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愚一怔，心下有如惊雷划过，他低声喝道：“不行！” “怎么不行？”袁飞燕惊讶地看着方若愚，“人家留过苏，还杀过小鬼子，是我敬佩的人！”</p>
方若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声音说：“这种人不能过日子。你找的是要过一辈子的丈夫，不是抗日英雄。”</p>
袁飞燕问：“爸，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铁血柔情的好丈夫？”</p>
方若愚认真地说：“我在关东州厅当差这么些年，什么人没见过？那些抗日英雄，哪个不是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男儿，可他们的妻儿哪有一天不为他们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我不希望你未来的日子也这么过。”</p>
“既然你也夸赞他们是豪气男儿，就说明这样的人了不起！”袁飞燕激动起来，“再说我们已经赶跑了日本鬼子，现在的大连属于人民，这里马上就要变成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崭新城市！”</p>
方若愚无奈：“燕儿，共产党的毒你中得太深了，大连姓共还是姓国，不出十天半月，自然就能见分晓了。”</p>
袁飞燕一怔：“爸，你说什么哪？苏联人对共产党可比对国民党有信心。上次《白毛女》的爆炸案，就是国民党特务一手炮制的，他们的狼子野心谁不清楚？”</p>
方若愚欲言又止，把涌到嘴边的辩解压了下去，政治上的事，哪里是三言两语可以和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说清楚的？他低声问道：“你跟那个傅家庄，到什么程度了？”</p>
袁飞燕低头切着鹅肝，没好声气地说道：“我单相思。”</p>
气氛变得有些沉闷，方若愚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女儿的痛处，便不再说下去了，他想起剧场门外的海报，问道：“你们怎么还排起《兄妹开荒》开了？”</p>
“那是部秧歌剧，在延安演出的时候，可受欢迎了。”袁飞燕脸上有了些暖意。</p>
方若愚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泥腿子的粗鄙东西，也能搬到舞台上去，荒唐。”</p>
袁飞燕猛地拍下刀叉：“爸，你要再这么诋毁我们的革命剧，我就走啦！”</p>
方若愚连忙好言安慰：“好好，我不说了，你吃，趁热吃。”</p>
袁飞燕气呼呼地嚼着鹅肝，方若愚推过菜单，柔声问道：“还想吃点什么？”</p>
袁飞燕不语，低头切着盘子里的鹅肝。</p>
楼下临窗的位子上，傅家庄握着刀叉也在对付盘子里的一块鹅肝，他切下一小块美食送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正当他尽情享受着味蕾带来的身心欢愉，意识到窗户上映出一个熟悉的人影，转头一看，傅家庄愣住了，趴在窗上的一张大脸不是别人，正是他此刻最不见到的高大霞。</p>
落坐的高大霞瞅了眼盘子时还挂着血丝的牛排，没好声气地问：“我家伙食不好呗，出来打牙祭。”</p>
“不是。”傅家庄尴尬地陪着笑，“我就是出来解解馋。”</p>
“解馋你也找个正经馆子。你看这牛肉，血哧呼啦能吃吗？”高大霞回身要喊服务生。</p>
傅家庄连忙拦住：“挺好的。”</p>
“好什么好，你玻璃花眼啊？这还淌血水哪！”高大霞叹了叹气，“这都能吃得下，往后给你做饭倒是省火了。”</p>
傅家庄笑道：“味道真的不错，你来一块吧，我请客。”</p>
高大霞直直伸出手来：“把钱给我就行，全当你请了。”</p>
傅家庄说：“这是两回事。”</p>
“都是钱的事，一回事。”</p>
“你都好掉进钱眼了，还哪像个老布尔什维克。”</p>
高大霞没好气地白了傅家庄一眼：“你当要钱是给我啊？我是给守平印传单，多散发一些，好找石田元三。刚才他还跟我上小食堂拿了十块钱。”</p>
傅家庄说：“印传单找石田元三是个好办法，可是，你拿小食堂的钱不对。”</p>
“也不能算小食堂的钱，是打土豪的钱。”</p>
傅家庄疑惑地望着高大霞：“打谁的土豪？”</p>
“挽霞子。”高大霞神秘一笑。</p>
二楼包厢里，方若愚打了个寒噤，他疑心刚才自己受了高大霞的惊吓出了一身冷汗后，出来是不是着凉了。</p>
“那个高大霞，再没找你事儿吧？”方若愚轻声问。</p>
袁飞燕摇摇头。</p>
方若愚说：“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们是父女。”</p>
袁飞燕说：“我觉得她知道是好事，还能收敛一点。”</p>
方若愚说：“你是真不了解她，就连我救过她亲弟、亲嫂子，她都不领情。”</p>
“这人看上去挺通情达理的呀，怎么会就因为你在关东州厅干过警察，就不依不饶？”袁飞燕盯着方若愚，“爸，你真没干过别的坏事吗？”</p>
“什么叫别的坏事？”方若愚脸一绷，“伤天害理的坏事我就从没干过！”</p>
“那我们就不用怕她。”袁飞燕淡淡说道，“你老躲着，倒像是心虚了。”</p>
“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稀得搭理她而已。”方若愚看女儿快吃完了，让她慢慢吃，自己先走了。</p>
袁飞燕知道父亲这是怕别人撞见两人一起吃饭，引出别的麻烦，便没有多说什么，看着父亲下楼去了。她不会料到，父亲一下楼，便看见了高大霞和傅家庄。方若愚刚想溜出门去，身后却传来高大霞催命似的呼叫声：“挽霞子！”</p>
方若愚讪讪地过来，看到傅家庄，装出惊喜的神色：“傅先生，幸会。”</p>
高大霞打量着方若愚，冷笑一声：“你挺能吃啊，屁大的工夫儿，吃了两顿。”</p>
“高小姐玩笑了。”方若愚回道，“刚才在你们饭店没吃上两口，你就下了逐客令。”</p>
“你还挺有钱，来下洋馆子。”</p>
“你和傅先生不也来了？”方若愚礼貌地笑笑，又看向桌上的餐盘，“这小牛肉是五分熟吧。”</p>
“看来方先生是这里的常客。”傅家庄露出一副知音难觅的神色。</p>
方若愚说：“我刚才也吃的这个。”</p>
“你个小破科长，挣得是有数的钱，一天到晚往洋馆子跑，一定是有不少经费吧？”高大霞意味深长地问道。</p>
方若愚不解：“什么经费？”</p>
“还给我装！”高大霞一拍桌，四下的客人不由将目光汇聚过来。</p>
方若愚低声：“小牛肉是这里最便宜的佳肴，一个月来吃一回，我还吃得起。”</p>
袁飞燕正从楼梯上下来，骤然看见父亲在跟傅家庄和高大霞说着什么，顿觉不安起来。</p>
高大霞盯着方若愚，凑近他耳边：“我看你不是来吃饭，是来安炸弹的吧。告诉我，刚才你坐在哪里？”</p>
傅家庄看了眼高大霞，不让她再说下去。有了傅家庄撑腰，方若愚脸上现出一丝愠色，冷冷抛下一句“欺人太甚”，扭头走开。</p>
“别走！”高大霞要去拽住他，却被傅家庄拉住，“行了，无凭无据，你这么说人家确实不合适。”他拉着高大霞刚要坐下，却看到站在楼梯上的袁飞燕，抬手打着招呼：“飞燕！”</p>
“飞燕，你怎么在这？”高大霞看着袁飞燕过来，问道。</p>
袁飞燕说：“我来吃个饭，真巧，你们也在？”</p>
“怎么没去咱们饭店吃？吃不惯？”高大霞问。</p>
袁飞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吃点清淡的。”</p>
“想吃清淡的你说话呀，跑这来吃，多花冤枉钱哪。”高大霞看向窗外，见方若愚走远，高大霞回头问，“飞燕，你来跟谁吃饭？”</p>
袁飞燕迟疑着，不语。</p>
高大霞意识到有问题，追着问：“飞燕，你说话呀，到底跟谁吃的饭？”</p>
傅家庄拉了把高大霞，不让她再问下去，可高大霞却认真起来：“这有什么，飞燕，你跟谁来的？是不是方……”</p>
“飞燕！”身后传来一声招呼，打断了高大霞的询问，过来的的，是文工团的大春，一见傅家庄和高大霞，便客套地打着招呼，“领导好。”又转头对袁飞燕说，“快走吧，下午还有排练，晚了老邢又该骂人了。”</p>
袁飞燕朝二人点点头，跟着大春走了。</p>
“袁飞燕这脸拉的，都快掉到脚面上了，至于嘛。”高大霞望着袁飞燕的背影，不满地抱怨。</p>
傅家庄说：“你赶上审犯人了，人家能高兴嘛。”</p>
高大霞看了傅家庄一眼：“我觉着她是看见咱们俩在一起才不高兴的。”</p>
“你想太多了。”傅家庄坐下。</p>
高大霞看着袁飞燕和大春推门出去，低声喃喃道：“刚才我还以为她是跟挽霞子一起。”</p>
傅家庄匆匆吃完了饭，说要去印刷厂找高守平再多印一些传单，让石田元三无处可藏。</p>
石田元三坐在海边的木船上，看着海浪卷起又回落，怅然若失。甄精细看着麻苏苏缓步走过去，自己在不远处的礁石缝里捡起波螺来。</p>
石田元三回头看着麻苏苏过来，大声说道：“我已经把大连搅得天昏地暗了，你是不是也该兑现你的承诺了？”</p>
麻苏苏笑笑：“兑现承诺没有问题，不过，还有一个附加条件。”</p>
石田元三瞪着麻苏苏：“你言而无信！”</p>
麻苏苏笑吟吟地看着石田元三：“你还让我说话吗？”</p>
石田元三冷笑着摇了摇头：“对国民党，我太了解了，出尔反尔，卸磨杀驴，这都是你们的拿手好戏，今天，我又一次领教到啦！”</p>
麻苏苏收起笑意，冷声说道：“看来，你对我们有误解。”</p>
“误解？”石田元三笑起来，“不论是历史的教训还是眼前的事实，都告诉我一个结果，我信了你们，就是愚蠢至极！”</p>
麻苏苏平静地说道：“石田先生的话严重了，你还记得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吗？”</p>
“我需要见到你们国民政府盖上印章的特赦令！”</p>
麻苏苏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太着急了，连听我说一下附加条件都不肯，这不好。”</p>
石田元三起身，直视着麻苏苏：“如果是过分的条件，你就不必说了。”</p>
麻苏苏冷笑了一声：“以你现在的处境，这个附加出的条件不算过分。”</p>
石田元三眼里的怒火喷薄，旋即又被他压制住了。</p>
“我在哈尔滨的时候，得到过一个情报。”麻苏苏沉声说道，“你们战败后，身在旅顺的陆海军最高指挥官小林海军中将，在旅顺土城子机场，向欧战中攻进柏林的苏军中将伊万诺夫低头弯腰交出中将佩刀的时候，隐瞒了由你管辖的那部分武器。现在，既然你要拿着特赦令走了，那些武器应该是带不走的。”</p>
“怎么，你是想让我把武器交给你们？”石田元三冷笑。</p>
麻苏苏脸上又现出笑意：“看看，我们的确是心有灵犀呀。”</p>
石田元三喉咙里发出一阵低鸣，他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对不起，你我原来谈定的条件里，没有涉及武器的事。再者，我也没有武器。”</p>
麻苏苏直视着石田元三：“在我们中国，管石田先生这种死不认账的态度，叫耍无赖。”</p>
“耍无赖的是你们！”石田元三低吼道，“如果你们不给我特赦令，那我只有选择自首，或许苏联红军和共产党还会认为我是在将功补罪！”</p>
麻苏苏摇了摇头，眼里现出一丝惋惜：“石田先生 ，我们的合作需要诚信，也需要时间，而你，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交给我们。”</p>
“那你们交给我了吗？”石田元三冷声反问。</p>
麻苏苏四下环视了一圈，海边空旷，远处的甄精细听不见这里的争吵，专心趴在礁石上捡着波螺，手里已经捧了大半把。</p>
麻苏苏叹了口气：“看来，石田先生是不想答应我们的附加条件了。刚才，我不过是跟你开了个玩笑。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说着伸手掏向了包里。</p>
石田元三一怔，旋即有些尴尬：“对不起，我刚才失礼了……”石田元三的话还没有出完，发现麻苏苏从包里掏出的是一把手枪，乌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自己，石田元三惊恐地后退着：“你，你不能背信弃义！”</p>
“你要的特赦令，我一时还拿不到。”麻苏苏惋惜地摇着头，“本来，还想请石田先生再宽限我几天，想不到，你居然说出这么多让我伤心的话来，太不理智了。”</p>
石田元三连忙高喊：“我是一时气话，你别当真，请你相信我……”</p>
麻苏苏微笑着说：“我相信你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你永远闭嘴。”</p>
千钧一发之际，石田元三骤然抬脚，铲起一片沙子，直扑麻苏苏面门。麻苏苏瞬间扣响手枪，却被迎面扑来的沙子干扰，射偏了方向，石田元三趁机奔逃而去。</p>
礁石上的甄精细听到枪声，高喊了一声：“姐！”跳下礁石，飞奔过来。</p>
麻苏苏捂着眼，狼狈地嘶声高喊：“快追，杀了他！”</p>
甄精细拔腿追去，麻苏苏恼怒地揉着眼睛，低声骂道：“奶奶的，小日本子！”</p>
远处，石田元三狂奔，甄精细在其后紧追不舍。</p>
海边，年轻的苏联军官正搂着白色长裙的苏联姑娘，一个温柔的深吻正要落在姑娘的唇上，石田元三奔逃而来，一把推起军官身后的自行车，朝着石板路上飞奔而去。</p>
姑娘大惊，指着跑去的石田元三乌里哇啦大叫大喊。</p>
苏联军官回头，脸色一白，追赶上去，嘴里也是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喊。</p>
石田元三推着自行车上了石板路，跨上车子飞驰而去，军官气喘吁吁追了上来，眼见着目标越来越小，他气急败坏地吐出一串俄语，应该不会有一句是好话。</p>
小路上，一名邮差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过来，苏联军官冲过去，二话不说抓下了邮差，反身骑上了自行车，邮差回身拉住苏联军官：“干什么你？”</p>
苏联军官一把推开邮差，扶起自行车调头，邮差扑上来：“还我车子！”拉扯着苏联军官，车子倒地，两人狼狈地撕扯在一起。忽然间，甄精细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一把扶起自行车，跳上车子疾驶而去。缠斗中的二人回过味来时，甄精细已经不见了人影。</p>
公园窄路上，甄精细紧追着石田元三。石田注意到逐渐逼近的甄精细，心下一阵慌乱，加快了蹬车的频率。甄精细眼看着距离太远，掉头朝近道包抄赤去。小路上，石田元三不见了身后的追赶，稍微松了口气。可刚骑了不远，高坡斜径里，一辆自行车气势凌厉破风而来，有如一匹重装铁骑，石田元三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自行车从高坡飞起，合着甄精细的一声呐喊，径直砸向石田元三。半空中的甄精细弃了车子，扑向石田元三。</p>
两人缠斗中，甄精细抓起地上一根树棒砸过去，石田原三一躲，木棒砸在石田原三左胳膊上，断成两截。石田原三惨叫一声，捂住了胳膊。甄精细抽出匕首，向石田元三刺去。石田元三连滚带爬慌乱躲避，脚下一绊倒在地上，甄精细凶狠地扑了上来，一刀猛然扎下，石田元三脑袋一躲，匕首扎进了木栈道里。甄精细弯腰拔刀，石田元三整个身子如一颗炮弹一般撞了上来。甄精细躲闪不及，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身子却撞断栏杆，翻滚着坠下了高坡。石田元三咬着牙支起身子，冷冷看着甄精细滚下山坡，这才扶着胳膊转身跑去。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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