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省亲（下）

说到这里，游船靠了岸，黛玉不好追问，只得随着人流下了船，又行了几步，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个大字。 悟空看笑了：“真好大的口气。” 孙大石小心翼翼的附和：“就是，也不看看自己长得啥样，也就林姑娘这样的才貌，才配的上天仙二字。” 黛玉脸颊微红，想说自己也配不上，又觉得自己特意解释怪难为情的，便没急着反驳，悟空却是直接默认了孙大石的这句夸赞。 这时，有说话声远远传来，原来是贾元春也觉得不妥，命人改为“省亲别墅”。 贾元春终于进了行宫，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于是乐起。贾赦、贾政等月台下行礼完毕退出，轮到贾母等人。 黛玉排在女眷最后，随人群跪下叩首，听到太监传谕说：“免。”这才随人群退出。 悟空本以为可以回去休息了，谁知又被引到贾母正室外，与宝玉、薛姨妈、宝钗等一起，以备传唤。 不知又等了多久，终于听到了太监宣召的声音，黛玉与薛姨妈、宝钗一起先一步进入了正屋。 三人被贾元春免了跪礼，命上前几步。黛玉、宝钗不曾见过贾元春，只是例行说了几句日常闲话，倒是薛姨妈与贾元春聊了几句小时候的事情，又惹得元春落了几滴泪。 宫里出来的侍从们被领下去款待，只留了三四个小太监听候吩咐。屋内众人围着贾元春，开始说些家务私情。 不久，贾政隔着帘子，在外问安。 贾政说了些感谢皇恩浩荡、以国事为重、切记勿念的话，又说园子的亭台轩馆是贾宝玉题的字，如果觉得还可以，就请别另外起名字了。 贾元春赞道：“宝玉果然进益了。”于是命请贾宝玉进来。 贾宝玉进来，行完礼。贾妃命他近前，携手揽在怀里，抚着头顶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完，泪如雨下。 黛玉在一旁站着，正看的伤感，就听悟空传音道：“这女人哭的好丑。” 黛玉忙低下头掩住脸上险些崩裂的表情，想说明明是真情流露哪里丑了，又怕被人注意到，毕竟屋内灯火通明不比外面，只好忍着，等回去再说。 这时，尤氏、凤姐儿上前说宴席准备好了，请贵妃游园。于是呼啦啦一众人起身，去游园子。 悟空从黛玉的袖中探出头，看着眼前的亭台楼阁，火树银花，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这里还有你家出的五千两呢。” 黛玉嗯了一声，低声解释道：“薛家出的最多，足足十万两，王家五万两，史家一万两，剩下大头，荣宁二府各凑了十万两，再算上甄家帮忙保管的五万，距离二百万两的预算差了很多。” 悟空有些好奇：“最后怎么解决的？” 黛玉放慢了步伐，渐渐与周围人拉开了些距离。她冷笑道：“本就用不了那么多的。地皮是原有的，人力又不值钱，那些花啊树的，能值多少？再加上盖房子的砖瓦木料、园子里跑的鸡鸭、仙鹤、鸳鸯之类的，撑死了也就几十万两。” 黛玉指了指边上，“就拿这处‘有凤来仪’来说，一明两暗三间小屋子，鹅卵石小路，一片竹林，一弯泉水，清雅确实清雅，只是论起成本来，不过几百两罢了。园子之所以最初报价二百万两，我猜，里面的层层盘剥才是大头，大舅舅不懂这些，还埋怨爹爹小气，后来更是借口喜欢兰花，将我的素冠荷鼎给搬走了，听说私下卖了三千两。” 悟空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我催发的那两盆？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两盆更好的。” 黛玉心头一暖，右手伸进左手袖中，摸了摸小墨猴毛绒绒的小身子，叹道：“到底不是原来的那两盆了。不说这个了，我们继续说这园子。下面的人见没那么多油水可捞，就有些不上心，很多小物件以次充好，后来外祖母发现了，她让鸳鸯偷偷拿自己私库里的东西去典当、变卖，填了好些进去，这才有了现在的光景。” 悟空不解：“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黛玉顿了会儿，方叹道：“是外祖母亲口与我说的，她觉得很对不住我。我初入府时，曾说自己偶尔会吃一丸人参养荣丸，外祖母便命府上配药时一起配了。后来我回了家，身体也好了，贾府建园子又正缺钱，外祖母便让鸳鸯去药铺将她收藏着的一大包拇指粗的好人参卖了，药铺掌柜看了却说这人参因时间太久已经失了药性。外祖母很自责，便将这事告诉了我，我旁敲侧击，推测出了大概。” 悟空庆幸道：“幸好你不是真的要靠这人参养荣丸续命，否则如今不定怎样了。” 一人一猴聊着天，不知不觉距离游园的队伍越来越远，这时，一个丫鬟逆着人流跑了过来，近了黛玉才发现竟是紫鹃。 白日的时候，黛玉将紫鹃、雪雁一顿训斥，晚间出来时，也没有带她们。紫鹃私心里是将黛玉当妹妹的，怕她真的厌了自己，又是惶恐又是后悔，哪还有游园的兴致，便拿着手炉、斗篷等物等在了正殿边上，想等黛玉回去时给她。 眼见贾宝玉引着贾妃、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三春、宝钗等都过来了，却不见黛玉的身影，这可把紫鹃急坏了，忙忙逆着人流寻了过来。 “小姐，快点，要开宴了！” 黛玉当下加快了脚步，总算赶在贾元春训话结束前，进了正殿。 主位自是贾元春坐了，下面众人分左右两列落座，黛玉见宝钗左手边空着，知道是给自己留的位置，便悄悄的坐了过去。 她刚坐好，就听见贾元春命传笔墨纸砚。叹了口气，黛玉知道正事终于来了：当今最是重名声，让妃子在如此重要的节日与家人团圆，还不得好好称颂一番？ 耳边传来悟空要吃要喝的声音，黛玉预测距离开吃还早，只得偷偷抓了一个如意卷递给袖中的悟空。 果不其然，在贾元春给园中几处赐名并题了一首七言绝句后，又让几个妹妹各题一匾一诗，让贾宝玉为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各题一首五言律诗。 黛玉稍微一想，便有了一首，誊好后，便悄悄起身去看其他人的。 薛宝钗与她前后脚，也已完成，正站在贾宝玉身后看他作诗。贾探春晚了林、薛二人一步，却也有了，黛玉看了几眼，又转到李纨身后。 最后场中只剩下了贾宝玉未完成，见他急的抓耳挠腮的模样，黛玉到底不忍心，便过去悄悄问他：“可都有了？” 贾宝玉见她主动来关心自己，喜的不行，“多谢妹妹关心，已得了三首，只差‘杏帘在望’一首了。” 杏帘在望，也就是改名后的浣葛山庄。黛玉小声道：“你先把前三首抄录了，等你抄好，我也替你作出最后这首了。” 贾宝玉忙忙点头，只恨此时人多，不好与林妹妹诉说自己的情意，只得开始抄录前三首。 黛玉回到自己案前时已经打好了腹稿，她将草稿纸撕下一个小纸条，用蝇头小楷写了首五言律诗，团成团扔给了宝玉。 一旁薛宝钗抿嘴指着她，小声笑道：“你这丫头，竟帮他作弊。” 黛玉歪了歪身子，靠近她笑道：“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们俩嘀嘀咕咕，你也指点了他吧，要不怎么一口一个好姐姐呢？” 薛宝钗羞红了脸：“好你个林妹妹，这嘴真是半点不让人。” 黛玉抿嘴一笑，见贾元春已经走下来要看众人的诗作，便坐正了身体。 贾元春一路看过来，笑道：“果然薛、林两位妹妹的诗作与众不同，远非我们姊妹可比的。” 黛玉、宝钗忙起身谢过贵妃。 贾元春拉住黛玉的手，笑道：“听闻林妹妹建了个兰花诗社？” 黛玉忙道：“不过是女孩们无聊打发时间的玩意，不想竟传到贵妃娘娘耳中了，实在是惶恐。” 贾元春笑道：“妹妹不必过谦，你们那诗集我也看过，着实不错，尤其是署名‘绛珠’的，寻常事物也能别出机杼，实在是才华非凡。” 黛玉有些尴尬：“实不相瞒，‘绛珠’是我的字，按理不应该出什么诗集，只是到底是姐妹们的心血，我便提议每人起个笔名，抄写了几本在闺阁中流传。” 贾元春笑道：“妹妹不必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宝玉，”她叹了口气，“他与你们一处长大，于诗词一道也有些歪才，你们竟然抛下了他，着实伤了他的心。” 黛玉轻轻抽回被她拉着的手，深施一礼：“还请娘娘恕罪，这兰花诗社虽是我一手建的，但吸纳谁入社却是大家一起决定的，况且这里面还有几位姐妹是我父亲好友家的女眷，实在不方便让宝玉加入。” 贾元春眼底闪过一丝不满，脸上笑容却未变，“妹妹误会了，本宫并没有这个意思。” 说着，人已越过了她，到了贾宝玉面前，“可都作好了？” 宝玉忙站起身来，双手将宣纸呈上：“已经都好了。” 贾元春接过，细细看了起来，待看到最后一首时，不禁拍案叫绝：“果然进步了，这首‘杏帘在望’当为最佳。”因里面有一句“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贾元春命将浣葛山庄再次改为稻香村。 所有人的诗都看完后，贾元春命贾探春将方才的十几首诗抄录了，令太监传给外面。 贾政等人看了，赞叹不已，尤其是宝玉所做的“杏帘在望”中有一句“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被贾政看到，不由暗暗称赞宝玉长进了。 外面以贾政为首的众人又进了《归省颂》。贾元春赏赐了贾宝玉、贾兰后，接过了戏目，点了四出戏，分别是《豪宴》《乞巧》《仙缘》《离魂》。 桌子上的菜已经凉了，黛玉随意动了两筷子后便不敢再吃，只专心投喂悟空点心。 悟空在黛玉袖中闷了这么久，早已不耐烦，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戏台上，他便干脆跳了出来，边指挥黛玉倒酒，边对戏台上指指点点。 “这个跳的好！” “这个嗓子不错嘛。” “哎，那个怎么长的有点像你？” 黛玉听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见一个与她脸型仿佛、行动如弱柳扶风的小戏子。 黛玉道：“是有些像，只是我近来身体好了许多，不比她那楚楚可怜之态了。” 悟空哈哈一笑，一张猴脸上满是骄傲：“你还是太瘦了，等过几天，我再给你弄点新东西过来。” 黛玉笑着点了点他的小脑袋：“那我可等着了。” 四出戏唱完，贾元春打赏了那个有些像黛玉的小旦龄官，又令她再唱两出戏。 龄官唱完，也到了宴席结束的时候，众人又跟着贾元春，继续游园。 黛玉悄悄打了个哈欠，抬头望月，月亮早过了中天。等贾元春在栊翠庵上完香，有太监过来说赏赐的东西已经备齐了，贾元春看过，命一一发放。 黛玉得了一部书、一方砚台，金银裸子两对。黛玉让紫鹃帮忙拿了，跟着众人一起上前谢恩。 众人谢恩完毕，执事太监便提醒到了回宫的时候，贾元春拉着贾母、王夫人又哭了一场，这才上了肩舆。 眼见銮驾已经走远，众人这才散了。 第二日，黛玉过了午时才起来梳洗。紫鹃边给她梳头边道：“主院那边说老太太昨晚吹了风，有些不适，免了姑娘们的请安。” 黛玉微微点头，“既如此，我们收拾下回去吧。” 雪雁停下收拾床铺的手，回身笑道：“那我们赶紧的，老爷昨儿一个人过上元节，不知怎么想念小姐呢。” 雪雁似是将昨日争吵的事全忘了，恢复了平常的活泼，黛玉到底要给她留几分面子，便接话道：“有什么办法呢？到底天家事重要。” 三人收拾好东西，去主院和贾母的大丫鬟鸳鸯说了声，便坐上了回林府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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