹊跷不止这案子本身，太子突然提议重审只怕也不是巧合，”沈霜野摩挲着扳指，沉声说，“你别忘了，各州府兵到长安巡值是太祖皇帝时定下的旧例。如果没有这桩意外，明年长安换防，就该轮到淮南道各州府的府兵入神武卫轮值了。”</p>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太子要为两州府兵求情？这个时机掐得太准了。</p>
况春泉没想到这点，掌心瞬间攥出一层汗。</p>
沈霜野道：“今日御史在朝上以定例说事，其心可诛。”</p>
“御史台是皇后的刀，她们要把太子染指兵权的意图钉死下来。”况春泉迅速跟上他的思路，“府兵和谋反扯上关系绝不是偶然。”</p>
陆庭梧在庆州矿山是在为谁私铸兵甲？这案子没有在朝上掀起风浪，不是因为皇后不能查。崩塌的矿山埋不了东宫，但只要太子沾上谋反，这罪名就再也洗不干净。</p>
况且太子真的干净吗？</p>
沈霜野握着北境兵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道：“光是我们查获的甲胄就已经能养起一支几百人的私兵，倘若真的有人私豢兵士，这些人会藏在哪里？日常的训练起居就藏不住。除非这些人本来就是兵，才不会惹人生疑。”</p>
所以自古天子忌惮强将，不是因为信不过，而是因为不能信。</p>
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太窄，只能坐下一个人。</p>
“长安内有禁军，外有神武十二卫，在北境截获的几批兵甲没有查到目的地，”况春泉道，“侯爷，倘若长安真的生变——”</p>
倘若长安生变，沈霜野就得早做打算了。</p>
“传信给林停仙，他知道该怎么做。”沈霜野此次回京留林停仙坐镇三军，也把走私的事交给他查，前两日才来信说他要撂挑子不干，被沈霜野提笔写的“不准”二字堵回去了，“也问问他，走私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p>
“俞辛鸿那里如何了？”沈霜野算了算时间，“圣人提了岳均暂理侍郎一职，腊八封赏百官，他这个侍郎的位置是稳了，俞辛鸿在北狱也呆不长久。如今供词还没呈上去，朝上不少人都还吊着心，这个年也别想过好。”</p>
“自俞辛鸿进了北狱之后就没了动静，”况春泉道，“三司会审，该招的都招了，瑶华郡主只去过那一次，想来是觉得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p>
“是人就有弱点，父母妻儿总有在乎的，他俞辛鸿不是孤家寡人，”沈霜野冷静说，“谢神筠没问出来，不像她作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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