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姜泽兰离开家,与徐青云共同办了一家铁匠铺。 虽然父亲不承认有她这个女儿,但同门、师兄师妹都会过来定做武器,还有姜妍时不时冒着被父亲罚跪一整晚的风险送来金银,两人的生意渐渐转好。 姜泽兰和徐青云起早贪晚,在狭小铺子里忙碌一整天,却从没觉得累。姜妍回过来与夫妻俩聊天,温轻竹那时顶着平凉第一剑术天才的名号,跑过来自称要让这铁匠铺有幸为未来的剑圣铸剑,被拎着后颈丢出去。欧阳真身为掌派人的孙子,却会在傍晚撸起袖子,带着温和笑意帮两人打理。 那如同阳光般耀眼的日子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魔教偷走图纸用流星翎刺杀数个正道人士之后,姜泽兰与徐青云闭门谢客,只接少数相信他们的熟人订单。 徐青云去世后,姜泽兰关闭了铺子,没舍得将它卖掉或是租掉,偶尔会悄悄进去,做些小玩意消磨时间。 姜妍尸体都没被找到的消息传来后,姜泽兰再也未曾踏入那间小铺。 她过去所有的幸福、欢笑都随着那铺子的关闭彻底不见。城中渐渐没人记得她,也没人记得姜妍。姜泽兰甚至减少踏出徐府的次数。 有次她出门漫无目的行走在大街上,身旁华贵马车奔驰而过,车帘飞起露出陈可明直视前方的半张脸。姜泽兰听见身边有人说白羽镖局越办越强,成了江湖第一镖局,听说玄空门掌门接回了儿子,听说多少大侠被封了爵位,锦衣还乡…… 那天是击败魔教的第四年,平凉城大肆庆祝,人人脸上只见欢喜。 一切热闹、欢笑仿佛距离她很遥远。姜泽兰只觉得自己像泡在北江,隔着厚厚冰层望向平凉城、望向崆峒。 姜泽兰死了很久,仅仅靠着对儿子的爱、对死亡的恐惧支持她浑浑噩噩度过十年。除了儿子,她没有一个能爱的人,除了魔教,她没有一个能恨的人。 后来徐生出了趟门,神情就变得陌生。那不再是她的儿子了。 姜泽兰或许该做些什么,但她早已提不起半分力气。 ……直到有天,两个人找到她。 仅仅两句话,就令姜泽兰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平凉城中有潜伏的魔教奸细。” “当年,崆峒派有人出卖姜妍的情报。” 姜泽兰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杀人。” “杀谁?” “温义康、陈可明、欧阳林……任何能影响崆峒的人物。”对方道。 “好。” “你不问我们的目的?” “不问。”姜泽兰道,“我只在乎……能不能亲手为我过去的十年,为他们报仇。” 对方笑了。 “你可以叫我李四。”李四道,“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的,姜女侠。” ———————————— 陈可明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看伤势,就算请来神医,十天半月也动不了武。 温义康压下喜悦,厉声道:“拿下她!” 如果不是碍于众人目光,他简直想仰天大笑。陈可明受伤,无力再竞选掌派人。崆峒已是温义康囊中之物。 不管姜泽兰是不是魔教指使,杀了,死无对证;顾舒崖就算想管,这也完完全全就是崆峒内的事,他插不了手。 姜泽兰眼神难看地盯着温义康: 流星翎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再出手,像温义康这等级的人物便有了准备。 罢了,此人自有别人来杀。姜泽兰强行运转内力,身体一闪,避开顾舒崖意图制住她的手,从地上捡起匕首—— 抵住自己脖颈。 姜泽兰一字一句地道:“我就算死,也不会落在你们手里。” 她森冷一笑:“崆峒派的人都该死。整个崆峒藏污纳秽,一把火烧了干净才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就在下面看着,看你们会死得多凄惨!” 崆峒可是九大门之一,正道门派,怎么可能如她嘴中说得那般罪恶?有人觉得她受苦太多,以至神志不再清醒、心理都扭曲了。 但看到姜泽兰随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渐渐声音变得仿佛嘶吼,眼中似有泪意。 她的绝望、憎恨、愤怒,如此真实,如此刺眼,让所有人指责怀疑的话堵在口中,说不出来。 温义康甚至对姜泽兰的话熟视无睹,只期待地望着那匕首越刺越深。庄素心丝毫不受影响,双眸深沉。楚怀寒离着数十步的距离,皱眉站起身,可她满厅宾客,竟无一人能出手阻止她。 顾舒崖计算着自己该怎么夺下姜泽兰手中匕首,在场的人里他身法最快,也只有他有机会在姜泽兰断气前阻止她——阻止一个同样会武的人自杀,尤其是死意已决的人,是很困难的。 眼见姜泽兰喉间已经渗出鲜血。顾不了许多,顾舒崖深吸一口气,高喊道:“住手——你不想知道,是谁害你沦落到这地步吗!不想看他身败名裂,死得凄惨吗?” 姜泽兰动作停住瞬间,同一时刻,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温轻竹身着喜服,张皇穿过大门,喊道:“泽兰姐姐,住手!” —————————— 姜泽兰被顾舒崖的话分了神。 就是这瞬间,温轻竹哭得浑身颤抖,冲到眼前,猛地扑在姜泽兰身上,口中叫道:“泽兰姐!” 她泪流满面,神情凄凉,令人不自觉心生怜悯。姜泽兰的手被她握住,两人对视间,恍惚又回到十年前牵着手行走在平凉城的日子。 温轻竹哽咽道:“你……不要做傻事了……” 姜泽兰道:“你来干什么?我可是刺杀了……” “陈叔,陈叔还没死。”温轻竹泪流满面,“求求你,不要死……娘亲死了、妍姐死了、真哥哥死了、大家都走了,连你也要离开我吗?这十年里我一直见不到你,我……” 姜泽兰听她提起那些名字,心中一痛,手上仿佛有……不。 温轻竹的手已经死死压住姜泽兰,匕首进不了半分。 姜泽兰手腕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低声道:“你……武功还是这么好。十年不握剑,还能将我压制住。” 温轻竹也轻声道:“是泽兰姐姐被点穴后难以使力罢了。” 她低下头,眸子对上姜泽兰的,其中闪烁着悲伤与坚定,一如她手上力道从未放松。 温轻竹缓缓凑近,说了什么,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中。 姜泽兰眼睛微微瞪大了。 她喃喃:“你们……能成功么?” 温轻竹道:“总要试一试。” 姜泽兰闭上眼睛,笑了一声。 她轻声道:“我有时很希望……很希望……睁开眼睛,一切都只是噩梦,青云、生儿、阿妍……你们都是曾经的样子……” 温轻竹扶着她,两人一起滑落在地上,温轻竹抱紧她的背,喃喃: “我也希望。” 众人本就对姜泽兰同情无比,觉得她可怜——刺杀陈可明,还得加个可恨。 但一来她没伤人性命、有理有据,二来身世悲惨。 虽然没有活佛上去替陈可明原谅她,却也没有人想杀她。见温轻竹与她抱在一起,更是怜悯。 都想:这恩恩怨怨,谁是谁非,是笔糊涂账,难以说清。 自己是局外人,就莫要插手了。 姜泽兰留一条命,很好,被崆峒处死,也有道理。江湖,江湖,哪能所有人都顺遂呢? 温义康见到女儿,心便乱了,道:“轻竹,你怎么出来了?” 温轻竹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痕,不理会父亲,环视一圈,悲哀道:“各位大侠,可否听小女子一言?” 众人都以为她是要替姜泽兰求情。温义康长叹一声,心想: 轻竹幼时与这姜泽兰,确实有过交情。 罢了,当着别人面,让她多活一会。在轻竹看不见的地方善后便是。 温轻竹道:“泽兰姐姐沦落至此,不仅是人言可畏,还是魔教……身受魔教所害之人不知多少,他们无恶不作,我早就知道,甚至我就曾……” 她咬住嘴唇,眼泪在眼中打转。 而后,她语气突然坚定:“魔教中的恶贼,人人得而诛之。” “有一人,身居高位,却通敌叛国——” 温义康面色大变。 通敌叛国…… 轻竹怎么知道?她怎么会…… 他大怒道:“轻竹!你不要胡说——” 不仅嘴上阻拦,更是踏出一步,顾不得众人眼光,要去捂住温轻竹的嘴。身侧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力,庄素心压住他的手,道:“别急。” “庄……”温义康咬牙切齿。 就是这片刻,留给温轻竹把话说完的时间: “那人出卖中原武林情报数年之久,可伪装得很好,连——”温轻竹冷笑一声,“连他的女儿,都是最近才知道……” “原来所谓白羽镖局的总镖主、崆峒长老、大侠温义康——是魔教奸细!” 霎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方才一系列闹剧,都可以说是崆峒内部纠纷,甚至于,这种长达十几年的恩怨情仇,在江湖上从来不少见。所以群侠不会多管闲事。 但魔教不一样。 魔教,十年前的魔教之乱,余音至今回响。战争中死去之人的后代还没忘记,亲历战争的人还没死去,所有人都记得魔教是怎样攻破一座又一座城池、屠杀中原百姓、危害中原武林。 这样的魔教……温义康竟然与他们勾结? 无论真假,众人都不能将温轻竹的话等闲视之。 温义康猛地甩开庄素心的手,怒道:“轻竹!够了,你今日不能再胡闹了!” “胡闹?事关魔教,你以为我在胡闹?”温轻竹冷笑,“别叫我轻竹,你让我觉得恶心。” 温义康又惊又怒。 他料想过会有人揭穿自己身份,却没想到那人是自己的女儿。准备过无数说辞、辩解、证据,此刻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不,不,绝不能承认。一旦承认,温义康就彻底完了。 他转向顾舒崖,声音从未如此恳切: “顾捕头,小女伤心过度,说了胡话……” 却见顾舒崖眉目有如寒冰。 他往门外望了一眼,道:“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 “温义康,束手就擒吧。”顾舒崖淡淡地道,“今日,魔教动作太大,六扇门的人早已盯住他们。眼下,无论是白羽镖局、崆峒还是平凉城的其他魔教奸细——都早已被围住,一个人也别想逃出去。” 温义康还想抵抗,就见顾舒崖抬手一声令下,便见人群之中突然有数十个人站了出来。 他们迅速脱去身上外袍,露出六扇门捕快装扮。此前他们装作普通宾客,隐藏在宴席中,未曾泄露半分杀气。 他早就准备好了…… 真正叫温义康失去所有希望的是,大门敞开,一名六扇门捕快拖着一个人走上前来。 那人气息奄奄,满脸是血,被脱下上衣的胸膛上有一块黑色印记。 温义康脱了力。 这是……魔教与他对接的那个人。 ———————— 今日喜宴,魔教蠢蠢欲动。不仅派出人手刺杀欧阳林,还集结在白羽镖局附近,打算来场大的。 他们若是跟之前一样隐藏起来,顾舒崖还没把握将所有人抓住。但他们主动暴露了行踪,顺藤摸瓜便很方便了。 抓到温义康的接头人,令他再无狡辩余地。整个白羽镖局无一人走脱,全被六扇门带下去,留后审问。其中有清白的,也得仔细分辨才能放走。 仅仅是一小会,热闹的婚宴便冷清下来。 别说婚礼,白羽镖局自今夜过后,恐怕都不会存在了。 顾舒崖亲自动手废了温义康的武功,以防后患。 他被拖下去时,嘴里咒骂不断,接着又是苦苦哀求,求女儿,求顾舒崖,求众人,看在柳湘的份上放过自己。还将所有过错推到魔教身上……丑态毕露。 姜泽兰的手依然被温轻竹压着。 一片混乱中,她轻声问:“是你父亲偷走我们的图纸?” “不知道。”温轻竹喃喃,“或许和他有关,或许无关。……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一想到我身上流着他的血、冠他的姓,就……” “可以跟你娘姓。”姜泽兰道,“柳轻竹,倒也不错。” 顾舒崖走过来,依旧冷若冰霜。 他问:“是谁指使你?” 姜泽兰道:“我为何要说?” “你……” 顾舒崖正要想办法劝说,便听见有人奔进大门。 来人气喘吁吁,显得很狼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许多人认出他,是崆峒派的一个长老。 “请各位上山!”他道,“温长老、陈长老……” “陈可明遇刺。”顾舒崖道,“温义康是魔教奸细,已经被押下去候审了。” 他愣了一下,而后坚持道:“请各位来崆峒——” 众人投去疑惑的目光。 有什么比魔教作乱更重要? 顾舒崖心中猛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掌派人驾鹤。”那崆峒长老摇摇晃晃,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在强作镇定。 “请各位上山见证。我崆峒将于今夜选出新任掌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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