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有些咚咚跳地没底。
牧大将军平日对她这个武艺不佳又体弱的二女儿从不正眼一看。除了见礼和年节贺词,他们从未单独说过一句话。
但她不在意。不喜欢她没关系,但求他能对那个他称赞过不愧为他女儿的女儿多一点怜惜。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她和宸霖姐姐共同的父亲,只是派了随从出来问了她的来意,便再没有理会她,任由她在庭前跪着。
无奈,她只能跪直了身,向房中大声陈述此事之弊,求父亲多加周旋,或许就是救宸霖姐姐一命!她反反复复哀求,直至口舌生烟,双腿发麻,出入的仆从都对她侧目以对,房中却始终毫无声息。
日头渐渐高上,她额上沁出细密汗珠,头疾发作,却依然坚持着,想着父亲中午要出来用膳,总有见她的时候。
及至正午,书房门终于打开,宽肩虎背的牧大将军从中阔步走出,却是瞥也不瞥她一眼,就要从旁迈步而过。
牧融霜赶忙扑过去抓住他裤脚,复又哀求道:“求父亲对此事多加周旋。魏皇残暴,我怕宸霖姐姐此番过去会送掉性命呀!”
牧大将军脚步顿也不顿,拖着她走了几步,嫌麻烦,一斗脚将她踹翻。
“区区一个女子就能换得边关安定,这是多少将士拼死都换不来的!就算是送了性命,为大燕国捐躯,那也是她的福分!”
牧融霜扑倒在地,捂着胸口,半晌不能回神。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
但无论是头上的,还是胸口的剧痛,都不及她心中的刺痛。
耳边不停地回响着那句“区区一个女子,为大燕国捐躯也是她的福分——”
良久,她忽而咧嘴笑了。
她素知父亲不在意他们这些庶子女,可也未料到会看轻到如此地步。原来那些经藉史册上所谓父慈子孝之言,都是骗人的吗?
为了得他多看一眼,她与宸霖姐姐拼命练武,亦做好了有朝一日上沙场搏命用身躯戍卫边疆的准备。却没想到,如今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完成使命……
她神色扭曲着,慢慢地笑成了个哭脸。
她就这样僵卧在大日头下,来往的仆妇无一人敢靠近。直到牧宸霖练武归来,听闻此事,急忙赶来将她拉起。
眼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牧宸霖心中大恸,口中却是反常严厉地喝道:“起来!你这是在干什么!”
牧融霜抬头见是她,双瞳渐渐找回焦点,扑到她怀中紧紧抱着,急急道:“我有股很不好的预感,宸霖姐姐,你一定不能去魏国!父亲不愿转寰,我可以去求郡主,我可以求她让我替你去——”
“够了!你这是在异想天开!这件事已经定下,没有办法改变了!我、你,都不可能!你不要再费心了!”
牧宸霖的喝声仿佛尖刺,每一个字都深深扎到她的心底。
牧融霜身体一僵,呜咽起来,“那……要不……你逃跑吧……你武功这么厉害,一定能逃掉的……”
牧宸霖拉开她又欲训斥,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终究开不了口。
软了心,喃喃道:“我能跑,我娘怎么办?”
牧融霜抽噎着答:“姨娘……也一起跑好了。她不是一直想离开这吗?”
“若这么简单,何必蹉跎到今日。”
牧宸霖叹口气,“娘亲生我时大出血,此后一直体寒虚弱,一日离不了汤药,如何受得住车马劳顿?”
说着抬头遥望着北方,目光悠远,“我如何不知此行凶险?只是,这或许也是个机会。只要……只要完成这一次,我就能光明正大带着娘亲离开将军府,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牧融霜不能理解这话,但牧宸霖眸中充满希冀的亮光却将她的所有劝解堵在了胸口。
……
牧宸霖终究还是随着金玲郡主的车驾走了。
三个月后,魏国使者带回了金玲郡主的骨灰。
病殁,随侍照顾不周,皆杖毙。
只这么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没有人不知这其中的猫腻,但朝中经燕皇多次清洗,现已无一人胆敢明言。
噩耗传来,卢姨娘悲痛欲绝。
牧融霜却是面无波澜,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朝府外走去。
出府门恰撞到牧伯豪回府。牧伯豪见她提着短|枪匕首,也不向他见礼,仿佛没看见他一般直直向外冲去,皱眉喝道:“站住!你这是上哪去?”
牧融霜立住。
“去魏国,寻宸霖姐姐尸骨。”
“荒唐!魏国千里之遥,岂是你可以去得的?再说,大丈夫溅血沙场,何必执着尸骨?”
牧融霜回眸冷笑。
“宸霖姐姐可不是什么‘大丈夫’,不过一‘丫鬟’罢了。我等区区女子,不敢高攀牧大将军家国大义!小女子只知老牛舐犊,越鸟思归。卢姨娘还在等她,宸霖姐姐一定想回来。这尸骨,牧大将军不敢去要,只有小女子去了!”
牧伯豪面色沉沉,“这是什么话?你是要忤逆犯上吗?!”
牧融霜讽刺一笑,“不过是些平常道理,怎敢称忤逆?”
“我让你们念书,你就学了怎么顶撞我?!”牧伯豪怒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天地至理。你违拗我意,还不是忤逆?!”
“何为天地至理?”牧融霜用短|枪上下指了指,“你问问天地,它们可会应否?”
“你!”
牧融霜笑意更深,“大将军别急,你还没听到真正忤逆的地方呢。世人皆言牧大将军治军严厉,军威浩浩,人人称赞,真英雄豪杰!可事到临头,还是要推几个区区女子出去挡灾,更是连自己的子女也不能护着。依小女子之言,这英雄当得,还不如一头狗熊来得痛快!”
“放肆!”
牧伯豪横眉竖目,怒发冲冠,冲上前猛地一巴掌将牧融霜扇飞。
他牧伯豪从不把女儿和庶子放在眼中,却对唯一的嫡子寄予厚望。半年前嫡子重伤残疾,着实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尖刺。
此时闻得牧融霜讽刺他护不住子女,顿时气血上涌,怒极攻心,大喝:“来人!给我把这个不孝女拖下去,重打一百军鞭!”
牧融霜被拴着双手吊在树上,柔韧的牛皮鞭结结实实一鞭鞭打在全身各处,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衣裳渐渐撕开并透出血来,看去十分可怖。
然而这种鞭刑最可怕的地方还不是外伤,而是皮肤下的肌肉撕裂,筋骨分离。行刑完,人便是不死,也是半废了。便是军中的魁梧汉子也没有能撑过百鞭的,何况瘦小的她?
行刑的兵士知这次将军是动了真怒要把这个女儿往死里治,不敢留手,鞭鞭都用尽全力。
牧融霜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将军府,震得府内所有仆妇胆战心惊,噤若寒蝉。
不多时,惨叫渐渐哑了声音。行刑小兵埋头打完百鞭,再看树上人,早已晕死过去。
……
牧融霜醒时是在一个黑暗的小屋。
四壁无窗,只在靠近屋顶处开了个气口,漏进来一点幽幽月光,照见屋内四周的稻梗及一些杂物。
看来是被关了禁闭。
呵,她的这个所谓的父亲是准备饿死她吗?
带着一点模糊的意识,她惨然想着,不久又昏沉睡去。
……
痛……
身体各处都传来火燎般的疼痛,意识却如坠云雾中,好像到了什么仙境,似梦又不似梦。有许许多多古怪的东西,古怪的人从她眼前闪过。
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
身体里面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有了无穷的力量,抬手便能移山造海,翻云覆雨。
心中却没有一丝得意,反而极致地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不用放在心上。
“无情无欲,不如归去。始于混沌,终于混沌。”
她觉得不对劲。她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可这话好像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她要离开,她要回去……
……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仿佛听到有人走近,接着是一个声音:“三天了……看来是没撑过去……唉……二小姐,这有一些水和馒头给你送行。你看,我一个刚入伍的小兵,只能奉命行事,你死后到了地下可千万别怨我。”
这些话在她轰轰隆隆的耳中听不清晰,但她听清了一个字。
“死……原来……我是……要死了吗……我要……带着满身的伤……和满心的恨……这样凄惨地死去吗……不!我不要!”
她激烈地挣扎了起来,拼命摆脱那个深不见底的梦境。
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本已全身僵化的“尸体”突然间手脚弹动了起来,心下一凉,四肢发颤,舌头打结。
“二、二小姐,这、这不关我的事,你、你不要来找我……”
牧融霜挣扎着睁开了眼,朦胧看到个仓皇逃窜的身影。
她无力理会,只觉得脑子剧烈胀痛,好像江河湖海的水全数涌进来,脑袋下一刻就要炸裂!
她出生便患头疾,但十年里饶是最痛之时也不及此时的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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