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月末,一场暴雨后,夜空,是繁星的海洋。 少年送中年掌柜出门时,汉阳城正东三十里外,一座巍峨的雄城,也静静地挺立在星辉里。 倾西魏国全国之力,历时四十年,建造的大业城,规模之大冠绝天下,甚至是历朝历代以来最宽广、坚固的大都市。 护城河环绕的高大的外城之内,城中套城,内皇城同样城墙高大坚固,内皇城里又用城墙分隔出皇宫,皇宫内又分隔出内皇宫。 以朱雀大街为中轴,108个有高大的夯土坊墙的坊市东西对称排列齐整, 前国主高宗大王主持修建的这座都城,就是一座精心打造,足以容纳百万军民的庞大的军事堡垒。 昨日申时,朝廷突然提前关闭了外城九门,城中的一百零八座坊市也关上了厚重的坊门。 坊门紧闭了一日一夜,还没有开放的消息传来。 此时的坊内,更夫敲着起更的梆子,拖着长腔,‘太平无事,小心火烛’,市井的平淡日子仿佛一切照旧。 城北的内皇城城楼上插着明黄色王旗,盔明甲亮的甲士在城墙上往来巡弋。 皇城中各部各司的官衙,大门关闭,官衙内静寂无声,似乎唯有值守房里亮着稀疏灯火,有人彻夜值守。 实则每间公事房里,都有人在暗夜中无眠而坐。 星辉下的内皇宫,殿阁林立重门叠户,一如昔日肃穆宁静。 只有听松阁内外,明亮如白昼。 听松阁既不在皇城中轴线上,也不是一座高大恢弘的宫殿,它孑然独立在皇宫西北御花园林木深处。 一栋白墙青瓦幽静朴素的小阁,和金碧辉煌的殿阁迥然不同。 年轻的国主宇文拔喜欢独自居留在此,遥看御花园边王后居住的景淑宫,听着高大优美的檐角悬挂着的铜铃发出的好似童声吟唱的清亮铃声。 从容不迫地从堆积如山的奏折、探报中窥测这个国家。 在无数个无眠的漫漫长夜里,苦思冥想着如何振兴宇文氏。 听松阁里勤于政务,心智刚毅果敢的国主,和无极殿里召开朝会时那个贪欢懒惰,平庸懦弱的国主,迥然不同。 听松阁,陪伴着骤失双亲的无邪少年,逐步成长为心思深沉的帝王。 之所以名声不显,只是因为建造了它的主人,不愿让人觉察到它的不俗。 权臣未除之前,唯有这儿是他独有的天地,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放下伪装,不用饰演贪恋女色,懦弱无为的小国主。 此时的听松阁素雅依旧,唯独缺少了它的主人,有三个华发老者,呈品字形席地而坐。 迎门坐着的紫黑面庞,鹰鼻深目,气质坚毅的六旬老者,是兵部尚书,讨逆大将军,六大军镇中慕容氏的大家主,国主陛下的外公,慕容坚; 在他的左斜方,大红脸膛,身材雄壮如熊,一袭深红色军袍的京畿守备大将军独孤勤,是六大军镇中独孤氏的家主,也是国主宇文拔的亲舅公。 他右侧方的宽袍高冠的白发老者,是吏部老尚书冯玄道。 昨日申时骤雨突降时,慕容坚悍然发动了一场宫变,一番险象环生的曲折后,成功攻破了皇宫。 身为夺宫之变的成功者,慕容坚却坚持不肯在御案后落坐。 三个人只得不分主次,品字形散开来,席地而坐。 慕容坚自西府前线悄然潜行回到京都,亲自披甲执戈率领数百私兵死士,从北边的玄武门,杀进了入内皇宫。 和相约同时自内宫南门虚化门攻进内宫的八弟慕容林汇合。 两兄弟匆忙交换了掌握的信息。 慕容坚蓦然惊觉,赌上慕容一族未来,拼死攻入的这座高大坚固守卫众多的皇城,竟然是一座无主之城。 国主下宇文拔已经丢弃了这座皇城。 他迷惑不解,坐拥雄城,拥有大义的小国主宇文拔,为何会忽然主动放弃了他的父皇殚精竭虑一生,倾尽国力,为宇文家子孙们打造的盖世雄城? 等到吊起内宫大门闻警紧急放下的千斤闸,打开了宫门,面前这两位老熟人,并肩携手踏入内宫。 起事前让妻子试探多次的内兄,一直态度暧昧不清的京畿守备大将军独孤勤; 身为秦人领袖,掌控吏部,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老尚书冯玄道;也是慕容坚下决心发动宫变前,最为忌惮的老政敌。 这俩个西魏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抢在慕容坚发动宫变的前,一个,亲自手持长戟,屹立在皇宫正门口,下令城防军提前关闭都城九门,同时命令禁军封禁皇城。 另一个,让人搬把椅子,坐在皇城朱雀门外,下令皇城内三省六部九卿二十四司,各官衙主官坐堂值守,官衙封门,禁绝人员出入。同时,召集了京兆一府两县的主官,负责地方治安的武侯将校,以及行会,教派,帮会等各种组织的领袖,要求他们相互配合,封闭全城所有坊市。 没有获得王命诏令的擅自行动;一个代表了京中驻军的军心,一个体现秦人官员的意愿,以及满城百姓的民意。 他们虽然没有象慕容坚亲自提刀上阵,攻打皇城,对于深居皇宫内的小国主而言,他们此举却可谓诛心之举! 失去了民心军心,坚城变囚笼,留给他的只有弃城逃遁一条路。 明晰了整个事件的始末,慕容坚如何敢安享其成? 一场成功的政变,赶走了国王,夺取了王城,王座却无人肯坐。 起因和整个过程本就极其曲折诡异的一场夺宫之变,变得愈发诡异莫测。 昨日已去不可回!一场血腥的宫变,终究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深谙权力斗争惊险的老大人们,保持着整个都城内外封禁,聚集在内宫深处,既是议事,也是相互监视着。 时间过去了一日一夜。 期间,三人顺着时间线,交换着信息,相互补充印证,将这场宫变的起因和过程反复梳理。 试图找出仓促间被他们各自忽略了的重要部分。 小心的试探着对方内心里的诉求,寻求着新的西魏国朝堂权力平衡点。 都是长期手握重权,熟稔军政的干臣,已经将随后亟待解决的重大军政事务,详细到枝梢末节,做了一番规划。 近乎完美的规划,最终也只能停在谋划阶段。 能够做的,只有安静地等待,等候搜寻国主宇文拔的结果。 因为他们针对未来制定的所有计划,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最最基本的---管理这个国家的朝堂,是以何种大义名分来运行?西魏国的未来是围绕谁来搭建? 他们是发动了一场清君侧诛杀奸逆的兵谏?还是以改朝换代为目的,诛杀了昏君? 由谁来坐在西魏国王座之上,接受朝堂百官,一国的数百万黎民朝拜,是立国之根本。 陆续传回的信息,汇总成一个让他们最为失望的结论,搜索无果,国主生死不明,失踪了。 “我有个想法。”老尚书冯玄道打破了长时间的静默,他下意识甩着右手手腕,曲着食指,指结敲击着左手掌。 就象平日在官廨处理公事时,曲指轻敲桌案,提醒下属,自己下面的话很重要。 “玄老且说来听听!”慕容坚闻声抬起垂着的头,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煞是期待,心机深沉的冯老鬼会有什么惊喜送出。 满头银丝的老尚书微张着嘴,随着深吸口气,干瘦的双颊向内沉陷出了深坑。 静谧的殿阁里,落针可闻,老尚书语声轻缓,却十分清晰,“这次说服宫中禁军将士临阵倒戈的,是镇南候韩岩家的大小子,叫做,韩建成吧! 和陛下年岁相当,身材,五官,也有七八分相象。 好几次在福禄街遇上了,稍微离得远点,没瞧仔细,还错认为是白龙鱼服的国主陛下。 嗯! 他要是能再清减三分,就更像了,能有九分相象。” 独孤勤扬起花白的头,挑起一双浓眉,困惑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韩建成和国主的祖母都是我的亲姐姐。 他两个亲表兄弟,年纪相近,容貌相象,很正常呀!” 冯玄道笑而不语,目光落在慕容坚的脸上。 慕容坚听了冯玄道没头没尾的这段话,也是和独孤勤一样,不解地皱着眉头。 沉思了片刻,蓦然间睁大了双眼,舒展开了锁紧的眉头,冲冯玄道含笑赞道:“玄老有心了,此法甚好。” 冯玄道直起蜷着的腰身,视线投向殿外的夜空,长长地出了口气。 “玄老的意思是,,,,,,,”独孤勤话说了一半,见慕容坚微微点着头,便紧闭上了嘴。 他仔细衡量着利弊。 昨天慕容坚次子慕容广,亲率一队精锐死士去追索潜逃出了皇城的宇文拔,途中遇上了大雨引发的山崖滑坡,幸存的武士返回来回禀,队伍伤亡严重,二世子也走散了。 追逃的生死不知,逃遁者生死不知彻底失踪。 驻扎在京都的数万军队,虽然被他们三人控制住。可是驻守在外的高家,元氏,西门氏三大军镇,加上忠于宇文氏的大将掌握着的三大关边军,尚有数十万雄兵。 如果此时大举搜捕出逃的宇文拔,必然会惊动忠于宇文氏的将士,他们一旦联合起来反攻都城,全国将陷入一场大内战。 那样的话, 他们为了结束前一场内战发动的这场政变,还有什么意义?! 甚至他们三个人,会成为葬送西魏国的千古罪人。 推出一个‘国主陛下’坐镇皇城,那么皇宫外面的陛下,自然只能是个想要鱼目混珠的西贝货。 冯玄道想出的这个法子,看似荒诞,细思却巧妙,很有四两拨千斤之妙,还相当稳妥。 随着独孤勤最后一个点头同意,三人就算是达成了共识。 向前商定好,却无法实施的后续计划,就成了当务之急。 “我和韩候这就出发。”独孤勤站起身来,雄壮的身躯突然晃了晃。 一日一夜的煎熬,已经耗尽了老将军的体力和精力。 “独孤大将军休息到天亮再出发也不迟。” 独孤勤按着腰眼,努力站稳了身躯,猛摆着手,拒绝了冯玄道的好意:“兵贵神速,时机稍纵即逝,我和韩候即刻带兵出发,京里的大局就靠你们二位来稳定了。” 慕容坚和冯玄道起身送走了独孤勤,返回听松阁的时候,屋里多了个双手抱胸,腋下夹着柄黑鱼皮刀鞘狭刀的灰衣虬髯汉子。 灰衣汉子抽抽鼻子,听松阁还是他熟悉的听松阁;简朴,幽静,就连空气中浮动的酒香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将腋下夹着的狭刀放在书案上,向紧跟进门的几个人拍拍手,示意自己两手空空,大可不必如此紧张的死盯着他。 灰衣汉子抬手指着隔壁侍者的房间,懒散看着冯玄道和慕容坚,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不等二位老者回答,自言自语道:“煮茶太麻烦了, 还是都喝点酒吧!” 一面说,一面熟络的去隔壁屋中拎出了一整箱贡酒,先分别递给慕容坚和冯玄道一瓶酒,手一甩将几个白瓷酒瓶一起抛出,瓷瓶在空中画出高低不同的抛物线,准确得投到了站在门内全身甲胄的几人手中。 汉子不耐烦地朝神情严肃的几人挥挥手,骂道:“大晚上的,一个个瞪着死鱼眼,吓不了人,也够烦人的。 谁他娘的再盯着我,就滚到外面站着去。” 冯玄道放下酒瓶,冲灰衣人虬髯汉子颔首致意,含笑问道:“燕先生是留是走?” 虬髯汉子坐在蒲团上,左腿盘着,右腿随意的伸开了,一面用手抹去沾染在唇角胡须上的酒水,一面答道:“某家进入西魏国内宫是应约而来,是走是留,还要问过此间主人。” 冯玄道眯着眼,点了点头,赞道:“燕先生守信君子。” 他拧过身子,端端正正的给慕容坚施礼,说道:“老夫替西魏国八百万子民感谢大司马,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诛奸除恶,还我西魏百姓太平安康! 西魏国有大司马,是国家之福,是百姓之福!” 说罢扶着老腰站起身,招手叫过立在门口的粉面少年武士,扶着少年武士的肩走了出去。 门外长廊里拎着黑铁长枪,身材高大健硕的黑甲武士,随同冯家祖孙默然离开。 慕容坚明白,独孤勤和冯玄道选择立刻带着人撤出内宫,是隐晦表明了,已经将他视为西魏国实际上的君王。 此举既是对他表明态度,同时也是婉转的把两家的选择,告诉了对面这位来历神秘的武道高人。 与西魏国皇宫守宫槐之间的沟通,只能限定在他这个皇宫新主人,和大宗师燕俱罗两人之间。 百年前六大军镇建立西魏国,慕容家只是势力最弱小的一镇。 到如今慕容家能够独占鳌头,得益于数次西魏国王位之争时,慕容家都准确的选择了和胜者一方同行。 这绝不是运气,而是智慧,是代代相传的家族生存智慧。 九年前,慕容王后和先王相隔数月先后宾天,慕容坚奉先王遗诏监国。慕容家权势一时间达到了最鼎盛之时。 慕容坚却未雨绸缪,为最坏的情况出现,开始准备应变手段。 他安排了家族中个人武力最强悍的八弟慕容林,悄然远离了繁华京都,在慕容家封地内隐匿。 攻打内宫的六百精锐死士,就是这些年慕容林亲自选拔,严格训练出来的。 宫变过程出了许多意外,绝大多数都是对慕容氏有利,是意外之喜。 而燕俱罗单人独刀,就拦阻住了有勇将带领的敢死之士,当时可是惊吓的慕容坚心生绝望。 冯行偃和慕容林,一老一少,两个西魏国最顶尖的武者,在燕俱罗面前,皆是一刀脆败。 最可怖的是众将士,都折服于燕俱罗的超凡武道。训练有素的死士,竟然心生惧意,不敢冲击燕俱罗一人一刀的阻截。 一人守宫,无人可进。 直到冯家神秘黑骑勇将章须陀出枪,堪堪接下燕俱罗三刀,暂时缠住了他。 内宫大总管马保,也是慕容家在宫中潜藏最深的棋子,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一刀刺杀了御撵上身着龙袍假扮国主的休亲王。 燕俱罗见计谋败露,无意阻拦宫门,引着章须陀和冯行偃在北衙校场比斗,局势才得以反转。 如果,不是宇文拔闻知外公,舅公,老师同时反叛,因众叛亲离,一时间心绪混乱,主动逃离了皇城。 而是坚信以燕俱罗的武道修为,绝对能保他性命无忧,选择坚守皇宫等待救援。 这场宫变的结局会不会被重写?慕容坚给不出答案。 九年前十一岁的宇文拔接过国主王位,燕俱罗便神秘的出现在皇宫,虽然曾有几次驱逐夜探皇宫的江湖人士,关于他的武道修为到底有多高深,依旧是莫测高深,因为他从未出刀。 一直以来京都的武道高手都想要见识一下黑鱼皮刀鞘内装着一柄什么样的刀。, 这次他不止一次出刀。 狭刀出鞘,一泓秋水潋滟,如诗如梦。 观者有多惊艳,对敌者就有多绝望。 六镇子弟一直认为,守宫槐能以一己之力,守护一座皇宫,不过是秦人怀念故国虚构的传说。 攻守双方的六镇子弟们,见识过燕俱罗武道大宗师的风采,才知道传说中的守宫槐,是真实存在的。 如今的燕俱罗,失去了守护的对象。 因为今天冯玄道曾详细的和慕容坚解释过,玄门中的武道高人之所以甘于充任俗世王国的‘守宫槐’,是源于以制止杀戮,守护世间安宁为己任的理念。 正是因为有所了解,他才在与燕俱罗近在五步之内,还能保持着从容淡定。 慕容坚看向站在屋门内,紧握兵器神情紧张的族弟慕容林和手下头号悍将贺铁杖,命令道:“我与燕先生有话要说,你们都出去!” 等屋里只剩下了他和燕俱罗,却是燕俱罗先开口,问道:“我们跟高宗大王的协议,如今还有效吗?” 慕容坚压抑着震惊,努力稳定住心神,脸上不动声色,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九年前自家女婿龙驭宾天前通过何种渠道,如何请动燕俱罗来西魏坐镇皇宫,又签订了什么秘密协议,都不影响他立刻语气笃定的答道:“有效!” 燕俱罗得到了答复,无心久留,起身拿起狭刀夹在腋下,懒散的说道:“你只要不离开皇城,,,,,,” 他停了停,虬髯丛中的明亮眸子里流露出奇怪的笑意,抬手挠着腮帮上的虬髯,咧咧嘴,接着说道:“暂时,把范围扩大到整个京都,我会保障你的安全。” 语声尽,灰色的身影出了听松阁,化作一道灰烟,眨眼便消散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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