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尖子车营外筑起一座高台,刘总兵率众将立于高台之上,监军身着文官蟒服,位列一旁。 三十五个拖着金钱鼠尾辫的建奴细作被押上来,各人遍体鳞伤,一些人嘴里塞着马粪,发出呜呜闷哼声。 家丁将细作按跪在地,当中一名凶悍白甲,膝盖骨已被击碎,却是神色狰狞,被两名家丁按住,昂首用满语对众人咒骂。 “他说什么?” 乔一琦未曾接触过建州女真部,对这化外之地的蛮夷,尚存怜悯之心。 “回监军大人,狗鞑子骂咱们,说咱们会像杜总兵一样,死无全尸,” 家丁说罢,众人陷入沉默。 此时人头攒动,东路军把总以上的将官共两百二十余人,都抬头望向这边。 总兵大人刚发了军饷,全营士气高涨,各将官对战事信心倍增,一扫往日阴霾。 总兵大人与杨经略向来不和,这次东路军聚集宽甸,在杨经略的干涉下,朝廷拨发给东路军的粮草军械为四路之中最少。 更悲催的是,刘綎还要负担朝鲜兵粮草。 一路走来,明军饥寒交迫,粮草渐渐不支,他不得不频亲下令加快进军,这也是后来东路军冒进被伏的原因之一。 在刘招孙反复劝说下,刘綎舍下血本,给士兵们补发了五日粮饷,虽说只是杯水车薪,然而对鼓舞军心士气,却是起了极大作用。 高台下两百多将官,都是跟随刘綎多年的旧部。 平定播州,防御安南,驱逐倭寇,都有这些老兵身影,无论是战力还是忠心,这些人都是极可靠的。 刘綎望着这些旧部,从各人坚毅的神色中,仿佛看到了往年纵横沙场无往不胜的画面。 “各位皆是我心腹,实不相瞒,老夫已得到确切消息,前日,奴酋在界凡、尚崖间接连击溃杜松、马林兵马,奴酋二贝勒阿敏率镶蓝旗主力,朝宽甸而来,预计明日可达浑江。奴贼想把我东路军尽灭于浑江!” 刘綎说罢,抬头望向众部将,众将脸色大变,奴贼战力之强,远远超出他们预料。 东路军从宽甸出发时,和其他三部明军一样,大家都抱着自助游的心态上路的,以为“旬日之间”,便可扫穴犁庭。 没想到建奴已经灭了杜松! 当下就有人对辽镇破口大骂,骂李成梁,骂李如柏,辽镇看着奴贼坐大,却没有向朝廷禀告! 实际上,辽东官员每年都有将塘报递送京师,请朝廷提防建州女真,只是万历皇帝早失去和群臣斗争的兴趣,用留中大法来对抗皇权的旁落,各种因素叠加,最终养出了努尔哈赤这个蛊毒。 刘綎待稍稍平静,接着道: “莫非你们害怕建州女真?” 众将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至少在万历年间,明军的百战将领们,在战场面对女真部落,还是能保持自信的。 “那便好!老夫已审问明白,奴贼与杜松、马林血战,伤亡惨重,已是强弩之末!阿敏全军而来,是来找死的,灭了他,咱们一鼓作气,攻克赫图阿拉,建奴经营辽东多年,必定物资丰厚,到时······” 刘招孙在心里呵呵一笑,觉得义父忽悠人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为将者,胆气为先,只有给这些把总千总们战胜建奴的信心,仗才能打下去。 “抚顺、东州城沦陷,皆与奴贼用间有关,杜松那厮,孤军冒进,也是在浑河被建奴细作烧了车营,最后惨败,奴贼这点伎俩,瞒得了杜松,瞒不了老夫!幸得刘招孙提醒,现将建奴细作一网打尽!” 刘綎说罢,转身朝刘招孙使了个眼色,刘招孙拎着顺刀,杀气腾腾。 “人是小十三发现的,交给他处置!” 刘綎这样做,明显是要给刘招孙机会,一个当众立威的机会。 这半日下来,刘招孙又是射杀建奴塘马,又是擒拿奴贼细作,而且和文官监军走的颇近,短短半日之间,便从那个只懂砍人的莽夫,蜕变为颇具谋略的将领,受到义父器重,军中其他义子自然会对他有些看法。 军中崇尚武力,斩杀奴贼细作,用他们人头来为大军祭旗,便能树立自己威信。 当然,如果这些人头不够,那个正在赶来的一心出卖明军的光海君男人,也将成为立威的工具! 众目睽睽之下,刘招孙双眼血红,手竟有点颤抖。 远距离射杀和手刃斩首,完全是两个概念,给人的视觉冲击感官刺激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然魂穿到这位晚明悍将身上,然而灵魂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亲手斩杀活人,一时间还不适应。 “快杀了这些鞑子!等会儿朝鲜兵就来了!” 刘綎在催促着,众人纷纷朝这边看来,表情却是各不相同。 旁边一个身材魁梧,头发花白的把总,冷冷笑道: “十三,你昨日坠马,今日晕血,还是回宽甸休养,哈哈哈哈!” 说话的是刘綎义子刘天星,他排行老四,比刘招孙大两岁,大概是操劳多度,两鬓已是斑白。 此人自幼跟随刘綎,武艺高强,却是性情残忍,平日杀良冒功的勾当,一件也没少做。 刘天星在诸位义子中,实力不可谓不强,然而因其性情阴鸷,平日不受刘綎待见。 此时见刘招孙志得意满,心中自然恼怒,寻得机会,便要嘲讽一番。 刘招孙回头瞟刘天星一眼,顿生厌恶,若是搁在平日,被这位兄长欺辱,他只会忍气吞声,如今穿越加身,再加上义父支持,自然不把刘天星放在眼里,他拎起顺刀,斩向一名建奴细作,在众将的诧异声中,大声道: “四哥骁勇善战,刚才怎不和我一同出去哨探,建奴精锐巴牙剌就在大营附近,你现在出去,或许还能立个军功!” 这话分明是嘲讽刘天星胆怯,畏惧建奴,众人哄笑,刘天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发作,监军康应乾出来打圆场: “两位皆是刘总兵心腹,建奴不远,当以大局为重,莫要伤和气,朝鲜兵要来了,那姜弘立留不得,你们还不赶紧准备妥当?!” 刘招孙见监军大人开口,不再说什么,将顺刀血迹擦干,继续斩杀细作。 连砍三人,刀刃崩裂出缺口。 眼前浮现出萨尔浒战场尸山血海的画面,刘招孙摒弃穿越者道德束缚,渐渐陷入狂暴状态,恢复他悍将本性,此时,诸将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 “够了!剩下的等奴贼来攻时再斩!” 刘綎打量这位义子一番,刘招孙连杀三人,全身都被鲜血浸染,双眼微红,怒视周围。 刘綎见立威效果已经达到,便让刘招孙在旁歇息,自己开始排兵布阵。 从杜松、马林部溃败过程来看,营垒还需进一步加固,至少要能扛住后金死兵连续冲锋,为己方骑兵反击提供机会。 各营把总指挥士兵将偏厢车、辎车、堆积在沙尖子山岗外围,等朝鲜军进来,便用车营封锁住进出道路。 辅兵们将灭虏炮、佛朗机推到沙尖子山岗上,炮兵将火炮固定在合适位置,火炮足够覆盖周边江岸水域,此为沙尖子大营核心阵地,在刘招孙看来,只要前排火铳手、刀盾兵,长枪手没有溃败,这些盘踞山上的明军火炮便能从容射击,给试图结阵进攻的后金军以沉重打击。 火炮阵地外围两百步,将部署明军火铳手阵地,刘綎麾下三千火铳手连同朝鲜五千火铳手共计八千人,将提供沙尖子阵地最重要的远程输出。 鉴于明军火器质量低劣,在刘招孙的强烈建议下,重步兵抽调出一千五百弓手,编入火铳手中,这些弓手中,不乏精锐老兵,射术均不在建州女真之下。 康应乾率领的五千浙兵,协助火铳兵进攻,部署于铳手背后,等待火铳兵与弓手远程输出之后,趁建奴阵型混乱,戚家军便可从火铳手空隙中杀出,用一丈七尺长枪,收割残兵。 剩余的八千步兵,由于来自湖广、贵州等地,各人装备有长刀、长斧、大棒、腰刀等兵刃,负责掩护长枪兵侧翼,他们身上盔甲、臂手齐备,除非建奴重箭直射射中面门,否则很难一箭毙命。 刘綎的精锐骑兵约一千五百人马,在沙尖子营地周围机动,防止建奴骑兵侧击。 刘綎安排众将分别镇守各个营地,几位义子协助浙江冲锋陷阵,监军康应乾带一队亲兵监督火铳手,全程没有参会的乔一琦负责督战骑兵精锐,据说这位乔公子乃是正儿八经的武举人,身手不凡,早年曾在江南手刃盗贼,毫发无伤。 刘总兵则亲自镇守山岗之上,这里距离后金军最远,倒不是因为刘綎贪生怕死,自从他听说杜松在界凡被奴贼一箭射死后,这位经验老道的将领便多了个心眼,猜到这是建奴惯用的战法,集中重箭射杀敌方将领,刘綎虽然骁勇,却不像杜松那般莽撞,绝不会留在前线当靶子。 刘綎最后特意强调,让小十三刘招孙跟随乔一琦,好好历练历练。 刘招孙心知肚明,知道这是义父为他考虑,毕竟战败之后,骑兵逃命要更方便一些。 刘天星和几个义子也觉察到刘綎心意,刘天星脸色不悦,然而军令如山,他也不好反驳,只有领命。 众将接到命令,拜别刘綎,赶往各自营地。 辅兵们将绳桩、拒马枪准备停当,砍伐树木,加固外围防御工事。 火兵们搬运火兵尖担、锣锅、铁锅、水袋、水桶,像蚂蚁似得奔波于浑江与大营之间,开始在营地生火造饭。 日暮时分,沙尖子南边山谷间传来凌乱的钹锣号声,接着从南边奔来一骑夜不收,踏着泥泞的地面,一路疾驰上山岗,跪倒在刘綎大营门口: “镇江游击禀告,姜弘立统帅朝鲜兵一万三千人马全数抵达!静候总兵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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