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庄忙拿起筷子：“我自己来。”夹了一口菜，“嫂子，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不行，我喜欢叫你傅大哥。”刘曼丽盯着傅家庄，“傅大哥长得……太周正了，浓眉大眼高鼻梁，两片嘴唇也是肉嘟嘟的不厚不簿，再配上你这黑漆漆、油亮亮的胡子茬，哎呀简直了……”下意识地抬起身子，伸手要来摸。</p>
本来就被说得脸红脖子粗的傅家庄慌乱地向后躲着，看到刘曼丽的衣襟落进菜里，指着：“嫂子……”</p>
刘曼丽低头：“傅大哥真是细心人。”坐回去，抓起抹布擦着衣襟，又抬头说，“原来，我最烦男人留胡子，脏了吧叽埋了咕汰，可傅大哥一留那真是不一样，哎呀简直了……”</p>
傅家庄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胡子，高大霞听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了两声。</p>
高守平看看墙上的挂钟，对高大霞说：“姐，你们慢慢吃吧，我还得去茶庄印传单。”</p>
“守平，我跟你去。”傅家庄说着，想要下地。</p>
“不用，你就住在这里，这是李书记交代的任务。”高守平摁住傅家庄。</p>
“对呀，炕都给你烧好了。”刘曼丽拉住傅家庄，“守平你去吧，傅大哥交给我了。”</p>
高守平望向高大霞：“姐，我走了。”</p>
高大霞看了眼已经有了些醉意的傅家庄和刘曼丽，随着高守平一道出了屋。高守平见高大霞还拉着脸，就劝道：“姐，你别老呛着傅哥，赶上仇人相见了。”</p>
“我看不惯他那一身臭毛病。”</p>
“你老欺负人家，人家可没少夸你。”</p>
“他会夸我？”高大霞冷笑。</p>
“可不，他说你是最厉害的……”高守平顿了顿，“女特务。”</p>
高大霞急了：“女特务？这能叫夸？多难听啊！”</p>
“他那时候还把你当坏人，这是夸你厉害呀。姐，你老这么对傅哥，往后我还怎么找人家教我革命本事呀。”</p>
“他的本事，你姐都会，不用他教。”</p>
“你别嘴硬了，人家可是在苏联学过大本事的人。要不，嫂子能对他这么好？”</p>
“拉倒吧，嫂子今晚彪得不轻，我都看不过去眼了。”高大霞撇嘴。</p>
“这些年嫂子一个人在家，肯定孤单，冷不丁来个人，她想多说说话，也正常。”</p>
高大霞看着高守平，笑了起来：“臭小子，还挺替嫂子着想的。行了，快去吧。大连刚光复，街上不太平，你自己多长点精神头儿啊。”</p>
高守平抱了一下高大霞，跑出了院子。高大霞关上院门，回身走了几步，想起锅里还煮着海螺，转身朝厨房走去。</p>
甄精细今晚可算是赴了海螺宴，正吃在兴头上，外面传来脚步声，他忙盖上锅盖藏到碗柜后。高大霞进来，揭开大锅抽了抽鼻子，自语着：“还好，锅没?干。”说着，拿过旁边的笊篱，将一锅海螺盛进瓷盆里，端着走了。</p>
阴影下，甄精细悠长地打了个饱嗝。</p>
高大霞把一盆海螺放在桌上，刘曼丽抓起一个递给傅家庄：“渤海湾儿的水凉，所以咱大连的海螺也肥，吃起来血受。”</p>
傅家庄怔了下，扭头望着高大霞：“血受。”</p>
高大霞板着脸，喝下一杯酒。</p>
傅家庄接过刘曼丽递过来的海螺，发现是空的，刘曼丽疑惑，又拿起一个，还是空的，又拿起一个，还是空的。</p>
“怎么回事？”刘曼丽看向高大霞。</p>
高大霞拿起一个看看，还是空的：“不应该呀。”她自语着。</p>
“你煮的海螺，你端上来的，空壳拿上来充数啊！”刘曼丽不满地对高大霞亮着手里的一个空壳，“你看，海螺腚都没挑出来，这都是刚吃完的。”</p>
高大霞听着来气：“一个破海螺，我还用偷着吃？”</p>
“吃就吃吧，我又没说你，这么多哪。”刘曼丽在瓷盆里扒拉了几下，总算找到一个，挑出螺肉，送到傅家庄眼前。</p>
傅家庄尴尬地接了过来，冲着高大霞端起酒杯：“你那一大碗喝不了，倒给我点儿。”</p>
刘曼丽劈手拦住：“她能喝，你喝你的。”</p>
高大霞赌气地端起碗来，略一犹豫，咕咚咕咚灌下了大半碗。</p>
“看吧，就说她能喝。”刘曼丽一笑，“来，咱俩再喝点。”</p>
“逞什么能，你又不会喝。”高大霞抢过刘曼丽的酒盅，“刺锅子，我跟你喝。”</p>
刘曼丽皱眉：“你给傅哥乱起啥外号？还刺锅子。”</p>
“刺锅子好。鲜，有营养，你偷着乐吧。”高大霞看了眼傅家庄，把手里的酒喝下。</p>
“好你自己留着。”刘曼丽转身傅家庄，“傅大哥你别听她瞎扯，刺锅子肉是鲜溜儿，就是浑身长刺，黑不溜秋。”</p>
“他本来也不白。”高大霞笑着。</p>
“你知道傅大哥不白？”刘曼丽转头盯着着高大霞，这回换高大霞尴尬起来了。</p>
“黑就黑吧！”傅家庄举杯，“带刺挺好，那些刺就像一把把匕首和钢刀，直扎敌人的心脏！”</p>
“你看，人家自己还挺高兴。”高大霞端起面前的半碗酒，又喝了下去，喝完长出了一口气，挑衅似的盯着傅家庄。</p>
傅家庄也来了胆量，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也喝了下去，末了把酒碗把桌了上一墩，迷迷瞪瞪地看着高大霞：“下一步，我在大连的工作，还得多靠……你们。”</p>
“看傅大哥说的，你人都睡到家里来了，还客气啥。”刘曼丽给二人斟酒，“想让高大霞和守平干什么，你吱个声就行，要是不好意思，就告诉我，我让他们去干。”</p>
“嫂子，我们说工作上的事。”高大霞也隐隐有些上头了，“组织上把我从牡丹江调回来，也是因为我对大连的情况和人头都熟。以后，大连地面上、地面下的事，你还真得多向我求教。”</p>
“求教你？”刘曼丽不屑，“你领导人家傅大哥啊？”</p>
“我是说我对大连街熟！”高大霞加重了语气。</p>
“就是地头蛇呗。”刘曼丽一针见血。</p>
傅家庄低笑起来。</p>
“怎么，还不服气啊？”高大霞一拍桌。</p>
“没有没有。”傅家庄连忙摆手。</p>
“没有就对了，强龙就是压不过地头蛇！”高大霞端起酒碗，几个呼吸间，又灌下了一碗。</p>
傅家庄咽了咽唾沫，也喝下了一碗。</p>
刘曼丽给傅家庄倒着酒：“别说，傅大哥的酒量比守平和他哥都强，他俩顶多也就一瓶盖的量。”</p>
“我哥的酒量是不行，那是因为他装了一肚子革命道理，没地方搁酒了。”高大霞自顾自添着酒，举起碗，“他俩的酒我喝。”</p>
傅家庄晕晕乎乎地举起酒碗：“敬你哥！”</p>
刘曼丽按住傅家庄的手：“不说他，说你，傅大哥怎么没成家呀？”</p>
傅家庄推开刘曼丽的手：“这些年除了打小鬼子，就是在苏联学习。”</p>
“你看看人家，心里装得全是大事。”刘曼丽啧声连连，瞥了高大霞一眼。</p>
“成家也不耽误干大事！”高大霞嚷嚷起来，“这就是借口，是没有人看上他。”</p>
傅家庄没来得及反驳，刘曼丽倒先激动起来：“那是傅大哥不想找，要是放出话去，聚在后腚的大姑娘不得跟苍蝇似的？到时候赶都赶不走！”</p>
“像你看见似的。”高大霞不屑。</p>
“这还用看见？”刘曼丽眉毛朝天一扬，“人就在这摆着。人家是不稀找，你是找不着。”</p>
“我……”高大霞压住火气，“对，我找不着，他能，他能招一腚苍蝇！”</p>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刘曼丽剜了高大霞一眼，“傅大哥，你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大连街上我人头熟，给你找个好的。”</p>
“不着急，不着急。”傅家庄尴尬地摆手。</p>
“不急可不行，你岁数不小了，不能光革命不找媳妇。刚才大霞那句话说得对，革命不耽误成家，找个好媳妇，革命起来劲头更大。对吧大霞？”</p>
“你说得都对。”高大霞实在不想招惹刘曼丽了，自顾自喝着闷酒。</p>
刘曼丽拍了下傅家庄：“傅大哥你看，大霞这是借酒消愁，这么大岁数，说不急是假的。”</p>
“喝酒就喝酒，别老说没用的。”高大霞一指傅家庄的酒碗，“你老瞅着不喝，相面哪？”</p>
“就是个酒蒙子。”刘曼丽叹气。</p>
傅家庄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端起了酒碗：“喝！”</p>
高大霞更是不甘示弱，一碗酒下肚，张嘴唱起了评戏：“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门庭。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穆龙、穆虎二位长兄。当初俺举家投大宋，我在那天门阵上立下头一功……”</p>
傅家庄听得兴起，摇头晃脑打着节拍，还不忘叫上一声好。</p>
“嫂子，拿酒！”一曲唱罢，高大霞把空酒瓶扔在炕上。</p>
“拉倒吧，那么些酒，傅大哥没喝多少，全灌你肚里去了。”刘曼丽埋怨。</p>
傅家庄嘿嘿笑着：“我，我没少喝……”</p>
“刺锅子，这酒好喝吧？”高大霞豪放地过去，揽住了傅家庄的肩膀。</p>
“好，好喝。”傅家庄舌头打结，“血……血受！”</p>
两人放声大笑起来。</p>
“你说，你还能……能不能喝了？”高大霞大力拍着傅家庄。</p>
傅家庄一拍桌子：“能！”</p>
“算你是爷们儿！”高大霞一竖大拇指，大叫道。</p>
傅家庄大着舌头：“你唱的是穆……穆桂英，爷们也给你来……来一段。”</p>
刘曼丽兴奋起来：“你也来穆桂英？好！”说着，拍起了巴掌。</p>
高大霞推开傅家庄：“那你来杨宗宝！”</p>
傅家庄抹了抹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来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最后的“娃”字还加了个重音。</p>
高大霞和刘曼丽面面相觑，刘曼丽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娃？你有孩子了？还跟好几个女人？”</p>
傅家庄没听清刘曼丽说了什么，胡乱地点了点头，扶着墙站稳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带着些醉意念道：“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p>
他朗诵的是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那首著名诗歌《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配合着大幅度的手势，倒真有几分俄国诗人的风采。</p>
刘曼丽听着不明所以，眼圈渐渐泛起泪花来。</p>
“什么破玩意儿，你想跟谁一起生活？臭不要脸，来，喝酒……”高大霞痴痴笑着，伸手拽倒傅家庄，端着一碗酒送到他嘴边。</p>
傅家庄喝下酒，意犹未尽地挥了挥手：“还，还没完哪——”又声情并茂地念白起来，“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p>
“吹什么笛子，不好听！”高大霞摇头，“还是喝酒，喝……”</p>
刘曼丽一把拽倒了高大霞：“喝什么喝？睡觉去！”</p>
“我还要喝……”高大霞爬起身来。</p>
“给你个脸啦！”刘曼丽厉声高喊。</p>
四下里忽然变得安静了，高大霞立时老实了许多，乖巧地坐直了身子，对刘曼丽憨笑着。</p>
刘曼丽架起高大霞，低声嘟囔：“喝稀饭尿多，喝酒话多，一点儿都没说错。”</p>
傅家庄摊软在炕上，嘴里还在继续念着诗。</p>
刘曼丽架着高大霞，进了一肩挑的另一间屋，把她放在炕上，高大霞的一只胳膊还缠在刘曼丽脖子上，一张嘴，扑面而来的全是酒气：“嫂子，我知道你对守平好，你骂我，我不……不生气……”</p>
“我不听醉话。”刘曼丽拿开高大霞的手，给她放倒，拉过被子盖上。</p>
“不是醉话，是真话。”高大霞孩子似的踹着被子，“我没醉，我还能唱……唱曲儿，”她清了清嗓子，又唱，“南里反来往南战，那北里乱了是我去平……”唱了没几句。鼾声轻起。</p>
刘曼丽又给她盖好被子，指着睡过去的高大霞：“高大霞呀高大霞，你给我丢老人了！”</p>
刘曼丽给高大霞挂上窗帘，摸着黑回到客房，傅家庄已经歪着身子睡过去了，刘曼再说收拾起炕上的桌子，从躺柜里抱出一床新被，轻手轻脚盖在傅家庄身上，嘴里犹自低声喃喃起来：“傅大哥，我知道你没跟我唠够，都是高大霞搅和的，要不然，咱俩还能多说说话。行啊，往后有的是空儿，咱俩再唠啊。今晚，你先睡个好觉，这新被子，还是我给大霞准备的嫁妆哪，你先盖着吧，她一时半会用不上。”</p>
刘曼丽关了灯，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傅家庄脸上，她静静打量着他年轻的脸庞，眼里现出忧郁的伤感，低声责问着傅家庄：“你怎么能有孩子了？你不是说没结婚嘛？”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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