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主宇文鲜换下了明黄丝袍,穿着六镇传统的斜襟窄袖骑士袍,打散了发髻,束了六镇传统的辫子,在额间系了条明黄丝带,坐在虎皮王座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赤裸着上身的六镇猛士斗跤。 他左右排列开的六镇勋贵,盘膝坐在地毯上,满是油光的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挥舞着拳头高声为自己押注的猛士,加油喝彩! 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十数年前,被六镇大军拱卫着的王帐的夜晚。 欢快兴奋的人们,全然无视斗跤猛士踩踏着的新铺上黄土的地面,下面一层的土地,刚刚被两对父子的热血浇灌过。 折山侯傅全奉,和他的次子,永安县令傅柄强;青苍县伯元亨和他的长子,永安县尉元定义。 判处杖毙他们的是国主陛下,也是六镇的大家主,他对族人做出的判决,代表了宗人府最终的判决,所以,无需在朝会上议定。 审判的过程带着浓郁的六镇以军法治国的特色,简明,干脆。 等到所有通知到的勋贵到达,国主宇文鲜依照六镇传统,升王帐。 大司马慕容坚一张紫面阴沉似水,全副甲胄手扶刀柄立在王帐前,随着他的唱名声,同样一身戎装的勋贵们大声应诺,陆续走进了王帐。 所有人入帐后,唯留下折山侯,青县伯两对父子。 “尔等可知罪!?” 大司马的声音阴冷刺骨。 王帐帘布敞开着,入了帐的人们,清楚的看到外面两对父子惶惑不解的表情。 大司马喝问道:“依照六镇军律二十四斩。 冒领军功该当何罪!? 诬陷袍泽该当何罪!? 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残害族人该当何罪!?” 慕容坚喝问声在王帐里回荡着,六镇勋贵肃然而立! 他们心怀激烈! 以军法治家,治军,治国的六镇时代,又再次显现。 傅炳强和元定义,一页页翻看着武士递过的笔录。脸色一片青白, “傅全奉,元亨,你们也瞧瞧!”王帐里飘出国主宇文鲜的声音,平淡的不带一丝情绪波动,让人无从猜测喜怒。 傅全奉,元亨要过笔录,急促的翻看着。 等待片刻,端坐王座中的宇文鲜似笑非笑,问道:“朕想知道,依照六镇军律,该如何处罚这两对父子? 来人,给每一位都送份笔录抄本,哪位要是不识字,都互相的帮忙读一下。 朕等着你们,给朕一个回答!” 案情一点也不复杂,一个名叫郝琦的六镇后裔,凭着自身学识,进入永安县衙,做了个小吏,瞧这一年来的记录,他的差使干的很不错,奇怪的是,从他入职开始,就不停的在六房间调动,似乎县衙门所有的苦差事、累活都有他一份。 单独有两份永安县工房签押文书,一份是修造申请登记文书,是郝琦登记签押,另一份完工勘验查收的文书是另外一个人签的押,勘验文书签押的时间,郝琦已经被调到礼房了。 还有一份昨日昭兴坊走火的调查笔录,清楚的记录了失火原因,武侯和县尉带领的县吏到达火场的准确时间,还有面对大火做出的反应。 也清楚的记录了名叫郝琦的小吏,如何挺身而出,指挥扑灭大火的全过程。 最后,是一份永安县报送京兆府的文书,文书里再次出现了小吏郝琦的名字,只不过是作为火灾事故责任人,出现在这份官府正式文书里。 不知道是谁,粗犷低沉的嗓音吼出第一声“杀!”,王帐里一片佩刀拍击甲叶声里,“杀! 杀! 杀!”的吼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齐整。 宇文鲜自王座上站起身来,淡然的语声响起,“那就,杀了吧!”。 王帐内蓦然间鸦雀无声,宇文鲜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金箭,投向了账外。 “念尔累世先祖有功于我六镇,今日只诛尔父子,阖府迁入鼷鼠关,编入罪户,永世不得敕免。” 披甲武士就地将傅全奉,元亨两对父子按翻在地。 军棍击打在肉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宇文鲜走下王座,随手取过一人手里捧着的笔录,右手捏着,一下一下拍在摊开的左手掌上。 缓缓在王帐中踱着步,目光炯然,扫视着账中众人。 声音平淡,边走边说道; “郝琦,一个六镇老卒的长子,家里不富裕,拿不出束修,上不起秦人办的学塾,在宗社给族人办的免费学塾就读,后来,便有了个‘小书柜’的绰号。 这绰号是什么意思呢? 朕派人查了查,原来是学塾里的先生讲课时,引用典故一时忘了出处,就会叫起他,将原文背诵出来。 如此看来,他是个极为聪慧勤勉,博闻强记的好学生,好孩子。 若是生在了秦人大士族,这样的子弟定然会被当做宝贝,悉心栽培。 可是在我六镇呢? 同龄孩子给起了个‘小书柜’的绰号,这可不是夸赞。 意思是,像个书柜,木头木脑,装了满肚子无用的书;是满满的鄙视,是骂人的话。 孩子如此,可以归于顽劣无知,兴许,还会带有些嫉妒。 韩琦招录进永安县当差的经历,处处遭到秦人同僚排挤,朕还能够理解,一个六镇小卒粗汉养的儿子,竟然比秦人还博学能干,心里不舒服呀! 不排挤你,排挤谁!” 他停下了讲述,走回王座,陡然转身,目光凌厉的扫视过众人,语声骤然拔高,厉声喝问道: “我六镇后裔,难道不应该为有郝琦这样的同胞骄傲吗!? 难道不该站出来做他的依靠!? 支持他做出更大的成绩,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六镇子弟除了英勇善战,所向披靡;读书、治政也是一点也不差。 六镇是苍狼的子孙,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口号喊得山响,事实上有些六镇子弟已经变成了狗。忘记了他是苍狼的子孙 在大草原上,狼行走千里吃的是肉,而不是别人丢给的骨头!” 因为愤怒,他的脸色一片铁青,抬起的右手,颤抖着,指点着账外两对软瘫血泊中的父子:“一个个抢着给子孙们谋求富贵,谋求了官职,却没能力办好差使。 没本事当官,还想要享有当官的安乐,只好转过去低了头,低三下四求着同僚的秦人士族, 求着求着,就没了骨气,没了苍狼子孙的傲气。 更不堪的,为了自己安乐当官,背祖忘宗,反过来当秦人士族排挤陷害族人的帮凶。 朕不要这样的族人,朕相信你们,和朕一样,都不耻于有这样的族人! 我们,就是我们六镇一族,跨过了大青山,戏弄了东魏王,在秦人的故地上建立了自己的国。 六镇光辉荣耀的历史,是先祖们团结一心,劈荆斩刺用鲜血写就的,绝不能被我们这些子孙玷污。 朕,是你等的家主,也是无数个郝琦的家主;朕,不能忍受,自己的家人遭受不白之冤,被外人欺凌侮辱。 朕,更加痛恨,为了一己之私,伙同外族,构陷族人的败类。 他们早就忘了,自己是苍狼的子孙,六镇苗嫡,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在挖六镇的根基,是在给六镇掘墓。 朕希望你等,和朕一样,时刻不忘,六镇相亲相爱,团结一心,才能兴旺昌盛,横行在这天地之间,不负苍狼子孙之名。” 因为朝廷数年间针对六镇后裔反复打压,整肃,六镇勋贵散了的凝聚力,冷了的热血,骤然间被重新唤醒! 勋贵们暗淡的眼里重新迸射出狂热的火焰。 麻炎第一个抽出腰间短刀,割裂了额头,任由热血在脸上横流,高呼道:“六镇雄武,陛下圣明!” 接着不停地有人割开额头,嘶吼着,歌颂六镇荣耀,赞美国主陛下的话。 一次偶发的大火,牵扯到一个底层六镇后裔小吏的冤屈,引申出一场血腥的审判,宇文鲜适时的借机发挥,巧妙的推动成了修复和六镇勋贵紧张关系,凝聚族人的大聚会。 王帐聚会最后的保留节目,斗兽表演开始的时候,一轮明月已经漂移到了正空,兽笼里的野狼,扬首望天,齿牙森森,发出了悠长的嚎叫。 跌宕起伏的一日,将郝琦象块上好的铁胚,先是投入高温洪炉,烧的通红了,夹出来,反复用重锤锤打,去芜存菁,锻造出了名刀宝剑的雏形。 从青涩单纯,迈进了务实成熟。 内心里对权贵者的排斥悄然淡化,转而是对权势本身的追求。 岳父和妻子的表现,让他明白了,岳父的粗鲁蛮横不过是一种伪装,也许岳父的急智来自他漫长生命获取的经验,可并不影响他所拥有的这种能力的可贵。 妻子在陛下和娘娘面前的亲昵自然,让他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自己为妻子描画出来的所谓幸福未来,不过是妻子选择此生与他共度白首时自甘舍弃掉的,而口口声声要一生一世保护妻子的话,更像是一个让人难堪的笑话。 他相信妻子对他的爱,也更加珍惜这份爱,他也懂得了,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连最卑微的夫妻白首相伴共度此生,都可能是种奢求。 他很年轻,刚刚才过了二十岁的生日。已经在一个人员配置总是不足,事务繁多的京城县衙六房流转了一年多时间。 内心的骄傲,让他接受不了批评的声音,为此他虚心向前辈请教学习,甚至自发的阅览了大量前朝遗留下的文献资料,以及各郡县施行政务的档案资料。 他博学多闻,记忆力惊人,往往能够在细微处洞彻真相。单以能力而言,他要比经年老吏更为熟悉衙门里的政务。 宗人府幽深的官房白昼里也需燃着蜡烛,他再一次见到慕容王后,烛火光线里娘娘英挺的鼻子在面颊一侧投射出倾斜的阴影,使得面容显得冷厉坚毅。 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欣赏,赞许。 他讶异娘娘竟然对自己的一切洞若观火。 “按照你的学识,办事能力,陛下原本计划把你先外放出去,在下面的郡县勘磨年,干出了成绩,再调回京城,或是永安县令,或是中书舍人,过渡几年,再给予重任。 是我向陛下要来了你。 比起陛下为你规划的仕途,我能给你的只有家人的信任。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慕容娘娘一直没有用到‘本宫’尊称,轻声细语,和蔼的像个长姐、姑母。 京都两县,永安、弘福;县令远非地方县令可比,中书舍人更是位微权重的中枢要职。从这两个位置再往上,,,,,,,。 这段话里的信息,描画出的是一条直达朝堂重臣的升迁之路。 郝琦没有一丝犹疑, “郝琦愿为陛下,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慕容王后起身扶起扑跪在地的郝琦,亲手将他送到椅子里坐下。 语声更加亲切温柔:“咱们六镇这一大家子,一路血雨腥风,走到现在,很不容易。 外有猛虎,内有宵小,需要有人时时警惕,盯着外敌内奸,我要你干的是费心劳力的辛苦活,还不能搁在明处。 陛下治理诺大一个国家,日理万机极为辛苦,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上大忙,就把这事给揽了过来。” 她递给郝琦一个腰牌,一面携刻着大大的‘御’字,一面镶嵌了块雕着犬头的玉石。 “欢迎你加入‘灰犬’,我会安排人带你熟悉‘灰犬’的运作。你是我的人,在‘灰犬’内部,代表着我,拥有最高权限,可以调阅所有资料档案,过问任何行动,同时也拥有直接向我呈报的权力。” 郝琦神色庄重的接过腰牌,腰牌上‘御’字的边纹剐蹭过指尖,金属的沁凉逐渐在火烫的掌中消散。 正式进入‘灰犬’的第一天,郝琦就明白了何以陛下和娘娘身在内宫,却对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也知道了为何慕容娘娘对他极其了解。 作为刚加入的新丁,他很快就察觉到, ‘灰犬’内部的高层都认识他,第一次见面便熟稔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客套的亲近里藏了敬而远之。 ‘灰犬’就象安义坊的总部建筑。 草料场正中,被高大仓房遮蔽了外面视线的是一栋一层的回字型土坯建筑,四面开着的门很宽大,足以通行双辕马的载重大车,窗子却又高又狭小,青瓦屋面,屋檐很长,檐下的地面稍稍高出周围的地面,铺着青条石,形成一道环绕一圈的廊道。 东西各有一个十丈高的木制了望楼。 和所有大型草料草料场值守房一般无二,简洁,实用。 只有通过敞开的大门,顺着甬道进入地下,游历过了地下三层,才会感慨,地面上的那组建筑不过是魁伟巨人张合的口。 真实的‘灰犬’,就是张无数细线编制的巨网,笼罩着京都。京都每一个事件,都会顺着细线的颤动,既是传递到‘灰犬’总部。 韩琦加入‘灰犬’后,没有多浪费一刻时间,立刻就投入了紧张忙碌的工作。 其实在‘灰犬’内部,他也没闲谈聊天的对象。 ‘灰犬’的组织结构是由众多最终连接在中枢的独立线段组成,中枢向独立的线段发布指令,接收回馈的消息,加以分析整理,指派中枢下辖强力行动部门,清除内部腐肉,擒拿潜入者。 灰犬严格的保密制度,要求作为组织最基本单位的密探小组保持单线联系,禁止相互联系,除非来自中枢的命令,要求两条线并合在一起,形成一条新的独立的线段。 他是被慕容娘娘选中进入‘灰犬’,代表娘娘控制中枢,最初的工作是在无数线段反馈回的肴杂繁多的信息里,找出有价值的信息。 刚接触工作,他便显露出极高的天赋。 线索扑朔迷离,已经停顿多时的十多件案子,经过他重新梳理,立刻明确了查办方向。 证明了娘娘不拘一格,选择他作为灰犬‘主脑’,是一个英明决定。 慕容皇后开始直接向他交待任务,他也逐渐从被动的在中枢分析甄别信息,转而主动向通向中枢的线段发布指令。 办差时,他需要要阅览的档案资料,甚至是兵部军力分布状况,呈递到陛下御案的奏疏的内容,只要他提出来,协助的书吏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里。 所有的信息最后汇总在他的头脑中,被转化成一道道指令,传达出去。 他就如同一只勤劳聪慧的蜘蛛,总能够用最少的丝线,结出最结实的网,捕获最多的猎物。 只要他想知道,甜水巷卖水的老常头,今天赚了几个铜钱?留宿杏花坊花魁闺阁的南来豪商,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内裤?北衙将军是不是又借口巡营,躲在玄武门楼里赌钱?都会在指令下达后,迅速回报给他。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飘在天上的神灵,用一双巨大的眼眸,一刻不停的俯视着整个京都。 加入灰犬的初期,郝琦享受着这份差使带来的乐趣。 工作中的郝琦,不苟言笑,冷静又忙碌。生活中的他却表现的闲淡平和。 作为一场影响重大的突发事件里反复出现的名字,郝琦曾经成为了底层六镇后裔培养子弟的楷模。 寒门白丁得陛下赏识,一步跨入了流品官员之列,一袭青色官袍,九品宗人府书办,陛下的封赏是对他才能的认可。 小小的出了名,顶着六镇才子的名声,在宗人府做着抄抄写写的差使,象京城里众多低阶文官,每日里穿着肘弯磨起了毛,浆洗洁净的官袍,按时上衙,准时回家。 低调平庸,甚至是木讷寡语,很快便在众人视线里消失。 傍晚时陪着妻子从安德坊岳父家,穿过西市回家的路上,他依然会和路上遇到的面熟武侯,商贾,街坊,亲热得打个招呼。 从岳父麻炎爵爷为了女婿韩琦大闹县衙之后,翁婿间没了曾有的无形隔阂,爷俩隔三差五就喝上两杯。 岳父会指点女婿几句待人接物的经验,郝琦虚心听取,对岳父的不太过于奢侈的物质资助,也能坦然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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