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太小,盛不下那道宽阔的剑河。 一块块青石碎裂,一堵堵石墙坍塌。 院中起风,却不见满院剑光。 山神庙院墙外,老庙祝多年前栽种的一排长势繁盛的槐树落下米色的槐花,被风卷起,如一场春雨,从头顶翩然落下,弥漫在整个院中。 明明花雨旖旎,却搅得人心不安。 吴少棘咬紧牙关,从坑洞中抬起半颗头颅,双眸盯紧逼近的花雨,瞳孔扩散,身子嵌在墙缝之中未能拔出,低声道:“别管我了,你还是尽快离开吧,都折在这不划算。” 背后那场风将岳灵儿脑后的发髻吹乱,在耳畔散下几缕乱发,几片不安分的槐花落在她柔顺着草木清香的发间。 岳灵儿不曾挪动身子,凝出一手浓郁的紫烟护住吴少棘,笑了又笑,宽慰道:“放心,我的命长着呢,不会死在今天。” 她笑得人畜无害,吴少棘被风搅乱的心律也随之放缓。 风霎然间停下,无声无息。 一身蓑衣斗笠的老者护住岳灵儿身后,老者身上有腥臭的湖水味道。 岳灵儿止住笑意,微微抬头,朝墙头抱怨道:“木匠老头,你再晚来会,我可就真得死在这了。” 墙头上,公输池从怀中摸出一枚脆梨,在胸襟上胡乱擦拭几下,啃出汁水来,脆梨清脆,隔了老远也能听见咀嚼声。 公输池撇嘴道:“小毒物,别人死了老夫信,你啊,命有九条,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公输池开口时,嘴角淌下的汁水打湿他蓄了多年的胡须,拧成一团。 岳灵儿冷哼一声,拌嘴道,“木匠老头,我出南疆时,你可是答应我师父,保证在江南无人敢伤我分毫,我刚才可是掉了几缕头发,这面子你得给我找回来。” 公输池远望一眼君不白,心中惊叹不已,几日不见,他竟入了无我境,收回目光,装出一副无奈神情,“你这不是为难老夫么,他是无我境,我可惹不起。” 岳灵儿扬起粉拳,示威道:“要是我回南疆,在我师父那学上一嘴,你猜我师父会怎么待你。” 欠毒王的人情,眼下也得宠她几份。 公输池沉吸一口凉气,三两下啃完脆梨,果核随手丢去院中,伸出衣袖抹去嘴边汁水,用布满老茧的手捋顺须发,双手背负于身后,扮作世外高人神态,一步踏空,闪身立在言无契斗笠上,将目光悬停在君不白身上。 公输池审视片刻,幽幽开口道:“没想到几日不见,连你也入了无我境,我那木工凿子可还用得顺手。” 君不白立在原地,再唤一道剑河,剑河蜿蜒,威吓道:“眼下您也敢来苏州,江远山可是在到处找你呢。” 公输池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随后眯起眼淡然道:“江远山找我作甚,又不是老夫让他江家灭族的。” 剑河汹涌,引得手边衣袖无风摆动,君不白言辞凄寒:“言无契跟江家老祖都被你带走,他自然要找你讨个公道。” 公输池轻咳一声,放松神态,盘腿在斗笠上坐下,“这腿长在他身上,他要来找老夫,老夫也不能拦着,随他去吧。” 见两人扯起旁得话题。 岳灵儿心中不悦,一旁作乱道:“木匠老头,你可是来给我撑腰的,跟他费什么口舌啊,出手打一顿,为我出出气才是你眼下要做的。” 岳灵儿放下狠话,山神庙本就不大,这话君不白自然听得真切。 公输池脸色铁青,回头,软着声调央求道:“我的姑奶奶哎,他可是刀皇的儿子,剑神的徒弟,那两位你师父来了都得绕着道走,再者说他娘可是苏柔,当年你师父来江南,差点被她抢了珍藏多年的虫母拿去烤着吃,我可不敢出手。” 刀皇剑神,天下楼苏柔,岳灵儿都没见过,什么天下第一,在她心中,师父才是天下第一,翻出白眼,小声骂道:“软蛋一个。” 岳灵儿自幼长在毒王膝下,整个南疆都敬她几分,自然养成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公输池也不作难她,笑着掩去尴尬,劝诫自身忍一时风平浪静。 径直转头望向君不白,试探道:“要不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今日之事行个方便,自当老夫欠你天下楼一个人情如何?” 君不白左手刀意满袖,提亮嗓音,反问道:“若是我去南疆随便杀几个人,镇守南疆的毒王可否会看在我天下楼的面子上,让我全身而退呢?” 吴少棘的断腿已接好,岳灵儿起身,带着一丝少女的凶狠,双手洇出紫烟,比划道:“你要是敢去南疆杀人,我一定让我师父将你捉来养在药缸里,再用刀子在你身上割几个口子,埋上花种,等开了花,就把你摆在窗子口,当个屋子里的盆景摆设。” 二人斗嘴,夹在两人中间的公输池头疼不已,这情景眼看着难以平和收场,捻着发疼的太阳穴,破罐破摔道:“要不你我打上一场,你赢了,她随你处置,若是我赢了,你卖老夫个人情,我带她离开。” 不等君不白应允,速战速决,以免再生事端。公输池纵身跃起,神情无光的言无契一手蛮烟瘴雾撒在院中,双袖带风,扑向君不白。 公输池悬在半空,一掌水宿烟寒递出,清如明镜的太湖之水从他身后涌出,浪潮汹涌。 君不白左手刀意脱手,刀光映得他背后的山神老爷神态威严。隋定风在太湖被言无契一指贯胸,命悬一线,今日遇见他,定然是要找补回来。 撒在院中的蛮烟瘴雾被刀风吹散,刀意侵袭,已是人傀的言无奇契身手缓慢,并未及时护住心窝。 刀意撕开蓑衣,发出铮然之声,像是撞在一块寒铁上。 不容君不白愣神,公输池的水宿烟寒已近前来,君不白垂下右手,蓄于身后的那道剑河飞而下。 剑河开拓,整片湖水沉入凄寒的剑影,水潮一丝丝退去,在院中青石缝隙间留下泥泞。 君不白不知公输池如何夺去言无契的无我境,他这手水宿烟寒,有些势单力薄。 见公输池处于下风,岳灵儿拱火道:“木匠老头,你是不是藏私了,这可不是你上次在南疆用的功法啊!” 公输池后撤几步,地上的言无契化成一道虚影,送出肩头将他安稳托住,公输池喘匀气息,辩解道:“小毒物,老头我只是个木匠,可不是你师父那种江湖榜上的高手。” 岳灵儿将吴少棘从墙上拔出,催促道:“那你快些搞定他,我好带人回金陵歇上几日。” 公输池不修边幅,满头银发招摇,苦笑道:“如今这年轻人,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老人了么!” “要不我陪您老过上几招?”剑神苏牧一身青衫负手走出月光,身后剑河遮去大半个夜空。 “苏……苏牧!”公输池结巴结巴喊出声来,顾不上许多,仓皇提起岳灵儿遁去山下,腿脚不便的吴少棘被言无契扛在肩上,一路颠簸,刚接好的腿又颠得散架。 苏牧笑得爽快,也不去追,慨叹道:“这么多年没见,公输老头逃跑得功夫不减当年啊。” 君不白的脸终于有了笑意,挠头问道:“您怎么想起到苏州来了。” 苏牧止住笑意,打量几眼君不白,一脸威严道:“张狂剑意招出来给我瞧瞧。” 此时他是师父的身份,不是君不白的舅舅。 君不白右手剑指,一道宽阔的剑河生于身后,剑河蜿蜒,旁人却瞧不见半点踪影。 苏牧冷眼瞧着君不白,用剑多年,即便瞧不见剑河踪影,也能感受到蜿蜒的张狂剑意,用剑之人心思如何,剑意也会有所改变,苏牧厉声训诫道:“你这般急于求成,根基不稳,日后很难入长生境的。” 君不白散去剑河,惨笑道:“身为男子,理应有所担当,叶仙子的师祖已到了金陵,我身为她未来的夫君,总不能让她一人面对她师祖吧。” 苏牧的眼神柔和下来,叹一声无奈,挥手,收去头顶那片遮去天际的剑河,软声提醒道:“你娘已经到了金陵,忙完苏州的事,尽快去金陵见她,免得让她等得不耐烦了,用烧火棍揍你个落花流水。” 君不白龇起牙来,娘亲的烧火棍可是此生噩梦,“搞定苏州的事,我会尽快去金陵的。” 苏牧今夜特意来苏州是接苏晚去金陵一家团聚,中途撞见君不白的张狂剑意,才现身此地,事已交代妥当,理应关心自己的女儿,开口问道,“晚晚呢,你舅母想她了,让我来接她去金陵。” 君不白伸手指向医馆方向,“她啊,在神农医馆。” 苏牧转身,轻挥衣袖,携一道剑河飞去神农医馆。 矮山脚下有一座破窑洞,窑洞废弃多年,蛛网密结,一股陈年腐味。 公输池被岳灵儿一脚踹出窑洞,咕噜滚动几圈,啃得满嘴都是青草。 头顶那道剑河恰巧掠去城中,公输池慌忙招来言无契画出蛮烟瘴雾,将自身藏于其中,捧着跳动不停的心口抚慰,后背一层冷汗。 岳灵儿没见过剑神,走出空地,望着那道远去的剑河大放厥词,“我看着剑神也就那样,我师父要是入了长生境,肯定比他强上千倍万倍,还有那什么刀皇,见我师父也得矮三分。” 公输池懒得理她,从怀中摸出一枚脆梨,在胸襟擦拭几下,细细啃食,冲淡嘴中的青草苦味。 吴少棘拖着那条断腿走出破窑,抬头望着天际,久久难以平复,剑神当年牧剑九万里的神采,今日得见,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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