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鹤青这个人,除了修为出众之外,说经论道的本事更是一流,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就这嘴皮子上的功夫,仙门百家之中,怕还没有几个能胜过他。 他用剑指着夜漓道:“六界生灵各安其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本就不该来到这里!” 夜漓冷哼了一声道:“反正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不会束手就擒乖乖跟你走的,动手吧。” 鹤青运起内力,使出剑阵,寒玉剑悬空,幻化出十数把来,齐齐对准夜漓,随后又捻了一个诀,中指和食指并拢,竖在眉心,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寒玉剑也蓄而不发,在空中抖动。 须臾之后,双指一指,十数把剑顿时齐齐飞向夜漓。 夜漓是知道鹤青实力的,但剑阵来势汹汹,还是让她惊讶了一下,不敢怠慢,向后一仰,脚下生风,连连倒退,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抵挡。 眼看剑锋离她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紫光从天而降,在夜漓面前形成一道屏障,替她挡下如雨般的剑阵,那些法力所化的剑影一触到紫光便消失不见了,最终只留下一把剑的本体。 危机看似解除,夜漓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来了个更麻烦的家伙。 紫光威力巨大,与剑气相碰,形成光束,反弹回去,倒让夜漓为鹤青捏了一把汗,只见他召回掉落的寒玉剑,迅速抵挡。 “夜漓,你不是很厉害吗?听说近来得了不少煞气,魂力大进,再下去连我都召唤不动了,怎么今日如此狼狈?”洛梓弈的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 “是不忍心对他使出来吗?”他加重了语气,听着有些咬牙切齿。 话音未落,夜漓感到身后有不善的眼神射向她,回头一看,一双狭长的冷眸正盯着她看,看得她脊背发凉。 洛梓奕面若寒霜,满是嘲讽之意。 他终于来了。 不难预见有这一天。 毕竟连鬼王身边的晏姬都来抓她回去了,再下去洛梓弈会亲自来也就不奇怪了。 “朝生使者在凡间须隐藏行迹,不能暴露身份,不得擅用魂术,不能随意对凡人动手,这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你难道忘了?”夜漓呛声道。 她嘴上很硬气,心里还是有几分害怕的,她对洛梓奕的感情很复杂,她无疑是敬畏鬼王的,但在洛梓奕面前,她总是浑身不自在,别扭地很,所以经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叛逆来,仗着洛梓奕对她的宽容,事事都喜欢和他对着干。 洛梓弈没有答话,目光转而落到了鹤青身上,双目微睁,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内心的震荡,接着又眯起了验,视线固定,直勾勾地看着鹤青,没有半点要移开的意思,目光耐人寻味,似有深意,直要将鹤青看穿一个窟窿似的。 眼前的一幕太过反常,着实让夜漓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他们是旧识? 洛梓弈向来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夜漓早已习惯。 不过,连她都不清楚,这番深情对视,到底是什么路数。 鹤青大概是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让六界闻之变色的冥界之主,坦然与其眼神交融,毫无惧意。 他们两个就这么盯着对方,看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时光流逝,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夜漓歪着头瞧瞧洛梓弈,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去看看鹤青,见他们如此专注得注视着对方,忽然就觉得这会儿好像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正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鹤青反应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她:“不能走!” 洛梓弈也马上走过来,抓住她另一只胳膊:“跟我回去。” 他们两个都不肯放手,夜漓被他们扯来扯去,终于忍不住怒而甩手:“停!三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洛梓弈冷笑一声,也不多话,在她背后拍了一下,拍得她灵魂出窍,脱离了肉身,旋即他抱着这具躯体,飞身离开了。 “诶你等等!”没了肉身的夜漓就是一个飘飘荡荡,没有实体的魂魄,没法子,只好跟着洛梓奕走了,身后的鹤青还想追赶,可他一介凡人又哪里能追得上。 是夜月凉星寒,夜漓和洛梓弈一前一后,一路飘行至栖霞山一处关隘,此间双峰对立,中成关门,四周古树庇荫,白雾笼罩,鸦雀悲鸣,寒风猎猎,平地起风,颇为阴冷。 白雾散去,面前忽现一座青瓦古楼,只见那古楼四角飞檐,漆黑空阔,古意苍茫,门口立着两座巨大的牛头马面像,幢幡摇动,素练降纱,好不壮观。 古楼前血锈色的牌匾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鬼门关”。 此处便是阴阳交接之处,冥界的入口了。 夜漓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神无令”,转念一想,跟着洛梓奕过鬼门关,还要什么令牌呀。 门前的石板路上,徘徊着几个阳寿刚尽,魂归冥界的阴灵,几个青衣小鬼正拿住一个想要逃回去还阳的鬼魂,手上的判尺打将下去,打得那鬼魂嗷嗷直叫。 只听一个青衣小鬼道:“被使者大人拿下,居然还想逃跑,都到冥府门口了,还能跑到哪里去?你阳寿已尽,命该如此,我劝你放下执念,还可以少吃些苦头。” 那阴魂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刚刚在泥地里滚过似的,身上的泥水混合着血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不住地跪地磕头哀求,断断续续地说:“各位鬼差大人行行好,放我回去一会,就一会,我有冤屈在身,尘缘未了,无法安心投胎转世,等我回去,将实情告知我的师父和师弟,一定会再回冥界的,绝不逃走。” 鬼差哪里肯听,抄起判尺又是一通乱揍。 前一刻,这些个小鬼还是一副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模样,接着,他们注意到不同寻常的魂力波动,见鬼王亲临,全都愣住了,瞪大了眼一动不动,这让他们原本狰狞的表情变得有些滑稽。 小鬼们瞬间偃旗息鼓,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忙不迭齐齐跪下,匍匐在洛梓弈脚边上,其中很多在冥界当差多年,从未见过鬼王一面,现下好不容易见到,只想沾一沾他魂力的光辉。 洛梓弈淡淡地扫视了一下,没有停留,大踏步走过去,还踩到了一个小鬼的手,疼得它额头青筋暴起,又不敢叫唤。 夜漓跟着洛梓奕,径直走到鬼门关前,她出入过鬼门关无数次,每一次那牛头马面像都会褪去身上的金属色,重新“复活”,向她要“通关文牒”,第一次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后来她往来得多了,牛头马面就懒得完全“复活”了,通常只是露出头脸,象征性得瞄一眼夜漓的神无令就放她过去了。 但这一次牛头马面像毫无反应,那门就“轰”地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伴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直接打开了,光芒瞬间将夜漓和洛梓弈笼罩,不一会儿门又自动阖上了,他们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光芒之中。 冥界绝对是六界中最像人间的地方。 虽然夜漓也没去过冥界和凡界之外的其他地方,对比性并不是那么强。 但这里明明就和人间没有任何区别啊。 当然十八层地狱除外,那里的恐怖景象自然与人间不同,但如果觉得那就是冥界的常态的话,可就大错特错了。 冥界其实一点也不恐怖。 而且夜漓记得有一次曾去到一个战场,大战刚刚结束,硝烟还未散去,血流成河,尸骸遍野,那场景真叫一个惨烈,死的人太多,鬼差和朝生使者都忙不过来了。 这就更坚定了她觉得冥界和人间很像这一想法。 人间也有地狱啊。 孟婆在奈何桥的一头单膝下跪行礼:“恭迎鬼王殿下。” 洛梓奕一言不发,只朝着她略点了点头,她看见跟在洛梓奕身后,臊眉耷眼的夜漓,冲她吐舌头,掩藏在兜帽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夜漓一回到自己的住处,便四仰八合地往床上一躺,打了一个冗长的哈欠。 还没躺上多久,就听到门口传来小孩子的声音:“鬼王殿下请怀阴鬼主赴宴。” 门上糊着的软烟罗上映出了一个提灯小儿的身影。 夜漓白眼微恙,调笑道:“我说晏姬,您老人家想假扮小孩,也先把你的狐狸尾巴藏一藏吧。” 小孩冷冷一笑,身形忽然变长了数尺,推门走进来,没好气道:“你怎么还躺着?快快收拾了,出发吧,”说着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穿得这么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谁奔丧呢。” “呸,”夜漓啐道:“要不给您老人家奔一回?哦,我忘了,您作古多年,用不上。” 晏姬还穿着她去凡间抓夜漓时,那条绿底红花的缎裙,擦着红唇,脸涂得雪白,眉毛修得极短。 其实她若不故意整一些狐火之类的阴间玩意儿,除了生得妖媚些之外,基本与常人无异,但若仔细看,会看到她的影子后面多了九条尾巴。 “别废话,”晏姬过来把夜漓揪起来:“快起来,别拖拖拉拉的了。” 夜漓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在晏姬面前,她就像个小孩一样。 晏姬走上前环抱住夜漓的腰,手上一抽,夜漓的腰间便多了一条束带,晏姬又随手一挥,夜漓的头上又多了一顶金色发冠。 她只觉得腰上一紧,头上一沉,难受得紧。 “不许脱,”晏姬拍开夜漓企图要解腰带的手,一边给她整理衣衫一边说:“今日是你的册封大典,登千阙阁接受冥界鬼众的叩拜,得打扮得隆重一些才是。” 梳妆完之后,晏姬便引着夜漓往千阙阁去了。 冥河两岸的地域,都是低矮的木屋,是那种深色的木头搭建的,大多破破烂烂,门匾歪斜,半开半阖,也不知里面住着什么,这里白天短,夜里长,白日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就显得很萧条,到了晚上,木屋门口零零落落挂起橙黄色和红色的灯笼,在夜色的笼罩下,各路鬼怪出动,鬼影曈曈,气氛就变得越发诡异,若是有迷路的生魂误入此地,保准要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夜漓浑身上下都挂着沉重的饰物,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很不爽利,只好提着裙子慢步。 “晏姬,”她主动搭腔:“上次我没跟你回来,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是夜漓半个师父,当面忤逆她,这也是头一遭,虽说夜漓不像畏惧洛梓奕一样怕晏姬,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晏姬还没回答,前方的木桥上忽然飘过一行鬼影。 这倒是稀奇,天还没完全暗下来,这群小鬼居然就出来活动了。 夜漓心生好奇,远远地喊住他们。 “你们在干什么?” 只见几个小鬼吃力地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盖着一层白布,没抬稳一个晃悠,担架摔落,白布中赫然露出一只人手。 夜漓掀开白布,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它们抬走的居然是她先前用的那具肉身。 她平常去了凡间也不太照镜子,一下子竟没认出来。 “你们要把这个送到什么地方去?” 一个鬼差答道:“鬼王殿下说这具肉身业已崩坏,再不能用了,让我们送去炎寂山焚毁。” “什么?”夜漓惊讶,连忙阻止:“不能烧!谁说坏了的,没坏,还能用,送去我的住处,我自会处理。” “可是…”鬼差面露难色。 夜漓见它们推脱,面色一沉,鬼差们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立刻重新盖上白布,连滚带爬,匆忙抬走,走得太急跌跌撞撞,差点又摔一跤。 鬼差们深知夜漓极得鬼王宠信,若非大事,洛梓弈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纵得她在冥界是横行无忌,而且寻常他们也见不到洛梓奕,还是见夜漓见得多,所以在这些小鬼眼里,夜漓有时比鬼王本尊更可怕。 这时天色越发黯淡下来,只在遥远的边际还能看到一丝幽蓝的光,冥河上的行船纷纷点起了灯,远处的朦胧中也亮点华彩。 晏姬说:“夜宴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她们登上船,船行黑水之上,有白骨鱼时不时跃出水面,撑船杆左右划水,不仔细看还以为那杆子是自行摆动的,定睛一望才发现船头影影绰绰,似乎立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又矮又胖,像个墩子一样,周身几乎透明,身上覆盖着一层像水草一样的东西,划船的正是这墩子,又叫水影鬼,是冥河上的船夫。 不一会儿船靠了岸,洛梓奕的住处就到了。 鬼王的鬼宫叫千阙阁,所以洛梓奕在凡间有一个别称,叫千阙阁主。 他向来喜欢艳丽和热闹的东西,因此千阙阁也被他弄得像凡间的酒肆茶楼似的,到处是饮醉了,嬉戏寻欢的酒鬼和搔首弄姿的陪客,其间廊亭回转,楼道蜿蜒,阁楼从中间分开,底下还引了一条细细的冥河水进来,水上架着红色的木桥,若是不常来此处,大概是要迷路的,因为不知道梯子上方,回廊终点,楼道尽头,会通向什么地方。 夜漓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到访过千阙阁了,恍如隔世一般,虽然有晏姬指引,她还是觉得有些陌生。 谁都不知道千阙阁有几层,似乎这里的一切会随着洛梓奕意念发生变化,她与晏姬乘上梯子,到每一层门一打开,见到的都是一种不同的光景,吹拉弹奏,歌舞升平,吃酒赌钱,倚门卖笑,与凡间的秦楼楚馆无异,比金陵城的千春阁不知要繁华几倍。 这里明明是鬼蜮之境,映入眼帘的却是世间百态。 “哟,是夜漓啊!” “夜漓使者!” “夜漓回来了!” 千阙阁里的鬼魂见到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纷纷与她打招呼。 大堂放着一张长桌,一群鬼怪坐在长桌的两边,有的在吃饭,有的在抽烟,有饮酒作乐的,有的趴在桌子上睡觉。 看来大家都有很多时间要消磨。 坐在最外面的那个鬼魂腿上匍匐着一只黑猫,面前放着几盆生鱼,他低头贪婪地嗅着鱼腥味,黑猫从他腿上跳到桌子上,伸了个懒腰,并不吃那鱼,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跳到那鬼魂的头上继续盘桓。 这鬼夜漓倒是认得,他生前是一名捉妖师,在一次捉妖途中,为猫妖所害,并与其同归于尽,死后二者的魂魄纠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真没礼貌,”一个长发鬼飘到夜漓身边,凑着她的衣襟嗅了嗅,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鬼王殿下都已经赐封了,应该尊称她为怀阴鬼主,或者怀阴大人,别忘了她掌的是孽镜司,若想投胎前少吃些苦头,都记得好好巴结她一下。” 长发鬼长袖遮面,咯咯咯笑个不停:“鬼主大人刚回来,这身上还带着活人的热乎气儿呢,”说着舔了舔嘴唇,娇媚地说:“真是让人垂涎。”长发鬼的衣领滑到肩上,露出漂亮的锁骨。 这长发鬼前世是一国之后,因为爱惜容貌,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因为年老色衰而失宠,因此时常都要弑杀处子,以其血沐浴,希望能永葆青春,果然引得皇帝不思国政,日日留恋她的床榻,还封她为皇后。 最后因为皇帝的荒淫无度,残忍暴戾,以及大肆挥霍引发百姓的抗议,各地均起兵造反,没过多久起义军便踏破宫闱,第一件事就是,捉了长发鬼凌迟泄愤。 但由于她生前执念深重,罪业难消,死后便化为厉鬼,常在满月之夜立于护城河边的桥上,以妖冶之态与路人搭话,如果路人应了她,她便以长发将其勒死,食其血肉,周遭的百姓深受其害,当地方圆几十里内还有一个传说,说月圆之夜行路,切不可与陌生女子说话。 由于长发鬼将受害人的血肉吸食殆尽后,受害人的骨头上会长出艳丽的花来,因此百姓们都叫她骨生花。 还没等夜漓说什么,晏姬挡在她前,对骨生花说:“你来冥界也有上千年了,这臭毛病怎么就是改不了呢,别忘了你这副皮相是谁给的,是不是不想要了?” 骨生花是晏姬亲自前去渡化的,晏姬生前是狐妖,除了摄魂,于易容换颜之术也十分在行,她给了骨生花一张青春永驻的面孔,消去她的怨念,这才将她引回冥界,免除一场灾祸。 长发鬼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笑声,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道道白骨的痕迹,面朝她们向后倒退,飞快地飘走了。 嗯,冥界当真是一点都不恐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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