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厚重的浪头弯下来,前后十几道爪痕划上去,连水花也未能溅起两朵,“宠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滔天巨浪瞬间吞没。 占魁娘娘忙将簪子隔空搅动,——状如研磨也似,抟水成球,将“宠渡”像鱼一样裹在里面颠来倒去,望远处笑道:“烦请雕兄帮衬一手。” 金雕大王正有此意,“举手之劳不足道哉。”忙将双臂挥舞,装了两袖罡风混入水球之中。 水无常形。 风无常势。 是故二者无孔不入,有缝即通。 又水生木,风从木,以致风水相辅相成浑然交融,柔软如蛇却锋锐如镞,贯耳,扑鼻,钻口,总沿着全身孔窍探入“宠渡”体内,横冲直撞一阵乱捣,将五脏六腑捅得千疮百孔。 良久,兔宝宝急不可耐地踏起小碎步,“想来够了吧,娘娘?” “必亡矣。”穿山甲附和道。 “此怪非常,切勿冒进。” “多等会儿的确更为妥当。” “吃一堑长一智,蟹道友倒是学乖了。”占魁娘娘含笑打趣,直至自觉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收了鱼骨分水簪,掐诀喝道:“凝。” 水球应声冻结,沦为一团冰坨子。娘娘屈指一拧,将冰团四分五裂,复作水气消散。冰封其中的狼怪刚露出来,即被金雕大王一翅妖风托在半空。 之前灌入“宠渡”体内的水箭,如今全化成了冰刺。 有的跟炸油条用的筷子一样长。 有的就像分水簪那么短。 有的则像铁钎那般粗。 有的比发丝还细。 …… 冰刺亮晶晶的,多如牛毛,从眼耳口鼻及八万四千毛孔中透出来,将“宠渡”穿成了一只刺猬,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看起来脆不可触,仿佛挨个喷嚏就会碎开。 “娘娘好手段。”蟹大王拍手称快,“我等一鼓作气教它灰飞烟灭,免得夜长梦多。” “蟹老弟暂且忍耐。” “为何?” “妖化不能以常理度之,小心它暴起发难。” “雕四哥所言极是。” “如之奈何?” “谋定而后动,看好了再说。” 五王颔首称善,不敢冒然抵近,先将“宠渡”围了,各据一方审慎远观。及至老妖隔空传声,道:“此怪大势已去。尔等可枭其首以保万全,将尸体留与老夫另谋他用。” 老妖算是看明白了,宠渡威望素着,在普罗道众里地位甚高,即便妖化后也被视作中流砥柱,若被当众枭首,必能打压玄门士气,动摇人族军心。 殊不知“宠渡”一息尚存! 这生机好比种子。 识海则是沃土。 而对超出常理的狼怪而言,其中的妖魔之意无疑是绝佳的养料。 种子肆无忌惮地汲取,生根,发芽,破土,抽枝,爆青……虽说长势喜人,叵奈最初那丝许活气儿实在幽微至极,欲成参天大树自非一时之功,故此气象不显。 加之老妖自恃修为,另有化血神刀兜底,难免百密一疏,对“宠渡”暗里的变化暂无所察。 也因此瞒过了其他妖王老怪。 更瞒过了大妖强者。 瞒过了场间近乎所有耳目与感知,唯两人例外。 常自在心念电转,“既然天外没有插手,想必那娃儿不至就此易死。静观其变即可……对!稍安勿躁。” 而自在老人口中的那位“大佬”,——虬髯客,倚牛坐看,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此刻一边轻抚牛背,一边喃喃自言,“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反是连大道子难得糊涂,正喝着茶哩,波澜不惊的目光顺势掠过模糊的手背重影投向对面,问:“残尸而已,前辈拿来作甚大用?” “锻宝。制傀。炼刻分身。”老妖打个哈哈,“万般皆可。” “这几样必不是这老妖怪的真正用意。”连续察言观色即有判断,满脸戏谑地说:“我道前辈怎有闲心来此讨茶吃,原来早盘算好了。” “你本就炼体,当然不馋它的肉身。” “就不怕弄巧成拙?” “破境?”老妖竟一副求之不得的神色,“小子毋需忧心,我自有办法降它。” “前辈很自信。” “彼此彼此。” “唔……”连续指夹茶杯,轻轻地转来转去,暗里纳罕道:“老妖怪连尸体都势在必得,看来这位小师弟身上的秘密比预料的多呀。 “该怎么抢过来呢? “以目前实力对上老妖,费尽手段也堪堪保命,自不能硬拼。 “要不……叫族里的那几个老家伙把横眉强行召回来得了?让他俩随便斗,本道子坐收渔利就好。” 且不言这壁厢一老一少各怀鬼胎,那壁厢虬髯客静候星火燎原;却说“宠渡”之死一经老妖确认,神照峰上随即沸反盈天,比年节时的庙会还热闹几分。 哪怕历来谨慎的穿山甲也松动心弦,而况别家?五大妖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猛地拔足上前,竟是争着抢着要砍“宠渡”脑袋。 峰顶妖众见状欢跃,摇旗的摇旗,舞械的舞械,莫不声嘶力竭地呐喊。 “大王威武!——” “砍了那怪物。” “吾族必胜。” “人族当灭,我辈当兴。” 好像“宠渡”一死,可能左右决此番战走向乃至胜负的最大变数也随之被抹去了似的。 话说群妖正在兴头上,不防蹿出小妖往来穿梭,敲锣打鼓一路宣扬,“令到!——”“上头有命!”“各位兄弟姐妹听好喽!”云云,各处妖窝具体的说法不同,但要旨却只一个,且毫无差别。 ——魔怪头落之际,举族进击之时! 想来也是。 一则砍头热闹。 一则“宠渡”不灭,两边打到一半又要找地方躲;加之此番伤重濒死,一旦教狼怪卷土重来,怕就不止狂风过境那么简单,届时能否活命就看祖坟冒没冒烟了。 许是因此,妖众情绪不似先前那般激昂;士气却暗中积酝,只强不弱,浑似喷涌前的火山岩浆,一旦爆发开来势必惊天动地,其实更为可怖。 相比之下,人堆里则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 “结、结束了?” “老魔就这么没啦?” “我不信!” “不是说遇强则强的嘛,他怎能就此轻易倒下?” “战至当下岂是‘轻易’二字可表?” “很了不起好吧。” “老魔永远是老魔。” “要是教五名妖王腾出手来,形势于我道门大为不利啊。” “老魔历来就硬,会不会砍不——” 话音被忽然传来的闷响打断,两族人马循声抬头,正见以雕王为首的五位灵妖忙着取“宠渡”项上狼头,吵吵嚷嚷兴味盎然,竟似比搜刮净妖宗的宝贝还好耍的样子。 铛!铛铛!此乃刀劈。 咄!咄!咄!这是斧斫。 呜呜!呜呜!接着拉大锯。 咔——咔咔!换成蟹钳夹了。 砰砰砰!直接将铁锤砸脑壳上。 …… 怎奈使尽千般解数仍自收效甚微,仅在“宠渡”脖颈上留下一圈不规则的浅痕,——深不及半毫!妖王们面面相觑,从各自眼底察觉到一抹被刻意压制的惊骇。 硬! 太硬了! 硬得没道理! 硬得毫无人性! 尤其穿山大王与无肠公子,跟“宠渡”硬拼多时,对其肉身强弱的变化自然感触最深。穿山甲摩挲着下巴,“先前明明没这么硬啊。”说着看向旁侧,似求证一般地问道:“是吧,蟹道友?” “呣……”蟹大王同样满脸懵,木然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黑风前辈怕也只能干瞪眼啊。” “何以至此?” “我倒是有点想法。” “娘娘但讲无妨。” “没准儿这魔怪自知难逃,”占魁娘娘顿了顿,“为保一线生机,抢在冰封前特意强化了皮甲,以致我等兵器无法从外攻破。” “属此最为合理。” “说起来也的确是由内而外才将其冰封的。” “蟹九哥再以腐液熔它试试呢?” “咳!一时情急竟忘了这茬。” “还好幺妹儿省得。”蟹大王笑眯眯赞过,遂将指头摁住左边鼻孔,吸气一擤,即从右孔中喷出一管儿筷尖粗细的水柱,疾似离弦之箭,精准地落在“宠渡”颈子上。 哧!…… ——是腐蚀之音。 众王闻声欢喜,喜不上眉梢却瞠目色变,仿佛眼前飘着的是平生见所未见的大恐怖。 哪儿来的皮开肉烂? 那分明是冰刺消融的声音! 倒不是蟹王弄巧成拙,误以腐液替“宠渡”解封;而是从碱液所在的地方泛起绀红色的烟焱,弹指间便灼干了碱液,熔断了冰刺,随即升腾,氤氲开来。 初时不过袅袅,转瞬却已滚滚。 前一刻仅限脖颈上有,晃眼多处并起,从“宠渡”眼耳口鼻、四肢百骸乃至每一个毛孔中都渗出浓烈的妖焱来。 其势之猛! 其速之快! 从察觉异样到竞相抽身,不过电光石火,众王挂着满背冷汗退至远处,眉头紧锁地看着“宠渡”被妖焱包裹,心底里莫不生出某种不祥之感。 “什么局面?” “这怪物还没死?!” “雕兄快拿个主意啊,迟恐生变。” “以火焚之。”雕王切齿言道。 “可黑风前——” “如何管得那许多?”金雕大王挥手打断穿山甲的话,“若有不妥,前辈自会出手拦阻。”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等贵为王者,更该审时度势,见机而作。” “当是此理。” “那就别废话了。” “且让妹妹打头阵。” 大抵天生急脾气,兔女郎当先吐出一蓬火苗于掌间飘着。其余四王紧随其后,各取丹田婴火,捻指弹射,分别打在“宠渡”五脏部位。 兔妖以赤焰灼心。 金雕以青火焚其肝。 穿山甲以黄火烧其脾。 铁螃蟹则以金火炙其肺。 红尾绿鲤鱼以黑火烤其肾。 “噫!”虬髯客抚掌笑叹,“燃起来了。终于燃起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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