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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已逝

浑浑噩噩地挨了一天一夜后,我在第三日的卯时正,带着江姑姑赶往了碧华殿。 寒意初散的二月里,入目仍是一片凋敝,碧华殿外从前枝繁叶茂的桃树光秃秃的,在晨曦的雾气和冷风里不停抖动。 我朝着江姑姑郑重地伏首,在她略有些同情和恻隐的目光里,一步一顿地向着门庭冷落的碧华殿走进。 文楚着了一身刺眼的白立于大殿中央,未饰珠钗。向来花团锦簇的她,何曾穿过这样素净的衣衫。 我垂在身侧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抖得整个人不住哆嗦,脚下虚软着,睁着不可置信的泪眼向她探究地望去。 她的唇色惨白地如同面色,开口的声音沙哑不已:“走吧,他在后殿。” 大颗的眼泪未眨而落,我艰难地抬步跟在她身后。 穿过几道弯弯绕绕的廊亭,又走过一段昏暗的甬道,文楚在沉静的后殿中打开了一间最不起眼的屋子。 有一人穿着宫中内侍的衣袍立于窗边,萧索的身形在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后,逐渐转头跪下身去。 “夫人。”他缓缓朝我举起手中绢书,还有那绢书旁的一枚玉珏。 周重的双眼通红,他紧抿的唇颤了颤,而后一句天塌地陷般的话语便传入了我的耳中。 “侯爷于去年惊冬岁末子时而去,奉棺椁、葬陶邑。” “遗环佩书信一封,予发妻。” 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眩白一片,我拖着灌了千斤的双腿行至周重身前,从他手中接过那浸满风霜血泪的绢书和玉珏。 阿冉、我的阿冉、他孤独地死在了万家灯火齐聚的岁末…他死在了世人欢庆团圆的除夕之夜… 他甚至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便可以迈进崭新的年轮里… 阿冉! 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玉珏放至胸口,崩溃地倒在了冰凉光亮的地板上无声嘶吼。 我的阿冉…是用尽生命骨血教会我爱的阿冉啊…是深藏着磅礴情意独自忍受的阿冉啊…是以半生功勋只为换取我一人的阿冉啊… 是我的夫啊! 痛、从头到脚都在痛、痛得我蜷缩在地上不住地抓挠,痛得我用尽全身力气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你不能这样!”文楚痛苦的脸上泪水四溢,她扯着我的手腕将我拽起:“你还有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你必须安然无恙地将他的孩子生下来!” “这是他最后的痕迹…”她瘦削的双肩震颤着,魂销骨断。 他最后的痕迹,我伸手抚上小腹,我的孩儿,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 “夫人?”周重仿佛才看见我的孕肚,他眼中的哀痛和惊喜交替,最后只化成了一句:“周重必当誓死守护夫人腹中之子!” “夫人,您须得珍重啊!” 可我如何抵抗得了这山崩地裂一般的痛楚呢!我失去了阿冉,我的灯火熄灭了、再也不会有重燃的时候! 在我隔着千万里路程了望他的那一夜时,他永远地消散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我哆哆嗦嗦地走到窗边打开绢书,擦干净眸中的斑驳,仔细地读起了他留给我的遗信: 吾爱妻媛,惠书举悉,情意拳拳;快雪时晴,佳想安善。 素知吾妻良善,汝夫岂能怪罪乎?何以言憾,几载与妻共存,已抵吾半生矣。 少时磋磨以致吾失本心,如今忆来,悔不与妻温言耳耳。吾不言怪力乱神,然今只盼来世成真。 夫去妻当存。如妻所言释怀于心、从容于身、切莫困顿闭己。 纵使世事浮沉,水过无痕,不悔。 汝夫冉。 捧着这张他触摸过的绢书,我用劲将指甲扣进掌心的皮肉里。 “侯爷是那般心思细腻之人。”周重在我身后悲怆着缓缓说道:“他早就猜到了东行是大良造拼尽一切换来的,也深知夫人会选择再次回到咸阳。” “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在每况愈下。那日清晨夫人离开不久后侯爷便醒了,他手握这块环佩催促着属下赶往陶邑,只是为了履行曾向夫人许下过的诺言。” “侯爷遗言他一生无愧于国、无愧于民。”周重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唯独撇下了夫人,神魂难安。” 我痛不欲生地顺着窗边滑落下去,他是带着满腔的心碎和绝望离开这个世界的… 身折势夺而以忧死,我的阿冉没有逃脱历史的天命。 他的一生总在失去。孩提时代失去了生父生母;少时失去了童真与肆意;青年时失去了至友、养父;以为能获得宽恕时失去了恩师养母;甚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辞别了他此生唯一的妻。 曾几何时,人们总以为他握在手中的东西有很多,孰不知,他从未真正得到过上天的眷顾。 阿冉,你怎能不等我呢。长夜漫漫独影阑珊,此后我的世界只剩一望无际的黑、一望无际的白,再无色彩。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不记得是怎样走回中庆殿的,无尽的苦海淹得人难以喘息,我紧闭着门窗躲在被褥中天昏地暗。 阿冉,我好像还活着,可好像又死了。 阿冉,你为什么…不肯再等等我呢… 阿冉,你抱抱我吧,哪怕只在梦中也好。 半梦半醒至戌时三刻,死寂般的屋中走进了一道人影。 “媛儿,为何不点宫灯?”黑暗中阿稷向着我靠近:“听江姑姑说你今日睡了整日连膳也未用?” “可是有何处不适?怎的不传医师?” 他在榻边坐下,伸手抚上我的肚子:“这个孩子果然如同他的父亲一般让人生厌,总是折腾的你不得安生。” 我的心一凛,想要拍开他的手被紧紧擒住。 “好在只需四个月后,媛儿便能卸下重担了。”他垂首贴在我腹上倾听:“只需四个月后,我便能让所有的错误,通通回归正轨了。” 他对着我的小腹喃喃自语着:“你为何偏偏、要是舅父的孩儿呢?” 危险的气息骇目惊心,他不会放过我的孩子。 我按捺下哀哀欲绝的情绪抓住他衣袖:“我饿了,想吃司膳房做的桂花糕。” “好,我这便吩咐江姑姑去通传。”他直起身来温柔地摸我的脸:“媛儿,你理当如此才是啊。” 屋中的烛火一一亮了起来,驱散了我面上全数的悲伤。我不能让阿稷发现周重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他是我苦命孩儿唯一的退路。 阿冉,我竟是连为你痛哭一场的机会也没有。 接连锁在屋中不见天日,很久后我才想起忘了询问周重叔白的去向,至他离开咸阳一晃三月已逝,我却连他的半点消息也无,他莫非还未到陶邑吗? 可我不敢再随意进出碧华殿打探,周重已随文楚出了宫,他私回咸阳是大罪,如何能将他行踪暴露。 罢了,左右我所有的挣扎都不过是推着历史更快地前行,没多少时日了,结局总会到来的。 这日照常躺在榻上昏睡时,殿外突然传来了江姑姑紧张的问安。 “王后万安,大王吩咐了您不得进入中庆殿,您还是速速回飞云宫去吧。”江姑姑的语气有些焦急:“若被大王知晓您来了此处,恐又要怪罪您的。” “怪罪就怪罪吧,反正他素来对我都是不喜的,委屈求全这么久,他难道看过我一眼吗?”空谷般的足音不停,自外间越走越近。 “王后,您不能进去的…” “江姑姑。”我起身打开了房门:“你退下吧,他若要怪罪,就让他冲着我来吧。” “王后万安。”我侧开身让出道来:“恭请上座。” 叶阳凝眸看了我好一会儿,随后迈步走进了屋中,她四处打量着,探手一一抚摸过帐帘桌案。 “原来这间让他日日惦念的屋子,是这副模样。” “王后…”她落寞的神色刺伤了我,我歉疚地朝她躬下身去:“今生亏欠,臣妇必定偿还。” “起来吧。”叶阳没有接我的话,她仿佛释怀般地轻然一笑,走近将我扶起:“我虽没有做母亲的福气,却也深知女子怀胎不易。” “肚子已这样大了,别再行这些虚礼了,真正的敬重向来只在心间。” “多谢。”我感激地看向她。 她是这样好的女子,除了那次气头上的一两句言语,她从未仗着王后的身份苛待我半分。 其实即便她真的苛待我也是我咎由自取,可她没有。 “不必言谢。”她自嘲地转过头去:“在我成为这满宫的笑料、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你日日来探望我。” “虽然你不说,但我知晓大王之所以会解除我的禁足,是因为听了你的劝说。” 她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病恹恹的脸上浅淡地笑着,没了往日的高贵典雅:“没想到花开百日落败之时,安慰我的,竟是从前被我讥讽过的你。” “我该向你说声抱歉的。” “是臣妇该向您说抱歉。”我不忍看她失落的样子,微微低下了头。 “你没有必要抱歉,他厌倦于我的原因,并不止是因为你。”她摇了摇头,眼圈渐渐泛红:“那日沁雪院所见,你应当也是明白的。” “我是个不受父王宠爱的庶女,原本便没资格做这秦国的王后,因着嫡妹们要为母后守丧期,才因缘际会地和大王联了姻。” “我本就配不上他,如何能奢望得他垂怜呢。” “王后切莫自暴自弃,守得云开见月明,您总会有得到幸福的那一日。”我诚挚地看向她。 “会有那一日吗?”她有些迷茫地回望着我。 “会。”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叶阳失神地久盯着我,而后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但愿吧。” “听说你这段时日心情不佳,胃口也不好,担心你会影响腹中的孩子,我便亲手熬了些滋补的药膳送来。” 她从随手提着的食盒中取出一盅汤来:“就当是报答你数次的探望之情吧。” “你不必忧惧,我会与你同饮的,我比你更怕这药膳中会有些什么东西。”她笑的柔和,将汤药分装到了两只碗碟里,然后端起其中一个率先饮着。 “王后多虑了,臣妇并不是这个意思。”我难为情的红了脸,尴尬地伸手拿过碗小口抿着。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除了来瞧瞧你以外,还想请你替我在大王面前美言两句。”叶阳也有些难堪的红了脸。 “嫡妹们以那种失了颜面的方式回了楚国,心中很是不满,在父王面前历数了我的罪状。父王震怒,传书痛斥了我无用,逼我在一载之内必须怀上王嗣。” “我自知子嗣一事非人力可改,但还是恳求你能替我向大王转圜,在这趋炎附势的王宫中,无宠的女子,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辛。” “只需你说服他三不五时地来瞧瞧我便好了,其余的,我并不敢奢求太多。” 她说得情真意切,捏着方巾的手窘迫地搅在一处,看起来已像是无地自容。 一国之后又能如何呢,在爱而不得的前提下,皆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罢了。 一股怜悯升起,我犹豫了一瞬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王后所托之事,臣妇定当竭尽全力。”我朝她欠了欠身。 “那便多谢了。”她的眉眼弯起,面上浮现了一丝欣喜,随后起身告辞离开了中庆殿。 待她走远以后,我才吐出了口中方才抿进的药膳,接着拔下发间的银簪,放进了碗碟中。 等候了一会儿后,我举起簪子对着光线仔细地看了看,色泽匀净,通体莹润。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轻轻地叹息一声,我端起碗碟将药膳饮尽,孩儿啊,你一定要顺利出生快些长大,远离这些纷纷扰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因着承诺了叶阳的请求,我在晚间阿稷到来时,难得的主动开口和他说了话。 “王后毕竟是一国之母,是楚国王室出身,上次之事的责任其实并不在她,夫妇一体,你晾了她这么久,伤得也是自己的颜面。” 我隔着桌案望向他:“得了空去看看她吧,别糟践爱你之人的真心。” “别糟践爱你之人的真心?”他勾起唇角:“这句话从媛儿口中说出来,倒叫我有些惊奇。” “那你为何,总要糟践我的真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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