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夜漓从李媛家那张狭小的床上苏醒,抬眼一看天还是暗的,还以为没过去多久,没想到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她刚要起身,手脚却不听使唤,仿佛各有各的想法似的。 这是魂魄离体,灵肉分离留下的遗症。 鹤青坐在床边,定睛看着她,夜漓假装失忆:“我这是怎么了?” “我昨天路过福安庙,看到你晕倒在门口,就把你带回来了,”鹤青说:“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怎么会晕在那种地方?” 夜漓这才知道自己昏迷很久了,故意叫嚷着:“我不知道啊,你不在,我就想自己去那个破庙看看,然后然后我就晕了过去,哎哟,好疼啊,哪哪儿都疼,头疼,胳膊也疼,腿也” 她话还没说完,李媛端着汤药和粥走进来:“你还知道疼啊?活该。”她把粥和药摆到她面前,教训她:“你说你一个小乞丐,去那种危险的地方干什么,以后鹤少侠不在,你还是少去为妙,要不是他把你背回来,你这条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是是是,我没有鹤少侠能干。”夜漓翻了个白眼。 李媛脸上一红,嘴里却说:“来,把粥和药都吃了吧。” 夜漓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药,一股苦味扑鼻而来,连连拒绝,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处去了。 她又不是生病,喝劳什子药啊,再说了这凡间的汤药对她能起什么作用。 李媛哪里肯依,捏着鼻子就给灌下去了。 夜漓被迫喝完,吐了吐舌头,表示难喝极了,又勉强喝了半碗粥果腹,李媛麻利地收起碗筷,夜漓眼尖,看见李媛的手臂上有几道不寻常的红印,连忙抓起来摸了摸,问她:“这是什么?” 李媛立刻抽回手,戳了戳她的脑袋,斥道:“小乞丐,再动手动脚,仔细你的皮。” “不是…诶…我不是…”这下夜漓真叫是百口莫辩。 “早点休息吧。”说罢,她对着鹤青略一欠身,端着空碗出去了。 “诶你别走啊,你这红印是哪里留下的?”夜漓没问完,李媛已经离开了。 这分明是鬼抓痕,是被鬼下过咒的痕迹,难道李媛也去过福安庙? 能下咒的鬼,魂力一般都不低,普通的游魂是没法给人下咒的,这金陵城中,莫非还藏着别的什么恶鬼不成? 鹤青注意到她的表情,问:“这红印有什么特别的吗?” “哦,没什么,就是觉得李姑娘如此娇美,这白净的膀子上忽然多了这几道红印,很是碍眼罢了,”夜漓故作浪荡,岔开话题:“对了你今天,哦不,昨天,去哪儿了?” 鹤青道:“我回玄宗了。” 夜漓道:“回玄宗?这么快走一个来回?” 鹤青道:“御剑,半日而已。” 夜漓问:“你回玄宗干什么?” 鹤青道:“我去查了咒印。” “咒印?” “就是青冈石棺上的咒印。” “查到什么了?” “那个咒印叫定魂咒。” “定魂咒?” 被他这么一说,夜漓倒是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咒印的了,六百年前洛梓弈将她唤醒时,她刚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个咒印。 当时她躺在一个巨大的黑曜石棺中,咒印是洛梓弈的魂力所绘。 定魂咒顾名思义就是用来缚住魂魄灵体的,尤其是那些被撕碎的,差不多已经形神俱灭的魂。定魂咒是招魂术其中一个环节,毕竟招来的灵体如果不能凝成一副完整的魂魄,这招魂便不能算成功,而如果魂魄破碎得太彻底,就需要定魂咒作辅,方能施术。 以鬼王之力只要这魂魄还在六界轮回之中,招魂当然不在话下但凡人如果想要招魂,恐怕就必须借助人血来引灵了,怪不得即便破庙里的血腥气被擦拭过,依旧如此浓烈。 夜漓瞬间想到焚尸间里那些被放干了血而死的人。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不止如此,”鹤青说:“人血还有另外一个用处。” “什么用处?” “重塑肉身。” “你的意思是…” 他点点头:“有人要复活杨仁方。” “梁小姐…”思忖片刻,二人异口同声。 夜漓心中暗叹,世间女子当真痴情得紧,就这么一个人渣,死几百次都不为过,居然还有人想要复活他。 她与鹤青商议,决定明日去拜访知州梁府宅邸,会一会那个梁小姐。 是夜,夜漓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发,频频梦到破庙里的女鬼那张可怕的脸,浑身滚烫,像是要烧起来似的。 躺到半夜,终于惊醒,大汗淋漓,体内的魂魄躁动不安,夜漓猜测可能受到女鬼黑火的灼烧,有伤未愈,吸收的煞气又未炼化的缘故,她看了一眼躺在身边鹤青,不想惊动他,只能生生忍受灵体侵扰之苦。 “你们想去知州大人的府邸?”翌日早晨用膳时,李媛问。 “嗯,”鹤青道:“可能会有线索。” 李媛甚为担忧:“知府可不是说进就进的,你们是想…硬闯?” 夜漓袖子一撩,满不在乎道:“硬闯就硬闯呗,又不是打不过。” “别胡说,”李媛道:“别看知府是个地方官,金陵城富硕,本就是九州重镇,知府梁大人这几年据说拜入了丞相门下,还屡得当今圣上的赏识,圣眷正隆,可谓是官运亨通,他的府邸,轻易可闯不得。” 鹤青道:“那便登门拜见,告知实情,相信梁大人也并非无理之人。” 李媛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和你们同去吧,以往每逢年节,知府大人宴请宾客,都会请我们行乐舫一众歌舞伎去府上表演,那儿我还算熟,能和里面的差役搭上话。” 鹤青说:“此行变数众多,不可预料,李姑娘还是不要跟着比较好。” 李媛还想争取几句,夜漓直截了当地回绝:“省省吧,你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万一真有什么不测,你要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又笑笑,苦哈哈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哎呀,没人疼没人爱,就算死了都没人在乎。” 李媛问:“那你干嘛趟这趟浑水啊?” 此话一出,她与鹤青二人的视线同时落在夜漓身上。 鹤青是仙门子弟,听闻金陵有祟祸,奉师命前来解救,倒也可以理解,本来么,仙门就以降妖伏魔,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为己任,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修行。 至于夜漓,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为何会插手此事?让人不免生疑。 “我”夜漓一时语塞,只好浑水摸鱼:“我就不能是侠义心肠,”她挑眉微笑,眼角暗飞,一把揽过李媛的肩膀:“路见不平,怜香惜玉么?” 夜漓如此不正经,害得李媛一张俏脸立刻红透了,这一次她倒是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娇羞地推开她,两只眼睛若有似无地瞟了鹤青几眼,没再多说什么了。 各人对此带着疑问,暂且按下不提,夜漓与鹤青来到州府,二人的样貌太突出了,一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一个衣衫破烂,吊儿郎当,偏偏还是同行,看着就来路不正,好生古怪,所以刚踏上阶梯,就遭到府衙差役的驱逐。 一个官差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是你们可以进的吗?” 鹤青拱手道:“这位官差大人,我们入府是有要是要查探,和近期城西福安庙中发生的命案有关的。” “查案?”官差鄙夷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来府衙查案?” 鹤青从小生长在仙门之中,鲜少入世,多少有些不通人情,还以为所有人都是讲道理的,他见官差阻拦,又傻里傻气地强调一遍:“此事真的很重要,人命关天,如果不方便,请让我们面见知府大人,详述缘由” “走走走,”另一个官差上前抄起家伙驱赶他们:“哪里来的道士和臭要饭的,再来我可要打了。” 夜漓心里嘀咕,就说让鹤青翻墙进去吧,他非要走正门,还说什么端庄持重,不可逾矩,仙门中人当真迂腐,不懂变通。 那边厢,鹤青依旧好声好气地说:“两位官差,此事与贵府的梁小姐有关,请让我们入内一叙,如果知府大人没有时间,也可请梁小姐出来一见。” 两个官差脸色变了变,互望一眼,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了鹤青一番,瞧他白衣飘飘,丰神俊朗,无端揣测起他的身份来,谁没事会穿一身白衣,盂兰节游街扮白无常么,长得好有什么用,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你要见梁小姐?梁府的小姐六年前就死了,金陵城的人都知道,哪还有什么梁小姐,你要拜访她,就去阴曹地府拜访吧。” 夜漓敏锐地感到事有蹊跷,还没说上话,一阵熟悉的头疼和晕眩袭来,她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但只觉脚下虚浮,站着不动都能莫名踉跄几下,连忙蹲下来,干呕一阵。 昨天她的魂魄脱离肉身太久了,加上这具躯体长期不在冥河水中浸养,坏得更厉害了,她离开冥界已有三日,再这样下逐渐腐败的皮囊会慢慢侵蚀她的魂魄。 留给夜漓的时间不多了,她已经能明显得感觉到体内的灵躁动得越来越厉害,她也随之变得狂躁起来,身体里像是住着一个凶兽,随时都会爆走。 她没发现此刻自己神色异常,阴沉得可怕,一言不发地走到官差面前,一个官差注意到了她,眼神中掠过一丝惊恐,下一刻,夜漓眸光一闪,施展摄魂术,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官差立刻呆立不动了。 鹤青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夜漓拉起他的手催促:“走吧。” 二人旁若无人地冲进府衙。 梁府很大,光厢房就有无数间,园中佳木葱茏,奇花异草,馥郁飘香,水榭亭台玲珑精致,屋舍瓦房雕梁画栋,夜漓闯过不少私宅,其中也不乏皇亲贵胄,将门侯府,与此处相比,竟是不相上下,可见其气派华贵。 她与鹤青走了一会儿就在园中绕晕了,好巧不巧,还遇上了府内的下人。 “你们是在找什么?”梁府下人见到陌生人,十分警惕。 夜漓一转身,不消片刻这几个下人就被她的摄魂术控制了。 一旁的鹤青似乎察觉了夜漓性情的变化,她的眼神越发冷酷,经常散发出诡异的光,而且越行越快横冲直撞,即便他运起内力,使出轻功,也差点跟不上她。 鹤青紧追不舍,来到府内的流水边,流水与屋舍间只有一道很窄的路,偏生迎面还撞见一队府兵。 夜漓掂量了一下,她的摄魂术好像还不能同时控制这么多人,心知这一次避不过去,于是冷冷地看了这些府兵一眼,眸中泛出猩红的光。 鹤青见情势不对,连忙加快脚步,朝她喊:“夜漓,不可鲁莽!” 但夜漓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手中忽然变出一条红色的鞭子,缠绕在手腕上,闪着电光,滋滋作响。 府兵见状纷纷拔出武器,与夜漓短兵相接。 但他们又怎么会是夜漓的对手。 魂鞭如赤练一般在空中舞动,府兵们惨叫一声,随之倒地不起,夜漓用仅剩的理智,强迫自己没有下杀手。 她正要离去,身后,那些府兵挣扎爬起来,提着刀戟又冲她杀将过来。 这些凡人不知好歹,留他们一条命,竟还上赶着送死。 她回头,瞳孔一沉,眼底的人情味一点一点消散,剩下的只有戾气。 一府兵喝道:“来者何人?竟敢私闯知州府邸!还不快束手就擒。” 夜漓冷笑一声,手腕一翻,挥舞衣袖,涌出的黑气伴着红光,萦绕周身,沉重的气场逼得府兵们无法靠近,还没等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股冲击力振飞。 一旁的鹤青震惊。 之前见夜漓使的,不过是些捉弄人的小把戏,而现在的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邪气,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区区一个术师,用的术法他连见都没见过,自忖无法匹敌,不免心中疑窦丛生。 对岸,一个肥头大耳,穿着官服的人从一卷帘门中出来,看到这一场景,吓得连滚带爬缩了回去,但为时已晚。 夜漓飞身,双足点水,轻轻巧巧地就越过流水,大踏步闯入房内,那着官服之人正是金陵知府梁大人,他见门外打斗,以为是有人寻仇,正畏首畏尾地躲在书架后,夜漓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梁大人的藏身之处面前的一排书就自己掉到了地上。 梁大人吓了一跳,连忙朝右转了个身继续蹲着躲藏好,但挡在他面前的书又落了下来如此反复,书掉了一地。 这梁老爷当了四年金陵的父母官,未见有什么利国利民的政绩,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的事儿倒是干了不少,弄得金陵城百姓富的,堆金积玉,米烂成仓,穷的,箪食瓢饮,家徒四壁,他本人呢,也是吃得脑满肠肥,身形臃肿又被吓破了胆,直哆嗦,根本隐藏不住,随随便便就被夜漓翻找出来,无处可躲。 直到一整排书都掉完了,梁大人还要往后排躲,一回头就见到一个穿得脏兮兮的小子对着他笑,一双明目闪着诡异的光。 “梁小姐人在何处?”夜漓看着被吓到几乎失禁的梁老爷的丑态,似乎破觉有趣。 “什,什么梁小姐,我女儿早就死了。”到了这个时候,梁老爷还嘴硬。 看来这个梁小姐身上一定藏了不少秘密。 夜漓也不与他多话,直接摄取了他的意识,梁老爷便放弃了挣扎。 “我再问你一遍,梁小姐在什么地方?”夜漓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梁小姐已经死了。”梁老爷低眉顺眼,但说的话却和之前一模一样。 “你胡说!”夜漓吼道:“这不可能!” 难道是他们猜错了? 夜漓感到有些错乱。 摄魂术做不得假,除非假装中招。 但这梁大人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凡人,毫无修为,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根本不可能破了她的摄魂术。 如果梁小姐真的死了,那金陵城中,又是谁在捣鬼? 夜漓站起来,或许是起身起得太猛,她感到一阵虚脱,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脚步虚浮,幸好鹤青从后面接住她。 刚刚用了太多魂力,夜漓有些支撑不住了。 “你没事吧?”鹤青有些焦急。 夜漓脸色苍白,说道:“没事。” 这时,她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孩童清脆的笑声。 笑声响第一下的时候,夜漓还以为是自己身体虚弱,难以为继,产生了幻觉,紧接着笑声源源不断地传来,明快动听,一声比一声清晰。 夜漓问鹤青:“你有没有听到小孩的笑声?” “小孩的笑声?”鹤青摇头:“你是说府里有小孩?” “不是。”夜漓摇头,神色凝重起来,她听得到,鹤青却听不到,那就不是普通小孩的笑声,至少不是活人发出来的。 这笑声似乎是故意吸引着夜漓,闻声寻去,她的眼睛迷离了,飘忽不定,随着笑声的指引,二人来到宅院后墙一处偏僻的暗门,暗门隐藏在枯枝和荆棘丛中,若不是特意来找,只怕住在府里的人,来来往往都不会察觉。 夜漓恢复正常,隔空挥手,门“轰”得一下打开了。 这一处隐秘的院子和梁府不过一墙之隔,景象却是千差万别,院内一片荒凉,杂草丛生,朱墙斑驳,木窗年久失修,房檐摇摇欲坠,尘土飞扬,一切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而且现在明明是正午,这个后院却一点太阳也晒不进来,因而显得更加阴森,站在厢房外,透过窗户往屋内一瞧,里面也是一片漆黑,不像是有活人住着的迹象。 但偏偏孩子笑声是从屋子里头传出来的,夜漓想都没想,就要进门,鹤青拉住她,走两步去到她前面,拿剑柄小心地推开门,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 他们轻手轻脚地潜入,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瞧不见,直到夜漓点起一张明火符,才看清里面的陈设,她与鹤青均吃惊不小。 只见四面墙上画满了鬼画符,用的不知是血还是血色的涂料,堂上摆着一个神龛,神龛前陈年的烛油凝结在一起堆成小山,神龛里供着一个人脸兽身的塑像,塑像的身后一龙一蛇首尾相扣,两侧各立着一个招魂幡,幡上挂着铜铃,房梁上到处挂着黑布,黑布上用白墨画满了符咒。 因为周围太黑,明火符能照到的地方有限,也就不知道这屋子到底有多大,只好继续往里走,可别说人影了,就连鬼影也没见着一个。 忽然,夜漓觉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低下头,拿明火符一照,只见一个咧着嘴,瞪着眼的青面鬼娃正抱着她的腿,贪婪地吸食着什么,不肯放手。 看来笑声就是这鬼娃发出来的了。 它将他们引至此处,意欲何为? 夜漓抬头,见鹤青并没有察觉,而是掀开层层黑布,继续往里面走,便蹲下身子,悄然问道:“姐姐的煞气味道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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