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忽笑了笑,她睫毛上挂着几滴细碎泪晶,如琉璃般透明纯粹,她道:“崔珣,你难道不喜欢我吗?我有心的,我能看到,你也喜欢我。”</p>
“别再说了。”崔珣语气之中,居然带了丝恳求,他似乎十分痛苦:“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和你,都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p>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十个手指,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他喃喃道:“你看到这双手了吗?任察事厅少卿的三年间,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神佛都不会宽恕我,我本就不配拥有任何爱,更别提你的爱。”</p>
李楹抿唇看着他的手,她忽伸出手,一把将他十指攥住:“这双手,是沾了血腥,可是,也是五万天威军沉冤昭雪的希望,更撑起了他们所有家眷的生活,崔珣,你行过善,也做过恶,善是出于本心,恶却是非你所愿,我是说不出来你是一个好人,但,你真的不是那么糟糕的恶人,你为什么不配得到爱?你比任何人都配!”</p>
崔珣怔怔听着,他下意识就想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来,但她却攥的很紧,他抽不出来,崔珣神情愈发痛苦:“我会下地狱的。”</p>
“没关系。”李楹道:“你去地狱的话,我便去枉死城,杀我的那个人,再怎么能活,也活不过五十年吧,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那么,我再等二十年,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出枉死城,去地狱找你了。你如果在地狱受刑,我就给你治伤,受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直到你的罪业还清为止。”</p>
崔珣双眸如笼罩上一层薄薄水雾,他眨了眨眼睛,几滴细碎晶莹从长睫洒落,他喉咙似是哽了下,他垂眸,低低道:“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p>
李楹望着他,她没有直接回答崔珣这个问题,只是道:“崔珣,我之前跟你说,我是跟鱼扶危一起找到郭帅头颅下落,其实,我骗了你。”</p>
她说:“我是和阿史那迦去了地府,找到了郭帅的魂魄,这才问到了头颅下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事,阿史那迦也没事。只是,郭帅除了告诉我头颅下落,还告诉了我六年前天威军覆没的经过,他说,是他拜托你,让你不要死,好好活着,给他们伸冤,他说的时候,我便想起你在突厥遭遇的事情,你是活着,可也生不如死,郭帅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一句嘱托,让你此后坠入深渊,可是,就算你坠入了深渊,你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你真的在很努力帮他们伸冤。”</p>
她眼中含泪:“郭帅还问我,他说突厥人没有为难你吧,大周人没有为难你吧,我回答他,我说没有,其实当时,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可是,我难受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不能露出破绽,我不能让郭帅伤心,因为他是你最尊重的人,我不能让你尊重的人伤心。崔珣,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彻底走不掉了。”</p>
她仍攥着崔珣的双手,牢牢不放开:“崔珣,你问,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喜欢?这句话,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你也不应该这样问,你应该问,你到底哪里,不值得我喜欢?”</p>
她的话,一字一句,真挚无比,崔珣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恍惚,他慢慢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他仍道:“我哪里都不值得。”</p>
他说道:“公主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在突厥的时候,是一只牲畜,在大周的时候,是一条恶犬,这六年,我都不能称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污秽,又岂敢觊觎天上的明月?公主应该投胎转世,再一次被万人仰望,而不是在这里,陷于我这肮脏淤泥之中。”</p>
李楹眼泪已经不由自主流下来了:“什么牲畜?什么恶犬?什么污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就算是你,我也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p>
崔珣自嘲:“这本来就是事实,你堵得住我的口,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p>
李楹咬牙道:“我会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你等着瞧!”</p>
她顿了顿,似乎还是不甘崔珣的那句自我厌弃之语,她咬着唇,眼泪簌</p>
簌而落:“但在那之前,我会先堵住你的口!”</p>
她忽踮起脚尖,勾住崔珣脖子,嘴唇朝他冰凉唇上亲去,她动作太快,崔珣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就往后仰去,口中也溢出一个字:“脏。”</p>
李楹勾着他脖子:“不脏。”</p>
崔珣想推开她,但却发现自己身体根本连动也动不了,是李楹,她用念力困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p>
李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亲着他,如同亲吻一件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她几近虔诚的亲着他的唇,没有一点占有的意味,仿佛他不是污名满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而是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值得她去爱,值得她付出自己最纯洁的亲吻,去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p>
崔珣愣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的泪似乎流到他的唇边,温热,味咸,那是她为他所流的泪,片刻后,她才离了他的唇,仰头看着他雾蒙蒙的双眸,请求着:“崔珣,如果我是天上的明月,你就是我的望舒使,你不是什么牲畜,不是什么恶犬,你也不脏,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好不好?。”</p>
崔珣定定看着她,眼眶已微微泛红,他哑着声音道:“我不说了。”</p>
他道:“你放开我吧,不要随便使用自己的念力,对你不好。”</p>
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垂眸,藏起眼中的晶莹,他沉默了下,说道:“今日的事,你和我,就都当没有发生过吧。”</p>
说罢,他就推开房门,这次李楹也没拦他,他拖着镣铐,踉跄,又狼狈的往外走去,李楹咬着唇,她迈出门槛,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色囚衣,显得他囚衣空荡荡的,囚衣内的身躯格外嶙峋清瘦,李楹只觉眼睛发酸,她就站在门外,在镣铐的声响中,看着他步步走入自己的卧房,然后,彻底关上了浮雕木门。</p>
崔珣关上木门后,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慢慢靠着木门坐了下来,他枯坐良久,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他手指渐渐抚摸上自己的唇,唇边似乎还停留她的温度,他居然还有些贪恋她的温暖,手指久久覆在唇上,都没有放开。</p>
等他惊觉之后,这一刻,他对自己的厌弃忽到达了极点。</p>
他怎么可以,玷污天上的明月?</p>
他怎么可以,引诱明月对他动了情?</p>
他又怎么可以,让明月甘愿为他留在凡尘?</p>
他是真的应该下地狱。</p>
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漆黑镣铐上,她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配?</p>
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不配。</p>
是的,他不配。</p>
就让今日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吧,等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崔珣。</p>
崔珣在地上坐了整整一夜,连屋内的瑞炭烧完了他都浑然不觉,囚衣又太过单薄,翌日清晨,他便发起了高热,来送饭的大理寺狱卒都吓了一跳,因为卢淮严令不准苛待崔珣,狱卒也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医师,开了药方,狱卒又去熬好,恭恭敬敬端进了房间。</p>
崔珣咳了几声,疲倦道:“放着吧。”</p>
狱卒也不敢多言,于是就将青釉药碗放在榻旁,又恭敬退了出去,出去前,狱卒还在想方才医师的话,长期肝气郁结,病弱体虚,受不得一点凉,要仔细养着。</p>
狱卒都有些迷惑了,长期肝气郁结?崔珣平日嚣张跋扈、狠戾残暴,只有他整治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整治他的份,这样的人,也会肝气郁结?还是长期?</p>
而且病弱体虚?狱卒实在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矜功恃宠的察事厅少卿联系起来。</p>
狱卒不由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浮雕木门,他疑惑的摇了摇头,只不过他没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留仙裙的身影,翩然进了木门之中。</p>
第87章 </p>
崔珣靠在黄花梨榻上, 他拥着锦衾,高热还没退,苍白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不断咳嗽着,身体虽然难受, 但一双眼眸, 始终枯寂无波。</p>
良久, 他才想起放在一旁的药汁, 他有些厌恶的瞟了眼黑漆漆的药汁, 但还是颤抖着手去端起, 他不能死,要死, 也不是现在。</p>
他用白玉匙舀了勺药汁,准备往口中送去,但手腕却虚弱无力,加上手腕还锁着沉重镣铐,他一个没端住,青釉药碗往锦衾落下, 但刚一落下,却见一团幽绿鬼火将药碗托住, 药汁一点都没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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